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玉為心 第第七十六章 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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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京
一宿的鵝毛大雪,
在北風的呼嘯中嘩然來去,直至近午時分才漸漸停歇。
雪後晴光萬丈,朔州城入目一片銀裝素裹。
午時正時刻,
玄甲軍已點兵完畢,
於城門前依次排列,
靜待出發。冰冷的冑甲在陽光照耀下,
閃爍著燦亮的光芒。
城樓下,一行人送彆至此。
為首的青年衣袂被風吹得獵獵,
但見他輪廓澄明,眉眼疏冷,
氣勢威嚴不容侵犯。
北風裹挾著寒冬冷意,謝清硯停下腳步,望向檀禾:“就到此處吧,
天寒地凍,你們也早些回去。”
“好。”檀禾與他四目相交,
“那你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
一旁的褚淵向玄甲軍望去,朝廷的嘉獎令與詔令一同而下,
此次他必須要進京麵聖,
昔日有北臨進攻為由推脫,如今戰事結束了,
也再無理由。此番皇帝急下詔令,
是何心思,他再清楚不過。
“殿下隻帶三千人馬可夠,
確定不需要臣手底下的士兵?”
謝清硯:“足夠了,當初離京時,京中也留有兵力。”
聞聽此言,褚淵瞭然。說到底,
皇帝皇子們再怎麼爭鬥都是天家的家事,他一臣子若是摻合進去,落在天下人眼裡,就是帶兵造反了。
況且,二皇子謝清乾此人極度自大,空有野心但毫無根基,隻要拋出假餌,必會蠢蠢欲動上鉤。如今天時地利俱應,以他對謝清硯的瞭解,宮中一役並無太大懸念。
是故,褚淵雙手一拱:“如此臣便放心了。此行山高路遠,臣遙祝殿下旗開得勝,以安社稷,慰黎民。”
謝清硯點頭:“多謝,暫作一彆,後會有期。”
隨著話音落下,謝清硯離去,卻終在轉身之際頓足,望向心底難捨之人。
檀禾將他神情看在眼裡,朝他淺淺一笑:“你去吧,放心,黃雀她們都在我身邊呢。”
謝清硯俯身,緊緊擁住,低下頭,唇碰了碰她的鬢髮,“那我走了,無需擔心。”
檀禾將臉依在他懷中,輕輕嗯了一聲,聲音裡流露出一絲不捨。
謝清硯肩動了一下,鬆開手,隨即轉身,大步向軍隊前方走去。
“出發!”
謝清硯高坐於駿馬之上,馭緊馬韁,沉喝一聲。
旗纛迎風鼓動,馬蹄踩在深雪裡發出咯吱聲,載著人駛向遠方。
檀禾裹緊身上的狐裘,目送一行人馬消失在了茫茫的雪色之中。
寒風嘯厲低沉,掀起鬆軟雪絮迴旋狂飛。
褚淵見此情狀,拍了拍檀禾的肩:“走了,阿禾,我們回城去。”
“好。”
……
西北軍軍營中,從岷州回來的輕傷將士被安置在這裡。
冬日傷口難養又易發寒熱,隻能先用鹽水細細清理,之後再外敷上藥縫合加快癒合。
這是個費時費力的活兒。
一晃,幾天便這麼過去了。
“嘶——輕點兒,我說你輕點兒,你當我是塊破布呢,左縫一針右縫一針。”
褚淵咬緊牙關,心說早知讓其他軍醫給他縫了。
始作俑者元簪瑤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道:“對不住對不住,且忍會兒啊,誰讓您這傷口跟張輿圖似的。”
褚淵語塞,倒不是說她下手重,就是自己渾身跟螞蟻爬似的癢,說不出的怪異,他含含糊糊地嘴硬:“要不是人手不夠,我……”
這時,檀禾撩簾進帳,身影在眼前一晃,褚淵將未出口的話又嚥了回去,且頗為心虛地側過身去,不露痕跡地掩住傷口。
檀禾剛配完藥,見此情景,目光往他一掃,心如明鏡:“阿兄,你彆躲了,姆媽方纔特地從家跑來告訴我,說你今早出去跑馬了。”
她聲音平靜,褚淵心卻猛地一提,莫名有種幼年上房揭瓦時被阿爹教訓的感覺。
褚淵急促地解釋:“啊,是慢悠悠轉了一圈,我是出城去看看官道雪化冇……”
他越說越冇底氣。
自從從岷州回來後,他被檀禾勒令好好養傷,不準舞刀弄棒。這才幾天就待得他骨頭生癢,遂牽了府中一匹馬出去散散心。誰知牽了匹氣性大的老馬,那老倔馬嫌棄泥雪路難行,出了城就撂蹄子,還將他甩下馬背,幸好無人瞧見這一幕,不然實在丟臉。
元簪瑤在一旁看戲,恍然大悟地喔一聲:“難怪我說這傷口怎會崩得如此慘烈,叫你不聽醫囑!”
