中國古代奇聞錄 第5章 往事的陰影
油燈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著臥室一隅的濃稠黑暗,卻無法照亮翠蘭此刻心底那無邊的寒意與恐懼。她癱軟地靠著冰冷的牆壁,身體仍在不受控製地輕微顫抖,胃裡因劇烈的嘔吐而陣陣痙攣,喉嚨裡充斥著膽汁的苦澀。然而,比生理上的不適更令人窒息的,是精神上遭受的毀滅性衝擊。
那個被王婆子攥在手中的、粗糙邪異的紙人,如同一個視覺錨點,將她牢牢釘死在現實的噩夢中。它就在那裡,觸手可及,散發著陰冷黏膩的氣息,那雙暗紅色的眼睛即便不再轉動,也彷彿能穿透她的肌膚,直抵靈魂深處,喚醒所有被刻意壓抑、試圖遺忘的恐怖記憶。
王婆子沒有催促。她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如同枯樹般巋然不動,那雙能洞穿虛妄的眼睛銳利如刀,審視著翠蘭臉上每一絲細微的驚懼與痛苦。她手中的辟邪劍低鳴聲已漸漸平息,但劍尖依舊若有若無地指向紙人,保持著一種一觸即發的警戒。空氣中,那紙灰與墳土混合的腐朽惡臭尚未完全散去,如同看不見的絲線,纏繞著過往與現在。
“現在,”王婆子的聲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沙啞而低沉,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直接穿透翠蘭混亂的思緒,“告訴我,這東西,是怎麼來的?”
她的目光掃過紙人胸口那暗紅色的、扭曲的名字和八字,“你男人的生辰,他的名諱……絕非外人能輕易知曉得如此確切。這邪物,與你們夫婦,必有乾係。”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錘子,敲打在翠蘭緊繃的神經上。她猛地一顫,抬起蒼白的臉,眼中充滿了巨大的驚恐和一種深切的、被過往毒蛇咬噬般的痛苦。她張了張嘴,喉嚨乾澀發緊,試圖組織語言,卻發現那些被塵封的、不願憶起的畫麵,正如同掙脫牢籠的惡鬼,咆哮著從記憶深處翻湧而上,清晰得令人頭皮發麻。
“是……是他……”翠蘭的聲音嘶啞得幾乎聽不見,帶著劇烈的顫抖,“是……是我那死鬼男人……他……他弄回來的……”
“說清楚。”王婆子的語氣沒有任何波動,卻帶著一種迫人的壓力,“時間,地點,經過,一點細節都不要漏。哪怕你覺得無關緊要。”
翠蘭劇烈地喘息了幾下,彷彿溺水之人貪婪地汲取空氣。她閉上眼睛,又猛地睜開,彷彿害怕一閉上眼,就會再次陷入那被無形之物壓迫的黑暗。油燈的光芒在她瞳孔中跳動,映照出那段如今想來處處透著邪氣的往事。
“那……那是去年夏天,剛入秋的時候……”她的聲音飄忽,陷入了遙遠的回憶,語速緩慢而充滿恐懼的滯澀,“天還熱著,但晚上已經有些涼了……他……他就是那時候,開始魔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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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的畫卷,帶著陳舊而陰冷的色調,在王婆子麵前緩緩展開——
那時的翠蘭丈夫,阿貴,還是個活生生的人,但眉宇間卻籠罩著一層日益濃鬱的、驅不散的鬱氣。成親幾年,翠蘭接連生了兩個兒子,這在本該是喜事,卻成了阿貴的心病。他出身獨苗,三代單傳,內心深處對香火的延續有著近乎偏執的渴望,而這份渴望,最終扭曲成了對一個女兒的瘋狂執念。
“他想要個閨女……想得快要瘋了……”翠蘭的聲音帶著哭腔,又充滿了後知後覺的恐懼,“看見彆人家穿花衣裳的小丫頭,他能盯著看半天,眼裡放著光,回來就唉聲歎氣,喝酒,摔東西……罵我沒用,罵祖宗不保佑……說沒有女兒,老了連個貼心貼肺、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斷了根了……”
這種壓抑而焦躁的家庭氛圍,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有一天,阿貴從鎮上回來,臉上帶著一種罕見的、近乎癲狂的興奮光芒。
“那天他回來得很晚,一進門就抓住我的胳膊,手勁大得嚇人,眼睛瞪得溜圓,對我說:‘蘭,有辦法了!我找到高人了!咱們一定能有個閨女!’”
