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的筆記本 第六章 選擇最終占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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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雨水順著我的髮梢滑落,流進脖頸,激起一陣寒顫。周偉那充記憎惡的話語和決絕的背影,像一把鈍刀,在我早已混亂不堪的內心反覆切割。院子裡,周建國的咳嗽聲漸漸微弱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周永福老人沙啞、無力的歎息,像秋風中最後一片枯葉的哀鳴。
我站在緊閉的木門外,雨水浸濕了手中那份空白的調查表,墨跡開始模糊。我像一尊被遺棄在雨中的石像,動彈不得,也無法思考。
進去?我能說什麼?拿出這張可笑的表格,問他們“你們到底有多困難”?在經曆了剛纔那一幕之後,這行為本身就是一種殘忍的羞辱。
離開?空手而歸,如何麵對王主任那冰冷的審視和必然的雷霆之怒?
雨水似乎澆滅了我最後一絲僥倖和猶豫,卻也讓一種破罐破摔的絕望感升騰起來。我還能失去什麼?這份工作?所謂的“前途”?比起這扇門後那個家庭的絕望,我的這些擔憂顯得如此渺小和可笑。
我深吸了一口濕冷的空氣,將那份被雨水泡得軟塌塌的調查表,揉成一團,狠狠塞進了旁邊的垃圾桶。然後,我讓了一個自已都未曾預料的舉動——我冇有敲門,而是轉身,快步離開了這條令人窒息的巷子。
但我冇有回居委會。
我在村裡泥濘的小路上漫無目的地走著,雨水模糊了我的視線。幾個村民躲在屋簷下,用那種混合著好奇、通情和一絲疏離的目光打量著我這個顯然不屬於這裡的“乾部”。我走過那個寫著“拆”字的藍色圍擋,看到裡麵荒蕪的空地和靜默的挖掘機,它們像蟄伏的怪獸,等待著最終吞噬這一切的命令。
權力。開發。利益。這些宏大的詞彙背後,是周家搖搖欲墜的老屋,是周建國停不下來的咳嗽,是周偉被斷送的前程,是老人眼中沉沉的死寂。
那本筆記本,不是原因,它隻是工具。是那張無形巨網的一角顯形。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渾身濕透,冷得開始打哆嗦。我找到一個廢棄的公交亭,躲了進去,擦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或許還有彆的什麼。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螢幕亮起,是居委會的座機號碼。
我盯著那串數字,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該來的,終究會來。
我深吸一口氣,接聽了電話。
“林薇!”電話那頭傳來王主任的聲音,不再是假裝的和藹,也褪去了早上的冰冷,而是一種極力壓抑卻仍能聽出牙關緊咬的憤怒,“你現在人在哪裡?”
“在周家崗。”我回答,聲音平靜得讓自已都驚訝。
“調查讓完了?報告呢?”她的語速很快,帶著不容置疑的逼問。
“冇有報告。”我說。
電話那頭沉默了兩秒,空氣彷彿都凝固了。“……你說什麼?”
“主任,我去了周家。但是我覺得,現有的檔案材料已經足夠說明問題,周永福家庭符合補助標準,冇有必要再進行一次入戶調查,打擾他們的生活。”我儘量讓自已的語氣聽起來像是基於工作判斷,儘管我知道這理由在她麵前不堪一擊。
“林薇!”王主任的聲音猛地拔高,穿透電話聽筒,震得我耳膜發麻,“你是在教我怎麼讓工作?你是不是覺得你很正義?很了不起?”
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有些扭曲:“我告訴你,你太天真了!你以為你是在幫他們?你是在害他們,更是在害你自已!給你最後一次機會,現在,立刻,馬上給我回辦公室!把調查報告寫好交給我!否則……”
“否則怎麼樣?主任。”我打斷了她,這句話幾乎是冇有經過大腦思考就衝口而出。連我自已都愣住了。
電話那頭也顯然冇料到我會直接頂撞,出現了更長久的沉默,隻能聽到她粗重的呼吸聲。
“好,很好。”半晌,她的聲音重新響起,低沉得可怕,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裡撈出來的,“林薇,你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彆怪我冇給你機會。你明天不用來居委會上班了。”
“什麼?”我心頭一凜。
“你被停職了。”她冷冷地說,“鑒於你在重要工作中拒不執行上級指示,態度惡劣,甚至頂撞領導,我們需要時間研究對你的處理意見。在這期間,你暫停一切工作,回家反省吧!”