“你、你彆在一邊添油加醋了,”褚淵頭疼告饒,“我這傷當真冇事,筋骨早就養好了。”
說罷,他覷一眼妹妹,見無緩色,生硬地轉移話題:“我今日瞧了,官道的雪再化個一兩日,咱們就能出發了。”
檀禾看著他,將裝滿藥材的竹筐放在桌上,上前去細緻檢查了一番,確定隻是傷口開綻,而內裡並無大礙後,纔給上藥。
褚淵低頭認錯:“阿禾,是兄長錯了。但你回家也得訓訓那匹老馬,是它摔得我!”
說著,他還頗為滑稽地演示了一番當時的情形,逗得人哈哈大笑。
……
雪覆蓋了山巒,黃昏模糊了天際。
又是一黑夜降臨,夜長路遠山複山。
千裡之外的上京,寒潮暗湧,長空之中落下小雪片片。
東宮,盞盞青燈透過窗格照射著靜夜。
馮榮祿按時給木匣裡的小金小銀餵了些藥籽,皺眉困惑:“估摸著也到時間了啊,你說殿下怎還不帶女郎回京呢?”
殿中並無人回答,倒像隻他一人在自言自語。
俄而,殿外有風暗喧,馮榮祿望瞭望窗外,嘴裡又嘀咕:“竟然下雪了,今年的冬天來得真早,看來又是嚴寒呐。”
他欲闔好窗,忽然間,幾聲鷹唳傳入耳中。
馮榮祿心間一喜。
暗處一黑影也倏忽而至,是玄鶴。
夜風從開敞的窗外灌入,海東青振翅,撲梭梭落於鷹架上,利爪緊緊抓握住橫枝。
站穩後,它昂起腦袋,倨傲地靜定凝視前麵二人,豆大的眼珠兒忽而一溜,翹起爪兒來,晃了晃上麵的銅管。
玄鶴伸手解開,將銅管中的密信抽出。
一旁的馮榮祿立時端起燭台,也抻長了腦袋湊過去瞧。
劈啪的燃燒聲中,火苗晃了兩下,搾寬的信紙上,字跡顯露——
調兵靜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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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重雪簌,寒風如刃。
一支黑色騎隊穿越山野官道,兼程疾進,跋涉千裡,終於在第八日的夤夜時分抵達上京郊外。
連驛急遞,西北的奏疏也在旬日後到達了上京。
北臨戰敗的訊息散遍天下,不及歡欣,緊隨而來的還有太子舊疾複發的訊息。
自從萬壽宴後,明眼人都能看出,皇上龍體違和,多次罷朝,為此大臣們私下多有密語。而今又風雲突變,太子尚且不知是吉是凶,原先表麵平靜的上京頃刻間暗流湧動。
懷王府近來通宵燈亮。
是夜,謝清乾在議事廳內來回踱步,忽而頓足,以一副不可置信的口吻問幕僚們:“他當真病發,難以遠行?”
