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玉為心 第第六十三章 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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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
褚淵一目不錯地盯著她的臉,
盯到雙目通紅。
就像十七年前,他也這樣看著在他眼前,倒下的一人又一人。
那年的褚淵還小,
不過六歲,
跟在男人身後叫嚷:
“阿爹——你捎上我一起!”
身披鶴氅的男人頭也不回,
語氣嚴厲道:“速速跟上,
犒軍典禮耽擱不得。”
褚淵一臉赧然地哀求:“那你先將我從雪裡拔出來。”
仲月十九,剛過年關,
朔州大雪。
男人踩著冇過膝蓋的積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出了府,
聞聲回頭看了眼,不禁笑了起來。
——男童跟根大白蘿蔔似的陷在雪地中,臉蛋凍得通紅,
皺著鼻子哼唧。
禇寒嵊折返回去,提溜起兒子,
抖了抖他身上的雪,忽然像得了什麼趣似的,
將他輕輕拋向半空,
落下。
綿軟的雪中旋即凹陷出一個小人形狀的雪窟窿。
褚淵吃了滿口雪渣子,噗噗往外吐:“回頭我告訴阿孃你又欺負我,
讓你睡書房去!”
“好啊,
你個臭小子,長能耐了,
敢威脅你老子!”
說罷,褚寒嵊將他摁進雪地裡,毫不留情得又搓磨了一頓。
“服氣冇!”
“服!”
褚淵梗著脖子氣呼呼的,雖滿臉倔強倨傲,
卻不得不屈辱認下。
——等著,等你七老八十那天,我定要你在雪地裡打滾!
褚寒嵊自然不知道他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收起玩心,好言勸道:“外頭冰天雪地的,彆凍得哭鼻子,又去找你阿孃掉眼淚。”
“你小瞧誰呢,”褚淵把臉轉過去,不想理他,“我是要去挑上一根最漂亮的紅柳木,刻成小魚,過幾日送給妹妹做滿月禮。”
念起前不久剛出生的女兒,褚寒嵊冷硬的眉目間頓時顯出柔色。
女兒是尚不足月的早產兒,剛出生時渾身青紫,連哭都不會,身體孱弱到一度險些夭折。
一家人日日提心吊膽,萬幸的是,好在挺了過來。
褚寒嵊念在女兒的份上,抱起褚淵,甚至破天荒地讓他騎在自己脖子上,闊步朝前行去。
於是,褚淵雙手抱住他爹的頭,學著阿孃的舉動,興奮地親了親他的腦門。
兩人短暫地恢複了父慈子孝的關係。
天似黢黑的穹廬,籠罩四野。
這一夜,西北大軍的營地裡燃起了晝夜不息的歡騰篝火,給戈壁上的紅柳枯枝鍍了一層厚重的金色。
而褚淵困到眼皮打架,褚寒嵊走不開身,隻得命身邊中郎將鐘廩護送他回府。
馬背顛簸,褚淵卻睡得甚是香甜,夢裡是妹妹揪著他送的小紅魚,又軟又甜地說“謝謝阿兄”。
明明她現在還隻會咿呀哼哼。
彼時的褚淵不會想到,短暫的美夢醒後,他會從一個家宅祥和的頑劣小兒,變成了家破人亡的孤兒。
剛出營地,黑壓壓的人潮遙遙從兩側包抄殺來,頃刻之間,萬箭齊發,如飛蝗急雨。
褚淵被一句吼聲驚醒:“快回去稟報王爺,有敵襲!”
話音剛落,鐘廩慘叫一聲,隨之帶著他摔落下馬。
變故突生,正飲酒吃食的將士們來不及反應,不過幾息,墜落如雨的屍首壓到他們身上。
透過堆積如山的屍體間隙,褚淵陡然目眥欲裂,渾身血液直衝腦頂。
他看到,如山嶽般的男人轟然倒在血泊之中。
——回去讓你阿孃先歇下,勿等我。
——順道兒再替爹哄兩聲妹妹,待我回去,她該是又睡了。
——還有,你若是膽敢再告狀,老子就將你徹底掃出家門!
片刻之前,男人還事無钜細地叮囑外加恐嚇他。
而此時此刻,褚淵淚水洶湧而出,急得大喊:“阿爹!”
從胸腔中擠溢位的艱澀呼聲,被隻粘膩帶血的大掌死死捂住,不曾泄露出半分。
身後,是鐘伯用血肉之軀牢牢護住他。
眼前的一切漸漸被淌下的鮮血而模糊,混和著流不儘的淚,沁入潔白無瑕的雪中。
不知過了多久,震天的殺聲停了,血也冷得刺骨。
等鐘伯拖著被箭矢擊碎的斷腿,帶他再次回到城中時,目之所及,又是一片人間煉獄的血紅。
在遍野的屍殍中,他尋到了阿孃和親人的屍首,冇有妹妹的。
有人告知他,北臨的單於挖了個坑,將全城的嬰孩幼童扔了進去,任由馴養的狼軍吃了他們。
屍坑中,麵對無數血淋淋的五臟六腑和幼小殘肢,褚淵竟奇異地冷靜下來。
妹妹小手臂上有塊小魚形狀的胎記。
他用稚嫩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這些碎肢,早已如行屍走肉般魔怔了,一點一點尋找。
這年的隆冬極寒,鮮血融進積雪,漫天飛雪又紛紛揚揚落下。
瑞雪兆的是豐年嗎?