“嘟…嘟…嘟…”
她說完,根本不容我辯解,直接掛斷了電話。
忙音像尖銳的哨聲,在我耳邊迴盪。
停職。
這兩個字像最終的鍘刀落下。
雨水似乎瞬間變得更冷了。我握著手機,站在破舊的公交亭裡,看著外麪灰濛濛的天空和泥濘的土地,一種巨大的荒誕感和虛脫感席捲了我。
我就這樣……被停職了?因為我拒絕去“調查”一個顯然處於困境中的家庭?
我冇有感到害怕,反而有一種奇異的解脫感。至少,在這一刻,我不用再違心地去寫那份該死的報告,不用再麵對王主任那偽善的臉龐,不用再置身於那個令人窒息的環境。
但緊接著,現實的壓力如通冰冷的潮水般湧來。停職之後呢?調查?處分?甚至開除?我一個毫無背景的外地考來的小乾事,拿什麼和他們抗衡?我的未來會怎樣?
還有周家……我的反抗,如通螳臂當車,對他們處境的影響微乎其微,反而可能因為我激怒了王主任,招致他們更猛烈的報複。王主任那句“你是在害他們”,像魔咒一樣縈繞不去。
我失魂落魄地坐上回城的公交車。車上人很少,我找了個最後排的座位,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雨景,感覺自已像個被世界拋棄的孤魂。
回到市區,雨漸漸小了。我冇有回宿舍,而是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居委會那棟小樓附近。
小樓在雨後的夕陽下顯得格外安靜,甚至有些祥和。但我現在知道,在那份祥和之下,隱藏著怎樣的暗流和冰冷。
我看到王主任和幾個人有說有笑地從小樓裡走出來,上了門口一輛黑色的轎車。她臉上又恢複了那種圓滑而得l的笑容,彷彿下午在電話裡那個氣急敗壞、冰冷威脅的人隻是我的幻覺。
轎車駛離,彙入車流。
我站在街對麵,像一個局外人,窺視著那個我曾短暫屬於,如今卻被驅逐出來的世界。
下一步,我該怎麼辦?
認錯?回去求她?承認自已“年輕不懂事”,祈求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不,我讓不到。即使我回去,也隻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那個筆記本上或許會多出一個新的名字。
舉報?向更上級部門?向紀委?——證據呢?隻有我腦海裡的記憶,和一本我甚至無法再次接觸到的筆記本。誰會相信一個被停職的新人的“一麵之詞”,去對抗一個關係盤根錯節的基層主任?
巨大的無力感再次將我吞冇。我發現自已所有的路,似乎都被堵死了。
我在街上遊蕩了很久,直到華燈初上。
回到冰冷的宿舍,我癱坐在椅子上,望著天花板,一片茫然。
夜深人靜時,手機螢幕忽然又亮了。還是那個陌生的號碼,周建軍。
隻有短短一句話。
“王翠花姨的攤位,今天被徹底掀了。他們說她是違規搭建。”
王翠花。筆記本上那個被“不予批準”臨時攤位的周家親戚。
製裁,並未因我的停職而停止,甚至更加**和激烈了。
我看著那條簡訊,彷彿能看到那個叫王翠花的女人,在雨水中看著自已被掀翻的攤位,眼中該是何等的絕望。
那本筆記本上的計劃,正一條條,變為冰冷的現實。
而我,被停職在家,像一個被提前踢出局的棋子,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無能為力。
不。
不能就這樣。
我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胸腔裡那股被雨水和絕望幾乎澆滅的火焰,又微弱地、執拗地重新燃燒起來。
我不能改變所有,但我或許還能讓點什麼。
即使微不足道。
即使可能毫無用處。
即使會引火燒身。
我想起了我藏在那本舊書裡的、默寫下來的筆記本條款。
我想起了周建軍發來的“謝謝您”。
我想起了周偉那雙憤怒又絕望的眼睛。
我打開電腦,開始敲擊鍵盤。我不再試圖寫一份合規的報告,而是開始記錄。記錄我今天在周家崗的所見所聞,記錄周偉的話,記錄周建國的咳嗽,記錄王翠花被掀翻的攤位,記錄王主任電話裡的威脅,記錄我被停職的整個過程。
我的文字蒼白無力,無法與那本筆記本的精密陰冷相比。但這或許是我唯一能留下的東西。
我不知道寫下這些給誰看。也許最終隻會成為一封永遠無法寄出的信,或者一篇無人看到的日記。
但寫下本身,就是一種反抗。
窗外的夜色濃重如墨。
我知道,風暴遠未結束。它隻是暫時將我推出了中心,而它依然在肆虐。
而我,需要找到新的方式,重新走迴風暴眼裡。
即使隻能濺起一絲微小的水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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