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公園 第 26 章
黃若愚並不知道,成實的笑其實並不是發自他內心的。
事實上,在成實聽了黃若愚這個“完美的計劃”之後,他便動心了,但是他在此刻他卻不能不掩飾住他的心動——或許他不隻是為了向黃若愚掩飾,而是在向自己掩飾這種心動,因為成實害怕這個“完美的計劃”,這個計劃令他感覺到恐懼。
但是恐懼的點到底是什麼,成實也說不清楚。
“彆笑了!我對這件事體是很認真的,”黃若愚終於不再像一開始那麼激動了,而是冷著臉問成實,“這到底有什麼好笑的?”
“不不,我知道你是認真的,我也很認真在聽。”成實立馬端正了他的態度,“不過,我還是有幾個問題想問你。第一,你在外麵忙得不可開交、掙錢養家的時候,我到底該乾些什麼?”
黃若愚把身子往後挪了挪,滿臉困惑的看著成實問道:“你沒聽明白我說的嗎?你還是沒聽明白我的計劃嗎?你可以去做10年前你就該去做的事體啊!去找你自己!你可以看書、學習、運動,或者去思考。到時候你就會有很多時間了,你不是一直想弄清楚自己到底真正想做什麼嗎?你可以去想啊。而且等你想明白以後,你有時間和自由去做你想真正想做的事!”
黃若愚雖然嘴上這麼說著,似乎她這個計劃完全是為了成實而製定的,但實際上她並沒有完全的像成實坦白自己。黃若愚之所以想出這個計劃,其實更多的是為自己——因為她過夠了現在的日子。
所有認識黃若愚的人都說她“勇敢”而且“命好”,因為懷孕而退學繼而嫁給一個窮小子,彆說是像她這樣有望成為大明星的人,就算是一個普通的大學生恐怕都不敢這麼“戀愛腦”的一意孤行。而說她“命好”則是因為成實這樣一個看似窮小子的男人,卻當真是個潛力股,和黃若愚結婚之後不僅沒讓她上過一天班,還給她買了大彆墅、工資也全都上繳給她讓她隨便花、讓她當闊太太、享清福。就算那些息了影的大明星也不見得有黃若愚的這份福氣啊!
那麼,當全職家庭主婦真的是享清福嗎?關於這個問題黃若愚一直沒有想明白,她之所以早早的和成實結婚,實際上一是為了擺脫她外婆:第二則因為她極度需要有人來愛她,而她又和她媽媽一樣是“外貌協會”成員,因此成實是個最好的人選。
但是在當了10年家庭主婦、兩個孩子終於都算大了一些以後,黃若愚突然開始反思起她的生活現狀來了,然後她感覺到無儘的空虛與寂寞:自從成予嗣上幼兒園以後每天從早到晚納帕穀5號就幾乎隻有她一個人,連個能和她說話的人都沒有,雖然小嗣沒上幼兒園的時候她總是賴得和他說話,但起碼身邊有個人啊。都說女人到了30歲以後就沒有朋友了,但是現在距離黃若愚滿30歲還有將近一年的時間,可是她卻已經提前體驗到了沒有朋友的孤獨:她那些同學、閨蜜在臨近30歲的時候不是在拚事業,就是在忙著談戀愛,已經嫁了人的那幾個不是陷於婆媳戰爭之中,就是被人類幼崽折磨的長籲短歎……黃若愚發現到了這個歲數想約個朋友聊天都是件很難的事情了。
哦不,黃若愚其實還有一個可以聊天的物件的,就是住在棕櫚灘8號蘇寧娜。但是說實在的,黃若愚一百個看不是那種鄉下女人,又俗氣又虛偽,如果不是萬不得已——比如讓她幫忙順路去接下孩子放學——黃若愚才根本就不會聯係她呢。於是,被獨自困在納帕穀5號的黃若愚有時候竟然會懷念之前住過的那個老破小了——那時候成予姍還小,每次帶她下樓遛彎的時候總會碰上幾個過於熱情的“朝陽大媽”,雖然黃若愚並不喜歡和她們說話,但她們到底還是個可以說話的活人啊!可現在呢?