幕僚侍立於旁:“宮中送信的軍吏言,太子於北臨決勝一戰中身受重傷,加之本就身患絕症,眼下隻得在朔州臥榻養傷些時日。”
謝清乾抿唇疑慮了片刻。
眾人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
“依臣看,太子這回隻怕是凶多吉少了,”幕僚察言觀色,悄聲打消主子的顧慮,“王爺,眼下即是我們千載難逢的良機啊。”
謝清乾臉色微變,目光瞥向幕僚,陷入深深沉思。
幾盞燭火投在他臉上,映得他眼底的野心無所遁形。
翌日,伴著清晨第一縷霞光,群臣如浪潮滾湧一般,紛紛攘攘,赴向朝會。
大殿上。
在總管太監楊延喊出“有事啟奏,無事退朝”時,中書舍人劉敬忽而撲上前去,跪在了丹階之下:“皇上,微臣有事啟奏!”
“臣知儲君乃國之根本,不可動搖。太子殿下雖為嫡為長,但久纏屙恙,於國於民,實為隱患,難以承繼大統。”
說到此處,劉敬一整個伏身不起,叩道:“臣懇請皇上以天下社稷為重,改立懷王為嗣!”
一句話落定,眾人臉色唰地變了。心底清楚,太子倘若殞命朔州,最大的獲益者無疑就是二皇子。
眼下即是站隊的時候。不少大臣紛紛出班,附和劉敬。
就在此時,兵部侍郎閔懷正大聲疾呼:“皇上萬萬不可啊!太子殿下身係天下,為我大周安邦定國多年,怎可輕易東宮之位!”
“是啊。”
“況且太子如今還尚未歸朝。”
仁宣帝呼吸沉重,望著底下烏泱泱的百官——他們交頭接耳,嘴裡嗡嗡,如同魔音灌耳。他本就有病在身,此刻隻感到腦袋簡直要裂開了。
“朕幾日冇上朝而已,你們就在為今後作打算了,”殿首響起一道冷哼,止住了底下嘈雜議論聲,“太子隻是偶感風寒,已在回京途中,你們各個倒好,不盼著好,倒是開始不安己位了。”
仁宣帝舉目,陰沉沉地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最後直視著謝清乾。
謝清乾立時垂下頭,他嚥了口唾沫,神色起了一絲微妙的變化。
一片沉寂之中,仁宣帝吩咐下去:“好了,從今日起,禮部便開始著手準備太子的洗塵軍宴罷。”
一場改立儲君的紛爭就這樣被毫無波瀾地壓了下去。
直至退朝回到府中,謝清乾的手掌心還是一片潮濕。
一路到了書房,進屋後,屏風後竟出來一人,謝清乾定睛一看,趕緊掩上門。
他很謹慎:“母妃,你怎來了?”
“放心,昨日楊延與我通傳過了,你父皇今日要去神明台煉藥求仙。”董妃問,“
朝會如何?”
謝清乾搖了搖頭,將殿上的事情與她說了一遍:“父皇不會把儲君位置給我。”
他一直以為,在所有的皇子中,父皇最疼愛的孩子就是他。哪怕謝清硯是太子,但等他病重一死,這位置自然就會輪到他。
可今日算是看明白了,父皇隻愛他自身和皇位,任各方勢力相互製衡,而他隻作壁上觀,以此來穩坐高台。
帝王的權勢不容許任何人覬覦。
哪怕是自己的親兒子。
董妃見四下無人,門窗緊閉,也不再隱晦:“你父皇病體殘軀已如風中燭,禁不住一絲波動的。”
謝清乾突然把頭一擡,已然從中聽出深意。
“說實話,近來他也深懷憂懼、寢食難安,”董妃說到這裡一頓,“怕的就是此時一旦有異動,他自己也招架不住。”
謝清乾聽了這話,內心波瀾萬丈。
兵變逼宮……萬一敗了,下場就是死。
可自古以來,權柄之爭都是你死我活。
退一萬步講,即便謝清硯有詐,朔州距上京千裡,快馬加鞭也要十多日,待他趕回來,自己早已登基大寶。到那時,還有何懼?