終其一生都是惡兆。
幕幕如昨日,刀刻般長久地印在了褚淵的記憶裡,以至於時隔十七年後,在看到這張酷似母親的麵容,他目光一震,震駭到難以置信。
在隨謝清硯來時的路上,褚淵一度在想。
他為何會知道的如此清楚?
會不會隻是巧合?
可這世上怎麼可能會有如此多的巧合。
朔州,滿月,苗疆,阿泠,姓南……
妹妹還差七日滿月,而母親正是苗疆人,名喚南泠。
由於母親曾被惡人所害,險些喪命,她畏懼見任何生人,從不對外露麵。
而妹妹因著早產身體弱,連之後的滿月宴飲,也並未大張旗鼓地宣告眾人。
然而隻在一夕波瀾間,她們俱已歿於黃泉,永逝人間。
可褚淵怎麼都冇想到,會有人告訴他,他的妹妹還在世。
直到親眼所見,褚淵終於意識到,為何之前隻看到她的眉眼時,會頻頻失神。
幾步之距的少女能窺見母親生前的影子,細眉白膚,眼眸烏潤,在日光青樹間,她婉然生笑,明豔到不可方物。
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
但阿孃眼角有顆痣,她冇有。
這一刻,無數紊亂思緒同時向他衝湧而至,令褚淵神思恍惚,心底卻明晰而敏銳地肯定——她定是阿妤。
是做夢,亦或是他瘋了。
夢也罷,瘋也罷。
總歸,他見到了此生上窮碧落下黃泉,也難再相見的血親。
褚淵凝怔在原地,身體顫抖,雙腿像灌了鉛一樣,不敢上前半步。
日光明媚,葳蕤的刺槐樹投下斑駁的樹影,庭院迴廊靜到落針可聞。
檀禾也在深深凝視著青年,呼吸陡然急促起來。
對於尋到親人這一事,檀禾其實已不抱有任何希望了。
可在看清他震驚之中夾雜著錯綜複雜的神色,那是悲痛神傷、茫然、難以置信、欣喜……
一刹那,檀禾彷彿被刺痛般,澀然尖銳,心底的猜想呼之慾出。
耳邊傳來謝清硯的聲音——
“走吧,阿禾。”
謝清硯牽住檀禾的手,嗓音沉緩地說,“我要帶你見的人正是他,鎮北王褚淵,前些日在岷州見過,是我疏忽了,竟從冇往他身上想過。”
畢竟,褚淵也是倖存下來的。
對於他是檀禾的親人,謝清硯也萬分意外。
褚淵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緩緩行至身前。
他聽見少女主動輕聲慢語地問他:“我、我該喚你什麼呢?”
是兄長嗎?
檀禾心想。
她微微歪著頭,褚淵張了張口,幾度出聲又咽回去,顯然在斟酌詞句。
“能、能否……讓我看看你的手臂?”
“左手臂。”
一句話斷斷續續,如有魚骨哽在喉嚨處般,讓他幾乎發不出完整的聲音。
即便已萬分確定,可褚淵還是想瞧上一眼。
那是伴隨他十七年來的執念,是哪怕刻再多的木雕,永生也送不出去的刻骨思念。
檀禾一怔,腦海中跟著閃過她手臂上的胎記。
她依言擡起左手,遠山輕霧般的青衣袖擺被推至臂彎處,雪膩的皓腕上,正徜遊一尾拇指大小的紅魚印記。
這一抹紅,令褚淵的眼睛都灼痛起來,強忍的淚水瞬間砸下。
“阿妤……我是你阿兄。”他的聲音哽咽嘶啞,壓抑而用力。
“怎麼會呢,我一直以為你……還是我在做白日夢?夢醒後,你和爹孃又會離開。”
爹孃……
檀禾眼睫一顫,烏眸中旋即蒙上一層水霧,淚如泉湧。
“不是夢。”檀禾抱住眼前的男人,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顫抖不止的肩背。
檀禾其實設想過很多次。
如果,如果她真的很幸運,還能擁有家人的話,在相見的一刹那,會如何做?又會如何互訴心聲?
真正到了這一刻,她有太多的話想說,可良久之後,千言萬語隻化作一聲。
“阿兄。”
她初次喚他兄長。
“嗯。”褚淵忍著眼底不斷湧出的潮意,閉目,淚不絕。
他曾經千盼萬盼的稱呼,而今聽來恍如隔世。
堅實的雙臂不敢緊擁,隻虛虛圈住懷中的少女。
一如她剛出生時,他小心翼翼地抱起那脆弱的一團繈褓,屏住呼吸,甚至連力都不敢用。
不曾想過,經年以後,妹妹竟已安然長大成人,出落得如洛水神仙,姿容姝麗。
不知過了多久,褚淵鬆開檀禾,見她滿臉淚痕,擡手輕輕擦去她眼尾的淚水。
褚淵心頭湧上無數疑問,是誰人帶的她離開朔州,這些年她過得如何……
“日頭起了,進屋再詳談。”
一道低沉而溫和的嗓音在周遭響起,好像能聽見他心聲似的。
謝清硯長身靜立一旁,看著兄妹二人相擁泣聲。
臉上雖無靜無波,嘴角卻牽扯一絲弧度。
褚淵愣了一下,這才注意到身旁還站了一人。
須臾,他陡然意識到——妹妹還成了太子妃。
不對,還冇成親。
可這毫不相乾的二人,又是如何相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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