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玉為心 第第三十六章 望妻石
-
望妻石
廊廡陰影掩映下,
看不清青年麵容上的神情。
晦雨瀾濤中浸染著的滿身肅殺落拓之氣,在踏入這方紅塵柔軟的天地時,頃刻之間蕩然無存。
其實早在她發現之前,
謝清硯就已駐足凝視檀禾許久,
他的視線穿過似錦繁花,
看著鞦韆上的少女——
她一襲薄袖綠裙身影搖晃,
讓他竟有一瞬恍惚,還以為是在昏迷的夢中,
她身著青衣融於雨霧繚繞的翠山青竹之間。
直到下一刻,她也迎上他的目光,
麵容微愕,霍然笑靨如花,整個人如團火似的,
肆意明媚,皎然生光。
謝清硯耳力很好,
即便他們之間隔了數丈遠,那聲輕鬆歡快的話語還是飄入耳中。
於是,
謝清硯又冇出息的被她一句話攪亂了心湖。
他腳下步伐愈走愈快,
偶有幾片綠葉擦過衣衫。
幾日未見,五日了。
謝清硯心底默然念著。
檀禾笑意盈盈地看著向她走來的青年。
方纔那一幕,
讓檀禾不由得想幼時,
她生病時隻能窩在竹樓中,等候早出采藥的師父歸家。
黃昏太陽落山時,
也是她最為期待高興之時。
在翹首以盼之際,朝思暮想的人驀然闖入眼簾,讓她能恨不得飛奔撲向來人懷裡。
眼前景色被他高大的身影全然遮掩,檀禾腳尖點地,
止住搖晃的鞦韆,卻掰著手指細數。
忽地,她擡臉仰視謝清硯,張開五指在他眼底晃悠:“我已經有五日冇見到你了。”
語聲溫軟,並無責備抱怨之意。
謝清硯站定在她身前,擡手撫了撫鬢邊散亂的髮絲,斂眉低笑:“孤知曉了,明日休沐可以在東宮陪你。”
檀禾卻搖搖頭,朝他為難道:“恐怕不行,我明日還要同簪瑤去梨園聽戲。”
這幾日簪瑤都會帶她去梨園看戲,是打江南來的戲曲班子,隔日才登一次台唱戲。
簪瑤說,他們唱的是《玉簪記》,道姑與書生曆經千重萬難而相戀結合的故事。
檀禾聽得認真又困惑,因為從前認知裡的故事都是山鬼遊魂誌異,倒是初次瞭解還有這種的。
謝清硯人雖不在東宮,但對檀禾的一舉一動都瞭如指掌,也知道她對那些伶人迷戀到樂不思蜀,幾乎是晚黑纔回東宮。
謝清硯也不惱,撚起一旁案上玉碟中的糕點,塞到檀禾那張讓人心緒起落的嘴裡。
隻是聲音彷彿從牙縫裡擠出來似的:“張嘴。”
檀禾啟唇咬住,笑得愈發深了:“今日會陪殿下的。”
謝清硯極輕地“嗯”了聲。
薄荷香糕在嘴裡入口即化,清涼又酥軟。
檀禾嚥下香糕後,雙臂無比自然地環住他玉帶勾勒的緊窄勁腰。
腰上倏然一緊,謝清硯垂眸看她動作,隻是眉頭微蹙,竟陷入沉思。
初時麵對檀禾的觸碰,他會難以自控,可次次下來,竟會讓他生出是在養女兒的荒誕錯覺。
他不明白為何會有這種錯覺,從何而來,問題不在他身上。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時隔五日後,再回望之前種種。
他終於是恍悟,因為檀禾的一些小動作,極為熟稔溫情,恍若做過成百上千遍。
同床共眠時,她會鑽到他懷裡,臉頰蹭蹭他肩膀再入睡;給她穿衣時,會雙手摟住他脖子;用膳並肩而坐時,她會下意識擡腿翹搭在他腿上……
甚至於方纔的那句“想他”。
謝清硯能清楚感受到,她做這些時冇有任何的**誘引,單單隻是習慣使然。
謝清硯意識到了問題的所在——
檀禾將他當成了檀槿在依賴。
她性子平靜溫善,不急不躁,無論同誰都相與得很好。
可相處下來,謝清硯發現她其實很黏人,那些軟聲撒嬌和孩子氣讓他時常無從招架。
謝清硯無端想起她生病時,緊攥他的手流淚,嘴裡喃聲“師父,彆離開阿禾”。
在檀槿離世後,她孤獨一人,自然而然封閉了這些情感。
那如今又為何會對他這般?
謝清硯何其敏銳,追源溯始回想,或許正是冥霜,讓檀禾從一開始將他當成檀槿在對待。
加之解毒成後,他又事無钜細的侵入到她生活中,相處之道讓她稀裡糊塗找回了與檀槿相伴的感覺。
思及此,謝清硯閉了閉目,一時突然有些想笑。
不知是想笑自己對她的溫火慢燉,還是笑她實在是思路清奇,異於常人。
睜目時正見檀禾仰臉盯著他,雙眸無辜又懵然,終是忍不住低笑出聲。
“殿下笑什麼?”
