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奇聞錄 第15章 曆史回響 - 三武一宗之辨與世俗帝國的傳統(全文完)
時光的長河奔流不息,衝刷著曆史的細節,卻也將那些最具決定性意義的巨石凸顯出來,成為後人審視過往、理解當下的坐標。“會昌法難”的硝煙散儘後,它並未僅僅作為一個孤立的曆史事件而存在,而是自然而然地被納入了中國曆史的一個獨特序列之中,與之前的北魏太武帝滅佛、北周武帝滅佛以及其後的後周世宗滅佛並稱,史家用簡練而沉重的筆觸,將其概括為“三武一宗”。
這一並稱,絕非簡單的羅列。它將四次發生在不同朝代、背景各異的宗教鎮壓事件關聯起來,迫使後人去思考其背後的共性邏輯與差異所在,從而更深刻地理解中國傳統政治文化的深層密碼。將會昌滅佛置於這一宏大的曆史序列中進行比較辨析,其獨特的內涵與深遠的意義,便愈發清晰地呈現出來。
首先,是動機與色彩的差異。
北魏太武帝拓跋燾的滅佛(444-446年),發生在北魏統一北方之初,一個帶有強烈胡族色彩的政權正努力漢化並強化自身權威的時刻。其滅佛的直接導火索,是發現在長安一寺內藏有兵器、釀酒器具及與貴族女子淫亂的窟室,懷疑僧侶與叛亂勾結。但更深層的原因,則在於一代雄主太武帝本人深受儒家士大夫(如崔浩)和道教天師(寇謙之)的影響,視佛教為“胡神”、“戎教”,認為其虛誕無用,耗損民力,且其組織獨立性對新興的皇權構成潛在威脅。此次滅佛,帶有強烈的佛道之爭以及胡族政權急於證明自身正統性、排斥其他“胡神”的色彩,其手段也最為酷烈,大量僧侶被坑殺,血腥味極重。
北周武帝宇文邕的滅佛(574-577年),則處於南北朝末期,北周政權為了與北齊抗衡、進而統一天下,急需集中一切資源,尤其是兵源和財源。武帝本人深受儒家思想影響,主張“求兵於僧眾之間,取地於塔廟之下”。他在下令滅佛(同時亦毀道)前,曾多次召集僧侶、道士、儒生進行辯論,試圖從義理上駁倒佛教,顯示出一種強硬的儒家功利主義立場。他的目的非常明確:富國強兵,為統一戰爭服務。宗教衝突(佛道或佛儒)雖存在,但更多的是服務於現實政治與軍事目標的工具理性。
反觀唐武宗李炎的“會昌滅佛”,其背景是帝國中期以後佛教寺院經濟過度膨脹,嚴重侵蝕了國家稅基和兵源,中央財政困窘,加之討伐藩鎮(如澤潞鎮)急需軍費。雖然武宗個人寵通道士趙歸真,深惡佛教,且滅佛詔書中也不乏“蠹耗國風”、“誘惑人意”等貶斥之詞,但縱觀其全過程,經濟與財政的考量顯然占據了最核心、最主導的地位。宰相李德裕的推動,更是基於一套冷靜而殘酷的國家算度。與太武帝相比,其宗教衝突(佛道之爭)的色彩有所淡化;與北周武帝相比,其目標雖同是“富國強兵”,但唐帝國的內外困境更為深重,其經濟動機顯得更為迫切和單一。可以說,“會昌法難”是四次事件中世俗經濟理性體現得最為充分、最為極致的一次。
至於後來的後周世宗柴榮的“汰佛”(955年),其性質稍有不同,並非全麵的毀滅,而是大規模的整頓和淘汰。他要求出家必須經過嚴格的考試,禁止私度,沒收大量銅佛像以鑄錢(
說出:“吾聞佛說以身世為妄,而以利人為急。使其真身尚在,苟利於世,猶欲割截,況此銅像,豈有所惜哉?”)。其動機同樣主要是經濟性的(鑄錢以繁榮商業、整頓金融),且其手段相對理性、有節製,旨在管理而非毀滅。
透過“三武一宗”的序列,一條清晰的主線浮現出來:中國傳統的中央政權,始終保持著一種高度的世俗理性。其對宗教的態度,既非狂熱的虔誠,也非簡單的排斥,而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實用主義。這種實用主義表現為:既利用宗教的“教化”功能,將其作為維護倫理秩序、安撫民眾心靈的工具;又時刻保持警惕,堅決防止任何宗教勢力過度膨脹,威脅到皇權的絕對權威、國家的財政安全與社會穩定。
宗教可以存在,但必須在王權劃定的框架內活動,其興衰存廢,最終取決於世俗政權的利益計算。一旦宗教組織的發展越過了那條無形的紅線,被認為形成了“國中之國”(經濟上的、人口上的、甚至政治上的),世俗政權便會毫不猶豫地舉起屠刀。這四次滅佛事件,間隔數百年,卻驚人地重複著同一邏輯,絕非偶然,它深刻地揭示了中華帝國政治文化的一個核心特征:政主教從,皇權至上。
“會昌法難”,正是這一傳統在最極致處的體現之一。它沒有那麼多的宗教激情辯論(如北周),也沒有那麼強烈的種族文化排斥(如北魏),它更像是一次冷靜而殘酷的“外科手術”,旨在切除帝國肌體上一個巨大的、危及生命的“經濟腫瘤”。它的激烈程度和波及範圍(包括其他外來宗教),因其發生在帝國的高效行政體係之下而顯得格外徹底。
這一傳統,如同一把雙刃劍。它確保了中華文明主體避免陷入政教合一的神權政治漩渦,保持了世俗官僚體係的相對獨立性和理性精神,使得中國的曆史程序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了宗教戰爭帶來的長期撕裂與破壞。皇權作為最終的仲裁者,維持了社會秩序的基本穩定。
然而,另一方麵,這種極度功利的、以政治權力為本位的宗教政策,也帶來了巨大的文化代價。它意味著文化藝術的創造(如佛教雕塑、繪畫、建築)、思想義理的探討(如佛學哲學),其生存與發展空間始終受製於世俗權力的無常好惡與冰冷計算。“會昌法難”中對文化遺產的毀滅性破壞,便是最慘痛的例證。它使得中國的宗教發展呈現出一種獨特的“夾縫中生存”的狀態,難以獲得獨立的、超越性的地位,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文明發展的多樣性與創造性。
當玄淨法師晚年,在漸趨平靜的寺廟中教導弟子時,他或許會回想起那場浩劫,也或許會聽聞前朝滅佛的故事。他可能會意識到,他所經曆的,並非一次偶然的災難,而是一種深植於這個帝國肌體之中的、週期性的陣痛。這種陣痛,源於一個強大世俗帝國對其內部任何可能挑戰其絕對權威的組織的本能警惕和無情碾壓。
曆史的回響,綿延至今。中國社會宗教與政權的關係模式,依然深刻地帶有這一傳統烙印:管理大於信仰,秩序高於自由,世俗理性統攝精神領域。“會昌法難”及其所隸屬的“三武一宗”序列,如同一聲聲沉重的警鐘,回蕩在曆史的長廊中,提醒著人們權力與信仰、政治與文化之間那永恒而複雜的張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