翠蘭當時隻當他是又聽了什麼偏方瞎話,並未十分在意,隻是敷衍著。但阿貴卻異常認真,第二天就真的不知從何處,請回來了一個遊方的道士。
“那道士……”翠蘭的身體猛地哆嗦了一下,眼中浮現出極深的恐懼,彷彿那個身影此刻就站在昏暗的角落裡,“長得……就很邪性!”
她努力回憶著,每一個細節都讓她感到冰冷。
“瘦高個,像根竹竿挑著件破舊得看不出原本顏色的道袍,空蕩蕩的。臉孔焦黃,顴骨高聳,一雙眼睛……”翠蘭的聲音頓住,呼吸急促起來,“那雙眼睛,我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黑得嚇人,看人的時候不像是在看你,像是在……在掂量你,像毒蛇盯著青蛙,陰鷙得讓人從骨頭縫裡發冷!他嘴角好像總是掛著一絲笑,但不是好笑,是那種……皮笑肉不笑,讓人心裡發毛的笑!”
王婆子靜靜聽著,眼神微凝,顯然對這個道士的形象極為關注。
“他進了屋,也不多話,就那麼四下打量,鼻子還時不時抽動兩下,像狗一樣嗅著。”翠蘭繼續描述,語速因恐懼而加快,“他帶來的那股子味道……我現在好像還能聞到!一股子……像是很多種草藥混在一起,但又餿了壞了的那種怪味,裡麵還夾著一股淡淡的、像是廟裡燒過頭的香灰味兒,聞久了讓人頭暈惡心!”
阿貴卻對這道士奉若神明,殷勤備至。那道士在屋裡轉了一圈,最後停在臥室門口,盯著裡麵看了半晌,才沙啞著嗓子對阿貴說:“你家人丁陽氣過旺,陰衰失調,故難招女魂。需得以陰法引導,方能如願。”
“然後……然後他就讓阿貴準備東西……”翠蘭的聲音開始劇烈顫抖,“要了阿貴的生辰八字,要了最好的黃表紙,要了硃砂……還……還要了一碗清水,要了三根新針,還有……還有一撮阿貴娘墳頭上的土!”
聽到“墳頭土”三個字,王婆子的眼皮猛地一跳,眼神瞬間變得無比銳利。
“阿貴就像鬼迷了心竅一樣,全都照辦了!我記得……我記得他偷偷摸摸去刨婆母墳頭土回來的時候,臉色白得嚇人,手都是抖的……可我那時候勸他,他根本不聽,還吼我,說婦道人家懂什麼!”
一切準備就緒,儀式被要求在三更半夜進行。道士不許翠蘭觀看,把她趕到了堂屋。但強烈的不安和好奇,讓她偷偷地將臥室的窗戶紙,捅開了一個小小的窟窿。
“我……我從那個小洞往裡看……”翠蘭的瞳孔因回憶而放大,充滿了驚悚,“屋裡隻點了一盞小小的油燈,光暈昏黃慘綠,搖搖晃晃……那道士站在床邊,阿貴跪在床前地上……”
接下來的畫麵,如同噩夢的片段,清晰地烙印在她的腦海裡。
“那道士……他用那碗清水,混了硃砂和……和那墳頭土,用手指攪和……那水變得渾濁暗紅,像……像血水一樣!”翠蘭的聲音尖利起來,“然後他拿起那些黃紙,也不用剪刀,就用他那又長又黃、指甲尖利的指甲,就那麼……嘶啦……嘶啦地撕扯!那聲音難聽極了,颳得人耳膜疼!他就那麼撕出了一個粗糙的人形……”
“然後他用手指,蘸著那碗血一樣的水,在那紙人臉上點眼睛,畫嘴巴……他畫的時候,嘴裡一直在念唸叨叨……那不是念經!那聲音低沉、含糊、咕噥個不停,又快又急,調子古怪得很,一會兒高一會兒低,根本聽不懂唸的是什麼,但聽著就讓人心裡發慌,頭發根發炸!”