於是空虛無聊的黃若愚隻好把她的精力集中於購物上。但是,讓黃若愚不想承認的是,成實畢竟是個拿死工資的打工仔,雖然在同齡人當中掙得工資已經不算少,但是維護納帕穀5號就是一大筆開支,這房子上下兩層還有一個院子,每個月的電費、水費都不是小數目,更彆提一到冬季要花多少供暖費了。所以,即便成實把所有工資都上繳給黃若愚,但是黃若愚並沒有多少閒錢可以讓她支配。她是有幾件奢侈品、一些名牌的衣服和包包,但那都是為了撐場麵啊!黃若愚現在更多會買的是網上的假名牌,反正穿在她身上,就算是片麻袋也會像是真名牌,所以連成實都以為她把所有的錢都花在了她自己身上,但是這種事情對於黃若愚來說也隻能是打掉牙齒往肚子裡嚥了,畢竟麵子是不能丟的。
可是這樣的日子過得太憋屈了,無論是精神還是物質都不能得到滿足,三天兩頭還要被成實嘲笑說“你要是去上班都活不過一天”之類的,因此黃若愚想出的“完美的計劃”其實是為了自己,她想要去上班,她想要證明自己有工作的能力,而且她想要自己掙錢,她想要認識新人、結識新朋友,她想要走出納帕穀5號!
可是在成實聽了黃若愚的一番話以後,他卻一邊搖頭一邊笑了起來。因為直到此刻成實終於明白了,黃若愚這番話正是最令他恐懼的那個點。
與此同時,成實的腦袋裡很快的閃過了一幅讓他崩潰的畫麵:黃若愚隻穿著一件內衣和一條內褲,站在手機前麵不停的穿來脫去的換著大同小異的就像她那條新買的蕾絲圍裙一樣的衣服,同時還用她那台詞腔介紹著她身上的那些薄如蟬翼的勞什子,因為這就是她要帶的貨。而此時他自己則慵懶的蜷縮在沾滿了食物殘渣的睡衣裡,躺在堆滿了亂七八糟的書的床上百無聊賴的刷著手機。
“好吧,”成實的手從黃若愚的肩上滑落下來,然後順勢滑到她的胸前撫摸了起來,“首先我必須說,你這個計劃絕對稱得上是‘完美的計劃’,你的確一心我為著想……”
“這不是我為不為你著想的問題!”黃若愚甩開成實放在她胸脯的手,氣鼓鼓的丟擲了一點點實話,“我這麼做並不是表示我多為你‘著想’!我並不是要為你做什麼偉大的犧牲,你明白嗎?”
“好吧好吧,你不是一心為我著想。彆生氣。我隻是想說,這個計劃不太現實……”
“我不這麼想,”黃若愚說,“我覺得你對‘現實’的標準很奇怪。恰恰相反,我覺得現在這種情況纔是不現實的!我覺得讓一個有頭腦的男人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像牛馬一樣的做著一份他根本無法忍受的工作,每天回到一所他無法忍受的房子裡,生活在這個他無法忍受的小區裡纔不現實!而且!你不要說話!而且,這個男人的妻子,那個在家裡等著他的妻子同樣不能忍受這些東西!不能忍受跟一群假中產……其實你根本不用我告訴你,你明明知道我們所處的這個環境到底有多糟!我現在說的很多話其實不過是重複你說過的話罷了。就像昨天晚上老孫他們兩口子在這裡的時候,不是你說的中央公園的人總是不去正視現實、對於身邊發生的一切就像與自己沒有關係一樣嗎?你還說每個人都把孩子浸泡在泛濫虛偽的情感中撫養長大,你還說過沉淪……”
“我記得我說過什麼,不用重複了。不過我沒想到你聽見了,你那會兒看上去心不在焉的樣子。”
“我那時候確實心裡很難受。說實話,我從來沒像昨天晚上那麼難受過,壓抑、沮喪,覺得一切都沒希望了,你懂我說的那種感覺嗎?尤其是當我們聊到謝老太太她兒子的時候,我們竟然聊得那麼開心!你知道嗎?我當時看著你,隻想讓你閉嘴。因為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建立在……建立在我們比中央公園裡的所有人都要崇高、我們是與眾不同的基礎上的。其實當時我很想對你說:我們並不比任何人優越,我們就是你所嘲諷的那種人!”
