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公園 第 10 章
當夜幕降臨的時候,成實已經獨自灌下了好幾聽啤酒。他開始熱切的盼望孫鵬飛和蘇寧娜能早點兒過來,因為隻要這兩口子一來,黃若愚就不得不擺上一副笑臉迎人,而且還得和他們聊天,接著還得和他們一起打摜蛋;然後黃若愚也不得不對他成實露出笑容來,還得親切的叫他“石頭”。最主要的是——這一點即使成實不願意,也不得不承認——孫鵬飛和蘇寧娜這兩口子總能把黃若愚最好、最友善的一麵激發出來。
可是如果要實話實說真心話的話,成實對於定期和孫鵬飛、蘇寧娜這兩口子聚會這件事時常感到很不耐煩,可又無可奈何。
雖然已經在中央公園住了小三年,但是正值壯年的成實有時候會很想念以前住在城裡的日子,那時候下班以後他大可以約上三朋四友一起去泡酒吧、逛夜店,儘情享受燈紅酒綠的閒暇時光。可是成實已經很久沒有享受過這種輕鬆自在的夜生活了,他甚至覺得他和往日的那些同學、朋友們也變得越來越疏遠了。
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兒,如今成實一家住在郊區,每天的通勤已經把他鬨到精疲力儘了,就算有同學朋友約他下班以後去喝一杯,他也有心無力;至於週末,他更是懶得開大半天的車往城裡跑。於是週末和孫家兩口子打摜蛋、閒扯淡,成為了現在成實生活中的最主要的娛樂消遣。
另一個郊區生活的娛樂消遣則是去beth的沙龍消磨大半天,雖然那裡飯好吃、茶好喝,有些人也挺有趣的,但不知道為什麼成實總覺得beth那裡的氣場很怪,讓他在那個地方總也待不安穩。因此兩三個月去一次beth沙龍,已經是成實的極限了。
終於捱到了晚飯後,孫鵬飛摟著隻將將到他肩膀高度的蘇寧娜,拎著一瓶紅酒登門了。
蘇寧娜背靠著鬆軟的座墊,脫了拖鞋單腿盤坐在椅子上——看起來又像是蹲著又像是跪著——一邊哈哈笑著一邊打出了手中的牌。
不過蘇寧娜不知道的是,每次她走了以後黃若愚總要把她坐過的座墊徹底清洗一遍才肯罷休,因為她討厭蘇寧娜光著腳隨意的踩踏她乾淨的傢俱,她覺得她很臟。成實時常覺得上升處女座的黃若愚比他這個月亮處女座的人的潔癖還要嚴重。
蘇寧娜是蒙古族人,並且長了一副典型的蒙古人長相:臉大、眼睛小,身材雖然不高大但卻很敦實,尤其走起路來一對奶|子總是甩來甩去的,很是引人矚目。雖然蘇寧娜跟著孫飛鵬已經來了北京好幾年,但是她臉蛋上總是有兩塊怎麼也去不掉的高原紅。不過蘇寧娜性格很好,很招人喜歡,成天都笑嗬嗬的,好像永遠都沒有煩惱一樣。
牌桌上坐在蘇寧娜旁邊是成實,他擺出一副“北京癱”的樣子靠坐在椅子上。雖然身體上顯示出放鬆的姿態,但是成實的眼神卻很戒備,嘴角也彎成了一個弧度,因為他此刻正絞儘腦汁的想要講出一些有趣的話來。
坐在成實另一邊的孫鵬飛雖然個頭沒有成實高,但也算是中等偏上的身高,最重要的是他很壯碩,一看就是長年泡在健身房裡專注於擼鐵的結果,而他那一臉的腮鬍子更是讓他看起來很有男子氣概。不過孫鵬飛並不是蒙古族人,而是地地道道的北京爺們兒。此刻他正大剌剌的叉開雙腿坐在椅子上,時不時的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
最後一個在牌桌上落座的是黃若愚,她肩膀擺得端正、腰背挺得筆直,就連她對著天花板吐出來的煙圈都是那麼的優雅,猶如《蒂凡尼的早餐》中的赫本。不過也正是因為這份過度的優雅,也總讓人覺得黃若愚有些“裝”、有些“假”,像是一刻都不能放鬆對自己的要求,時刻處於鎂光燈之下似的。
