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承夜兮時不可以淹。 第一百八十九章 波折起
-
波折起
“大人,右副都禦史風斯帷與戶部侍郎周舫求見。”
郭明修與柳曦既一齊從案上擡眼。
郭明修低頭繼續研究手上的文書,柳曦既擱筆,起身隨內監走出辦公用的左偏殿,往正堂走去。
換過禮節,風斯帷先道:“大人,湖廣道監察禦史王啟豐自昨日中午失聯至今,周侍郎猜測王啟豐已經遭了逆王餘黨的毒手。”
柳曦既眉頭一皺,看向周舫,周舫從懷中取出早已寫好的奏疏,還有一撻供詞、案卷,恭敬遞了過去,“實不相瞞,王禦史一身正氣,入京後便打算揭露零州三姓、逆王一派的真實麵目,便找到周某一同商議,周某擔心他遭人嫉恨,便買了人護他左右,日日來報,確保他的安全。自從昨天中午王禦史出了宮,周某便再未得到他的訊息……”
聽著,柳曦既匆匆掃過那狀詞,目光觸及“刑部尚書郇海山”時,不由得一愣,凝神仔細讀了下去,待他看完最後一個字,柳曦既這才發覺自己在不知不覺中屏住了呼吸。周舫又說了很多,可是柳曦既一個字也冇有聽進去,隻是盯著白紙上的黑字,有些難以置信地靈魂出竅。
熊家鼐之死竟會是郇寰的手筆?
柳曦既緩緩吐出一口涼氣。
周舫並不避諱他要替堂兄周艙正名、雪恨,而周艙的慘死,源自於多年前,周艙任零州知府時當地發生的一件滅門慘案。
零州三姓供養西南巫醫,然則他們供養的那個巫醫打著彩雲神女廟巽山道人徒弟的名號,卻是個招搖撞騙的半吊子毒蟲,故而三姓之家一壁養著她,一壁還要從西南購入大批毒藥。
當年,零州三姓之一的孫家與當地姓呂的遊商起了利益衝突,孫家便使了毒藥,毒死了呂家上下幾十口人,借中邪之說矇混過去。而周艙與王啟豐一併探查此案,周艙初次親臨現場,因為一名衙役飲用了呂家廚後井中之水,冇幾日便莫名死亡,故而對中邪一說起了疑心。
周艙深知當地官場險惡,便掩人耳目多次探查現場,最後僥倖在井壁上提取到了毒藥殘留,而井水中的毒藥,因為與地下水相通,很快就被稀釋殆儘。周艙不敢聲張,也不敢將主刑案的推官王啟豐拉下水,更不敢貿然公佈此事,便暗中繼續追查,又將查案的經過記錄了下來。為了將訊息儲存、傳遞,周艙便每隔一段時間繪一幅畫,再親自裝裱,順便將訊息藏在了畫卷的天頭之中。
掛於臥室牆上的畫卷最後逃過了零州三姓的縱火,被周舫帶到了化隆。周艙留下的記錄在寫到西南巫醫這時戛然而止,隨後不久周艙就出了事,這便引起了周舫的懷疑。但懷疑歸懷疑,周舫手中冇有任何能證明周艙之死另有蹊蹺的證據,而周艙查到的證據都被零州三姓的一把火燒得一乾二淨,留下的來源“不明不白”的查案記錄成為不了呈堂證供,故而周舫隻能按下不表。
照周舫所言,王啟豐蒙周艙的賞識之恩,多年蟄伏隱忍,隻為攢足把柄與證據、有朝一日上京搬倒零州三姓與其後靠山,為周艙報仇雪恨、為零州百姓聲張正義。
昇平二十七年,郇寰代替受傷的侍郎嚴中立南下出差,至湖廣道零州府辦案,而郇寰此舉,在無意間破壞了周舫以鹽引之差介入零州案件的計劃。
就王啟豐留下的口供看,郇寰似是對零州三姓的作為一無所知。王啟豐知道郇寰是堅定的趙王派,故而很驚訝於明明是來善後的尚書大人,在上元燈會貿然撞破法道寺淫僧行齷齪事後,從法道寺名下的一家叫做普濟堂的藥房,一路查到了西南巫醫身上。期間,郇寰調出了刑案庫的案卷,又遭到了零州三姓的刺殺,最後找上了西南巫醫當麵對質。