是以他必須搏一次,爭個先手。
想到這裡,謝清乾蓄謀已久的心思再也難以平息了。
“那就,今夜罷。”
……
隨著天際最後一道霞光消逝,黑暗逐漸籠罩上京城。
長夜降臨。
神明台坐落於皇城深處,覆壓數裡,周遭金鋪玉戶,長長的甬道兩旁,佇立著銅鑄的仙人,舒掌捧著銅盤玉杯,以承雲表之露。
為奉安仙人,除皇帝及其近身內侍外,神仙台不許任何人靠近騷擾。
仁宣帝在此前方服下一枚丹藥,如今正躺在臥榻之上小憩。
昏昏欲睡時,楊延忽而近身,低聲請示:“稟皇上,懷王殿下在殿外等候覲見。”
案上的香球幽幽傳來安神的淡香,仁宣帝眼也未擡:“哦?他來此做甚。”
“殿下說他有長生術十冊,特來進獻給您。”
聞言,仁宣帝突然睜開雙眼,他蹙眉思忖片刻,命楊延讓謝清乾進來。自從霜氏那惡人死後,他一直被厲鬼纏身,已經很久不得安眠了,這纔不得已寄希望於求仙問道。
很快,謝清乾便進入內殿,內侍將東西呈上去。
“兒臣參見父皇,這些長生術乃一位雲遊仙人早年所贈,今日清點府庫尋到,想來獻於您。”
仁宣帝翻身坐起,隨手翻閱一冊,目露喜意,的確是好東西,他道:“你有心了。”
說罷,不再多言一句,儼然是逐客令的意思。可見謝清乾仍立在階下許久,仁宣帝擡眉:“還有何事?”
謝清乾緊緊握著藏匿於袖中的短刃,直直盯著上首:“父皇,今日在朝堂上——”
“朕已經說得很明白了,太子一事無須再議,你先退下吧!”仁宣帝臉罩寒霜。
“是,兒臣知錯。”
謝清乾並不意外,眼中閃過一絲冷笑,他給過機會了。
“父皇,其實兒臣還有另一要事想與您相商。”
仁宣帝不耐:“何事?”
“神仙台是個好地方,鳳闕高閣,無人來擾,您以後不若就長居於此罷。”
“你……”仁宣帝擰眉,一時以為自己聽錯了,但見他手中露出的雪亮刀刃,登時驚站起身,虛聲沉喝。
“楊延,速速叫人護駕!”
玉階下,楊延臉色煞白,隻垂首靜立不動,整個殿閣的氣氛像是瞬間凝固了。
仁宣帝立時明白了一切。
望著手持短劍的老二,他促喘許久,好容易平息下來,幾乎是自牙縫裡擠出了罵句:“你這個孽障!”
謝清乾露齒一笑,朝他走了過去:“父皇,您當年不也是如此坐上皇位的麼,兒臣不過是在學您。”
他今夜帶了大批精銳親兵,已經占領整座皇城,雖說開弓冇有回頭箭,但他真不想大動乾戈。
畢竟,誰都想做個得位正的皇帝,留記史冊。
仁宣帝氣血又是一個上湧,連連後退,他穩住身形,咳著緩聲安撫道:“何必衝動,你皇兄本就時日無多了,到那時父皇自然會傳位於你!”
謝清乾並不相信:“嗬,父皇您真有意思,莫不是藥吃多了腦袋還不清醒,現在已經冇有你商量的餘地了。兒臣現在就想要這位置!”
說罷,謝清乾大步上前,彷彿皇位近在咫尺。
然而就在此時,一道弩箭破空的鳴鏑嘯聲突然響徹整個皇宮內外,緊接著混合著刀甲碰撞的蹄踏聲傳入耳中。
謝清乾愕然一驚,立刻頓住腳步,回身望去。
熾烈火光中,遠遠能瞧見,大批玄甲軍湧入內宮,刀鋒爭鳴出鞘。
“太子殿下有令,懷王篡逆,即刻平亂捉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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