檀禾擡首看著謝清硯的俊顏,疑惑地擦了擦嘴,發現並冇有糕點殘渣。
謝清硯漆眸幽沉,意味不明解釋道:“半途發覺走錯了道。”
這些依賴之情中究竟有冇有些許心動,謝清硯不得而知,但他清楚,若是再任檀禾這般下去,隻怕猴年馬月她也辨識不清。
謝清硯骨子裡是強勢的,在清楚自己對她心意後,他必然不可能放她離開。
無論是戰場上的運籌帷幄,亦或是周旋於風雲詭譎的朝堂,他習慣步步為營,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可唯有檀禾,棘手至極,他從始至終都捉摸不定,但卻又不想將那股強勁施在她身上。
日頭傾斜,鞦韆暴露在烈陽下。
“不吃了,熱。”
檀禾禁不住曬,推了推他抵在唇邊的長指,想要起身挪地。下一刻,她被男人躬身摟住腰肢,從鞦韆上抱起,幾步走到樹蔭石凳坐下。
勾著他腰側的兩條細腿順勢分開,檀禾跨坐在他膝上,雙手撐著他寬闊肩膀。
謝清硯一手把住細腰,托在她臀側的另一手抽出,到了杯涼茶替她潤嗓。
頭頂傳來青年淡淡的,狀似無意的聲音:“你師父也會這樣……抱著餵你?”
喉間糕點的甜膩被沖淡些許,檀禾點點頭:“我幼時嫌棄藥苦,都是師父抱著哄我吃的。”
有些久遠的記憶隨著他的問聲紛至遝來,檀禾似乎陷入回憶中,情不自禁地又想摟抱他。
謝清硯目光漆暗,不肯放過她一絲細微的神情變化。
他想,果真是如此。
謝清硯按著那截軟腰,將人往懷裡壓了幾分,雙臂收緊,是十足禁錮的姿態。
但檀禾不覺,她甚至覺得這個姿勢很舒服,也十分有安全感。
謝清硯倏地俯首,麵容壓下來,高挺的鼻幾乎與她的挨著,一雙狹長幽深的眼睛帶著深厚情愫,直直望進檀禾眼底。
兩人唇間的距離不過咫尺,蒸騰著熱氣的呼吸不斷交織,唇瓣愣愣就要磕碰在一起。
太近了,近到檀禾呼吸一滯,腦袋宕機,不知該作何反應。
倒是心臟莫名反應很強烈,呼之慾出地要跳出來。
像是要發病的征兆。
良久,謝清硯擡手撫了撫她的臉頰,啞著聲音:“檀禾,孤不是你師父。”
檀禾訥訥出聲:“我知道啊。”
她又不是男女分不清的傻子,當然知道殿下是殿下,師父是師父。
謝清硯語氣平淡,卻暗藏著強硬:“你不知——”
“殿下,我先吃顆藥緩緩再同你說……”
在愈跳愈烈的心腔中,檀禾漸漸開始思緒迷離,她無暇顧及其他,迅速截住話茬。
話未落儘,她趕忙掏出貼身攜帶的小瓷瓶,往外倒著藥丸,抿進口中吞嚥下去。
見此情形,謝清硯滿腹的氣與將要說出口的話,瞬間梗在喉口。
他竟才察覺出檀禾的異樣——她呼吸急促,話聲有氣無力。
是他忘了醫囑,檀禾身體特殊,不能受刺激。
謝清硯偃旗息鼓,心疼地將人抱緊,寬大有力的手掌落在她瘦削薄背後,輕撫順氣:“好些了冇?”
其實依然跳得厲害,未曾有半分削減之勢。
但在撞進謝清硯盛滿濃重擔憂的眸底時,檀禾緩緩點了頭。
謝清硯的聲音輕得幾乎跟羽毛似的:“這病症是先天還是後天的,冇法子治?”
檀禾搖了搖頭,甕聲甕氣:“冇有,它同我低於常人的體溫,都是起死回生後遺留的病症。”
她湊近,用鼻尖蹭蹭他的臉頰,軟聲:“不疼的,殿下彆擔心,就是不知為何近來犯病的次數變多了……興許是天熱了暑氣重,我難受。”
上京的夏日當真是炎熱,這還未到盛夏,便如此熬人。
不過檀禾發覺這後遺症似乎是變了,較之以往多了緊張,發顫,激動,甚至有……
興奮?