一開始,牌桌上的話題很無趣。不過一局牌結束之後,這四個人的話題便漸漸“有意思”起來了。他們先是聊了孩子們上的那所“分校”,兩家家長一致認為這所“分校”的教學質量其實還是很不錯的,甚至可以說毫不遜色於海澱的那些名校。這四位家長,尤其是那兩位高知爸爸,全都反對“雞娃”的教育方式,他們更希望他們的孩子從小就能有一種“佛係”的思想體係,不必事事爭第一,所以這所“分校”正對符合他們的要求。然後他們又討論了一下孫家老二到底是不是有多動症的問題,最後得出的一致結論是這孩子就是精力旺盛,讓他沒事兒在外麵多跑兩圈就好了。最後,他們把話題又扯到了物價問題上麵,在討論了一通盒馬和山姆到底會不會倒閉之後,蘇寧娜開始就牛羊肉的價格發表起了長篇大論。
其實這些話題幾乎每個禮拜都要這麼輪番上演一遍,說完牛羊肉價格按照慣例他們應該聊國際政治了,再之後他們還會談暑假的旅遊計劃,而旅遊計劃往往帶來的討論就是什麼時候他們纔能夠像beth那樣實現財務自由、時間自由、社交自由、精神自由,什麼時候他們才能像beth一樣說走就走……
當然,這個話題很令人沮喪,beth的生活狀態似乎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於是這四個人隻好轉而聊身邊的這些奇葩鄰居了。
“你知道我們旁邊住的那家子人嗎?就是棕櫚灘10號的那家人,男的在哪家銀行來的,好像是個小頭兒,姓郝,我老管他叫‘老好人’。這哥哥每次碰見我準會給我講他們銀行哪款理財產品特彆特彆好,還有怎麼貸款、怎麼買房最合適,他一直攛掇我把你們後頭那棟空著的彆墅也買下來。據說10號是他第八處房產,他在城裡有房,平時住在城裡隻有週末纔回來,而且他在三亞、版納什麼的都有房,就連日本都有房。結果前陣子聽說他進去了,受賄。”孫鵬飛一邊笑著一邊說。
“啊?真的嗎?”黃若愚問到,“那判了多久?”
“不知道,還沒判呢。不過聽說金額‘巨大’,估計少判不了。”
“嗐,人心不足蛇吞象。”成實接過話頭來,“我們後麵那棟彆墅好像已經簽出去了,最近謝老太太老往這邊跑,隔三差五就帶人看那房子。其實現在到處都是‘老好人’這樣的人,表麵上看起來都是正人君子,背地裡全是男盜女娼,但是這種人吧,跟你聊起天來總是一套一套的,好像說的話都是為你好,其實呢,還不是給你下道?就像那‘老好人’,還不是想讓你把錢放到他們銀行裡,然後再讓你貸筆款買房子?這樣他纔好有個‘操作空間’嘛。我太瞭解這些人了,就是這幫傻逼每天跟我一起坐著地鐵來來回回的通勤。我這麼跟你們說吧,這些人從來不懂得什麼是思考,也沒有感受力,更不會真的去關心什麼東西。他們那種人就是受了再多的賄、昧著良心拿了再多不該拿的錢,他們也不會感到內疚的,當然,他們更不會感到興奮,因為他們什麼都不相信,什麼真理、正義、公平之類的,對他們來說就是狗屎。他們隻相信他們自己那套狗屁的處世哲學。”
“才子就是才子,說出來的話就是不一樣。”蘇寧娜以一種特彆真誠態度稱讚成實。
當然了,所有人都表示認同蘇寧娜的話,也就是認同成實的話,因為成實這番言論背後隱含著一個讓他們暗自得意的價值觀:隻有他們、這四個人,在這麼一個病入膏肓的、正在走向滅亡的文化中、階層中,甚至是社羣中,依然痛苦的、頑強的、真正的活著。而也正是出於這種抵抗,以及對這種寂寞感的回應,使他們成為了beth沙龍的座上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