不過,在他發現零州三姓的真實麵目後,出於對利益的維護,他妥協了,命人將那場針對他的刺殺行動中唯一的刺客活口滅口,隨後就離開了零州。
在郇寰離開零州後,三姓就殺了那個西南巫醫,同時縱火燒掉了刑案庫。由於王啟豐早早地“改弦易轍”,投靠了零州三姓,故而這場燒燬刑案庫中陳年檔案的任務便順理成章地交到了他這個推官手中,這方便了他偷梁換柱,將最重要的一些案卷儲存了下來,最後成功帶給了周舫。
而在零州事了之際,知府熊家鼐等來了吏部丁憂去職的命令。鑒於他在法道寺一案插手頗多,熊家鼐惶恐萬分地逃回了長安老家,不料將三姓安插在他身邊的臥底一併帶回。
隨後就是今年的二月初,去年年末通過行取入都察院的王啟豐至長安廢都遊說賦閒在家的熊家鼐,結果被熊家鼐拒絕,可在王啟豐走後,熊家鼐不知出於何種原因,終於願意加入幫忙,便駕車前往化隆尋找王啟豐。結果此事被身邊的臥底悉知,得到訊息的幕後黑手便策劃了一場幾近完美的半道截殺。
長安廢都的知縣竇建勳與趙王妃竇晴柔是同宗,受人所托,將熊家鼐的案子不動聲色地壓了下來,等王啟豐得知此事,已經是將近一月過後。王啟豐將此事拜托給了尚未暴露的周舫,周舫通過熊家鼐身邊的隨從一路探查,最後摸清了隨從臥底的身份,同時得到了熊家案之死一案中,衙役勘察現場時發現了一枚陌生的腳印。
熊家鼐的親人不願意相信縣衙給出的“意外”二字,一直與縣衙糾纏,使得此案拖遝到周舫插手的時候。周舫將此案捅給了當地察院,都察院的介入讓此案不能輕易了結,同時,他按照這腳印鞋底的特殊紋路,在長安、化隆兩地秘密尋找下落。
無意間,周舫聽大理寺的仵作說,他們曾見過這樣腳印,而周舫就此找上了同樣查過腳印來源的秦王。可當時秦王忙於旁事,且周舫不敢貿然將案子儘數拋出,秦王便冇有刻意留心,遲遲冇有傳來訊息。
最後還是一個偶然的機會,周舫的人手無意間找到了專供襄陽侯府靴、甲的暗戶,廢了不少手段,從暗戶口中詐出了腳印的主人,而襄陽侯府突然更換護衛靴子的舉動,讓周舫更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而今,王啟豐失蹤,晉王入主東宮,趙王倒台,周舫終於按捺不住了,將案子一股腦地抖了出來。
柳曦既長長舒出一口氣,不覺郭明修也從左偏殿裡走了過來。
風斯帷有彆的要緊事,便留下了周舫先行回了都察院。見郭明修也來了,周舫將柳曦既放下的訴狀遞了過去,焦慮地等沉默多時的柳曦既發話。
兗國公主晉輔國公主,掌首輔事,是當今內閣中表麵上的主心骨;郭明修是工部尚書,是幾十年的老人,又是武英殿大學士,理當為次輔。可週舫看得出來,內閣這個配置,一個公主,一個工部尚書,一個兵部尚書,還有一個左都禦史,真正挑大梁的絕對是柳曦既,而旁人不過是他的幫襯罷了。
且他今日如要替兄報仇,必然要彈劾刑部尚書郇寰,而郇寰又是輔國公主的駙馬,內閣之中、普天之下,能、敢、願幫他對付郇寰的那個人,絕非老好人郭明修,也不是老大粗藍阮,更不可能是輔國公主本身,隻能是無親無故、無牽無掛的柳曦既。
周舫想、敢、願、隻能賭柳曦既十幾年如一日清廉剛正、守經達權的官聲不是虛妄。
可柳曦既的沉默讓他害怕。
他不是冇有聽過柳曦既與輔國公主間的流言,更知其身為東宮舊臣與輔國公主間的交情非同一般。
周舫望著柳曦既那張好看得讓他一個男人都要多留三分刻薄的臉,那種自周艙慘死、名節儘碎過後就揮之不去的恐懼,再度爬上背脊。
如果柳曦既都不能幫他,那這種冤孽該由何人洗刷?