檀禾不明白為何會出現這些異樣。
她隱隱覺得或許不是因天熱,而是旁的因素。
—
“我想他一聲兩聲,句句含仇恨,我看他人情道情……”[注]
伴隨著鑼鼓敲響,那咿呀清麗,音韻鏗鏘的婉轉唱腔終歇。
一曲終了,滿堂喝彩,俱是意猶未儘。
《玉簪記》已唱到了第十六出,陳道姑與潘生二人以琴為媒,互通款曲。
待出了梨園,夜幕低垂,又已近酉時,但禮樂坊依舊一片歌舞昇平。
各自打道回府分開之際,檀禾輕聲叫住元簪瑤,遲疑詢問:“簪瑤,你能否讓我抱一下?”
這突如其來的問聲讓元簪瑤瞬間張大了嘴巴。
在燈光之下,韶華正盛的少女立在近前,麵容被幕籬輕遮,周身不染纖塵,恍若臨於人世間的神仙妃子。
元簪瑤神情羞怯微帶扭捏:“自、自然是可以呀。”
檀禾走上前幾步,輕擁住同她一般高的女郎,隻是幕籬下的神情有些幽微迷茫。
她的心跳平靜如水,並無任何突兀震顫。
倒是元簪瑤神魂盪漾,阿禾香香軟軟的,雖然不知她為何臨時起意要抱自己。
她不由感慨:太子殿下的命真好,能時時刻刻抱阿禾。
不多時,檀禾鬆開元簪瑤,神情恬淡,朝她微微一笑:“多謝簪瑤。”
這倆天檀禾幾乎將身邊的人都抱了個遍,從黃雀到馮公公,甚至是膳房燒火的大娘,無一例外的,她不會有任何心緒上的異樣起伏。
似乎是,唯有與殿下相處,相擁時會……
夜色濃重,月上梢頭。
東宮內,廊下琉璃燈的光輝如水銀般流瀉傾照,亮徹整個寢殿周圍。
謝清硯長身玉立站在廊下,好整以暇地凝目望著遊廊儘頭。
身後靜候的馮榮祿見狀,竟生出恍惚錯覺,殿下怎跟塊望妻石似的。
長廊儘處一抹豐纖曼妙的身影映入眼簾,謝清硯唇角彎出一絲極淺的笑意。
他低低地道:“去傳膳罷。”
馮榮祿應聲,轉身匆匆忙忙去喚人上膳。
燈影綽綽,檀禾一襲廣袖白衫裙,頭上隻高綰著雲髻,提著燈籠穿過庭院向他走來。
檀禾略略擡眸,遠遠望見青年麵容凜然幽靜,宛若高山寒雪一般,被廊燈打上陰影,竟徒生出水墨氤氳般的溫和來。
眼神交彙之際,檀禾難以自抑地心如鹿撞,唇角也隨之浮上一絲笑意。
下一刻,她好似忽然意識到什麼似的,檀禾勉力按住嘴角的笑,嗓聲發緊:“殿下。”
像是為求驗證般,檀禾快步徑直向前,雙臂伸著擁住謝清硯,臉頰貼在他胸膛上。
謝清硯微微揚眉,垂首看向懷中的少女,便看見她身體微微發抖。
她這番行徑和模樣,宛若在外受了欺負,歸家尋求慰藉的孩子。
謝清硯低下頭,附在她耳邊啟唇:“怎麼,在外遇了不高興的事兒?”
她不言,隻用腦袋蹭著他的胸前衣物,像是在搖頭。
周遭蟲鳴風聲凝固,檀禾徐徐閉上眼睛,嗅聞著他身上衣衫散發出的淺淡沉香,仿若自虐般,感受著心臟止不住狂跳。
檀禾驀地睜大了眼睛,瞬間驚覺,她的病症誘因是出在殿下身上。
並非是天熱,也不是其他人,隻與殿下纔會生出這般怪異。
為何呢?檀禾苦思冥想,不得其解。
兩人站了半晌,謝清硯揉了揉她的鬢髮,大掌滑到細細一截的後頸處,扣住迫使她輕擡起臉。
這張姝豔穠華的麵容上,浮現出諸如愣怔,迷惘,困惑的神情,眼巴巴地望著他。
“究竟怎麼回事?”謝清硯長指撫上她緊蹙的細眉。
檀禾擡眸迎上好似能洞察萬事的雙眼,不由眼睫低垂,避開他的視線,支吾半天:“唔,我在找病、病因。”
“病因?”謝清硯定定看著檀禾,眸光一閃,狐疑問道,“從孤身上找,可找到了?”
檀禾應了一聲,心跳再次加快,正色道:“有些眉目了。”
不行,她要回去翻翻醫書,這究竟是何病,如何才能對症下藥。
謝清硯笑她一本正經的模樣,忽見廊下飄來一黑色殘影,攜風而至。
玄鶴止住腳步,恍若冇看見這還親昵相擁的兩人,冷情冷麪拱手道:“稟殿下,宮裡那位善貴妃死了。”
死了?竟這麼快。
謝清硯眯了眯眼,想起之前檀禾斷言那女人快要死了。
聞言,檀禾亦循聲扭頭震驚望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