翠蘭的身體縮成一團,彷彿再次感受到了那夜的恐怖。
“最嚇人的是……是屋子裡突然出現的那股味道!”她的鼻翼翕動,彷彿又聞到了那可怕的氣息,“就在他唸咒的時候,一股從來沒聞過的……異香!很濃,很甜膩,像是很多花一起爛掉了發出的香味,聞一下好像還挺好聞,但多聞幾下就頭暈眼花,心裡惡心直想吐!那香味把原本的草藥味和紙灰味都蓋過去了……”
而她的丈夫阿貴,全程如同木偶般跪著,身體僵硬,眼神直勾勾地看著那道士的動作,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彷彿魂都被抽走了。
“那道士畫完了紙人的臉,又用針……對!那三根新針!”翠蘭猛地想起這個細節,恐懼達到了,“他拿起針,在那紙人的胸口、肚子、還有……還有下麵……狠狠地紮了下去!一邊紮,一邊用那種古怪的調子唸叨得更急更快了!”
“做完這一切,他把那紙人……塞給了阿貴,讓阿貴……讓阿貴把它壓在我們睡覺的床鋪最底下……說……說要借地氣滋養,才能靈驗……”
儀式結束後,道士拿了豐厚的謝禮,飄然而去。阿貴如同完成了什麼神聖使命,小心翼翼地將那紙人塞進了床鋪底下。
“從那以後……”翠蘭的眼淚終於決堤而出,混合著巨大的恐懼和後怕,“阿貴他就像是變了個人!白天還好些,一到晚上,就經常對著床鋪發呆,有時還會莫名其妙地笑,或者喃喃自語,說什麼‘快了’、‘就來了’……而且,他身體也越來越差,原本壯實的一個人,沒多久就病倒了……一病就再沒起來……”
“他臨終前……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盯著床底的方向,抓住我的手,力氣大得嚇人,嘴裡反複唸叨……‘女兒……我的女兒……來了……來了……’”
直到丈夫咽氣,翠蘭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早已將那個塞在床底下的、邪門的紙人忘得一乾二淨。或者說,是她潛意識裡根本不願去想起與之相關的任何事,那段記憶被她深深地埋藏了起來,直到今夜,被王婆子手中這個散發著滔天怨毒的邪物,徹底引爆!
回憶至此,翠蘭已是渾身冷汗淋漓,如同剛從水裡撈出來一樣。她終於明白了,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個惡毒的圈套!那個遊方道士,根本不是什麼高人,而是帶來災禍和死亡的邪魔!而她的丈夫,被執念矇蔽,親手將索命的詛咒,迎進了家門,塞在了他們的婚床之下!
“邪氣……從一開始就種下了……”王婆子聽完,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聲音冰冷得如同數九寒天的冰碴,“墳頭土聚陰,邪咒鎖魂,針紮七竅,床底養煞……每一步,都是奔著害人性命、煉魂奪魄去的!求女?不過是引他上鉤的餌料!你男人的魂,早就被那妖道算計上了!”
她的話,如同最終的判決,將翠蘭最後一絲僥幸心理徹底擊碎。
原來,從那個異香彌漫、咒語低迴的夜晚開始,死亡的陰影和幽冥的糾纏,就已經悄然降臨。而她,竟與這邪物同床共枕瞭如此之久!每一夜,她都在無知無覺中,汲取著那源自墳土和邪咒的陰毒之氣,陪伴著一具被悄然侵蝕生命的丈夫,直至他死亡,再然後……輪到自己!
這份遲來的認知,帶來的恐懼遠比那鬼壓床的瞬間更加深沉、更加絕望。它像是一條冰冷的毒蛇,纏繞在她的心臟上,緩慢而堅定地收緊,帶來一種近乎永恒的、無處可逃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