黃若愚深深的吸了口氣,繼續用她的台詞腔說到:“我當時對你有點兒……鄙視吧,因為你竟然看不出這完全是一種雙標!今天早上你出門的時候我假裝沒理你,其實是在偷偷的觀察你,我看見你倒車的時候看了一眼咱們的院子,那眼神……就像這院子會吃了你一樣。你的表情是那麼的難過,所以我就開始哭,然後我覺得孤獨得要死。於是我想,我們為什麼會陷入這樣的境地呢?如果這些都不是你的錯的話,那到底是誰的錯呢?我們是怎麼走進中央公園這個荒誕的世界的呢?哦對,還有孫鵬飛和蘇寧娜。我今天還想清楚了一點,就是孫鵬飛和蘇寧娜一直在消耗我們,他們極大的浪費了我們的時間,以便讓我們變得和他們一樣庸俗。後來我站在廚房裡好像突然靈光一閃,一個念頭第一次出現在我腦海裡:這一切都是我的錯!而且一直都是我的錯!我甚至可以清楚的告訴你這個錯誤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你彆說話,聽我說下去!”
成實當然知道現在不是打斷黃若愚的時機。她肯定整個上午都沉浸在痛苦的情緒中,在這棟安靜且一塵不染的房子裡走來走去。隨後她肯定焦慮的在京承高速上駕馭著她的小電車,然後帶著不可抑製的激動穿梭在skp的各個店鋪中、瘋狂的刷卡,忙進忙出就是為了買生物禮物、蛋糕和她那一身新衣服,恐怕還抽空做了個頭發什麼的。她用了一整天的時間來推波助瀾這股氣勢洶洶、慷慨激昂的情緒,就是為了這一刻的自貶!現在她終於把話說出來了,當然不希望受到哪怕是一絲一毫的打擾。
“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追溯到我們還在樹村的時候,”黃若愚繼續滔滔不絕的說著,“就是我剛懷上姍姍的時候,我告訴過你我的打算,我打算打掉她。其實那個時候你跟我一樣,也不想要小孩子。你怎麼可能想要個小孩子呢?可是當我去醫院預約手術的時候,我其實是把所有的壓力都壓在了你的身上。這就像是對你說:如果你想要這個孩子,那你就得負責任了,你就必須完全改變自己來供養我們。無論你想做一個什麼樣的人你都必須放棄你的理想,因為你隻能做一個父親了。石頭哥哥,要不是那個時候你縱容我,要是你直接玩消失,那麼你馬上就會發現我那時候其實根本就是在虛張聲勢。我根本不敢去做手術,我根本就沒有那個勇氣。但是你那會兒沒有那麼對我,你太善良了,也太年輕了,而且我知道,你也害怕。所以你忍下來了,於是一切就這麼開始了。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會捲入這樣一個巨大的錯誤當中。一個巨大的、醜惡的錯誤!這個錯誤告訴我們所有人,每個人有了家庭之後都要脫離真正的生活而‘安定’下來。這就是要成為中產階級而必須接受的最浪漫的謊言!是我,讓你屈服於這種世俗的觀念直到今天!我讓你生活在這個謊言當中,後來連我自己也沉溺在這個謊言中了,我把自己的人設塑造成了那種沒營養的濫劇中的女角色,或者正是因為這一點,才讓我明白事實究竟是怎麼樣的,我把自己想象成這麼一個女人:要不是太早結婚生子的話,我肯定會成為一名大明星!不過你也知道,我其實根本不是當演員的料,而且也根本沒有想過去當明星。我之所以上北電,隻是為了離開我外婆——這是我心裡明白的,而且是一直明白的,我不會在她家多住一天!這也是我毫不猶豫的就退學和你結婚的原因。你現在知道我有多不正常了吧?我是個特彆腹黑的人,所以我希望毀滅是雙向的,我毀掉了你的生活之後還覺得不夠,還想把這些可惡的事情都做到底,反過來讓你覺得是你毀掉了我的生活,這樣我就能以最終的受害者自居了!聽上去很嚇人對吧?但這是真的,真的!”
每說一聲“真的”,黃若愚就用握緊的拳頭敲擊一下床墊,“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向你道歉了吧?你也知道我們為什麼要儘快離開這裡去大理了吧?這完全不是我為你著想或者我有多慷慨大方,我並沒有在為你做任何犧牲,我現在給你的不過是你本應得到的東西。而且我覺得非常對不起你,因為過了這麼久才準備把這些還給你。”
“好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現在我能說話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