周舫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即在六日後重開了閣臣早朝上,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彈劾此事,若還不行,他便隻能想辦法將訴狀遞到聖上眼前。而今新太子日日在聖上的病床前侍奉湯藥,而太子又是輔國公主的弟弟,禦書房裡裡外外都由陰陽衛把守,這條路怕是艱難……
就在周舫快要被自己的臆想逼上梁山時,柳曦既終於久久地闔上眼。
他的睫毛極長,被殿門外的夕陽晚照鍍上了金光。
周舫的注意就此被吸引了過去,這才發現,柳曦既的臉在這浩蕩的霞光中,也顯著一種病態的蒼白,而這種不健康的白襯得眼下的青紫越發濃重。
這便是來自極高極寒極險之位的重壓,連柳曦既這樣宛若剜心聖人的存在,也抵禦不了這樣的傾軋。
柳曦既終於開口了:“此案非同小可,牽涉甚廣,我手頭也有與此牽連的舊案積壓,若要根除,不能急於此時。”
周舫心都涼了。
柳曦既察覺了周舫神色的變化,可他善於洞察人心,卻不善寬慰旁人,但穩住周舫對此事十分重要,故而他斟酌片刻猶豫道:“你放心。”
三字勝過千言萬語。
郭明修也覺出了周舫的憂慮,笑著解釋起來。他雖然入了工部,但詳釋上意的本事絲毫不必禮部的那些老頭子差,雖然他也是個白鬍子老頭子。
柳曦既夾著那疊文捲回到左偏殿。
他在書案前默立少頃,叫了內監:“去請公主。”
內監小聲應是,但他很快就回來了,“大人,公主殿下不在流照閣,聽說殿下自後廷回來,便與秦王一併出了內城,往十二衛衙門去了。”
柳曦既輕輕歎息。
他們現在就去找長英與齊騫算賬未免太早了。
柳曦既的視線再度落回訴狀。
關於襄陽侯府換靴一事,他不瞭解,得親自問過沈明枳、或者讓沈明枳詢問郇海山,但此案在他眼中還有幾個暫時解釋不了的漏洞。
首先,郇寰殺熊家鼐的動機為何?
郇寰與熊家鼐唯一的牽扯,大概就是法道寺一案,其後郇寰折騰零州三姓的過程中,熊家鼐有無參與未知,但無論從哪件事情出發,都解釋不通。
零州三姓殺熊家鼐是為了滅口,是不讓窺得些許真相的他和王啟豐一起揭發零州之事,三姓之家、乃至趙王一脈畏懼東窗事發,故而謀殺熊家鼐,這說得通。可將這樣的理由安到與零州一事並無更深牽扯的郇寰頭上,卻很勉強。王啟豐說了,他以為尚書大人是來善後的,結果也是來查案的,郇寰遭的那次刺殺就是觸怒三姓的最好證據。若要有謀殺,也該是零州三姓滅口郇寰,防止立場動搖的郇寰被刺他們,而不是郇寰滅口熊家鼐。
其次,廢都長安知縣竇建勳受人所托壓下此案。
竇建勳是比近來的郇寰更加**裸、明晃晃的趙王派,他既然受人所托,要為人料理此事,姑且認為此人就是郇寰,那在郇寰從竇建勳處得知了那一枚腳印的存在後,為何不讓能將案子深埋將近一個月的竇建勳處理掉這樣的證據?
郇寰是個行事周密之人,以柳曦既這麼多年對他的瞭解,按照他的行事風格,他必然會在動手前就與竇建勳打好招呼,或者在現場探查後得到不利於自己的訊息的第一時間銷燬證據。要讓熊家鼐親人閉嘴的法子有千千萬,他又是乾刑獄的老手,如何會任由事情發酵到現在這種不可收拾的地步?
最後,與郇寰共事這麼多年,柳曦既不敢誇大地說一句很瞭解郇寰,但總也看得明白,郇寰此人,並非善類。
他記仇,非常記仇,無比記仇。
當他執意將零州的爛事翻得底朝天時,就得見他這樣已經為了立場背棄公義準則的人,也會有為了公義準則而稍稍脫韁的時候,而這一脫韁的下場,就是讓這樣自負的天之驕子吃了三姓之家明晃晃的刀子。郇寰必然記著這一刀之仇的,就算他能為了大局暫且放棄向零州三姓報仇的機會,他心中也絕對會有芥蒂。
所以,這樣的人會向局勢妥協,但他絕對不會替三姓驅馳善後。故而郇寰殺熊家鼐的另一種解釋,即他受三姓所托、抑或是趙王所命而滅口熊家鼐,也不會成立。
柳曦既再度輕歎。
這該是個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