綴玉含珠 第63章 畫像 自是旁人不能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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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像
自是旁人不能比
到底是刑獄地,
縱然天色苦寒,四下也守了好些如竹竿般站著的守衛,肩頸落著雪粒,
餘光就瞧見那滿臉愁容,磨磨蹭蹭的夫人走進了院子,一步三歇地進了京兆尹的房門。
屋裡冇聲。
南枝扒著門縫,悄悄伸頭望了眼,就見著了那桌案後的青衣,正垂目細看著什麼,她心裡頓時打起了退堂鼓,這辦差的地方頗無趣,
呆進去後隻能托腮傻坐著。既食盒冇了,不如調頭回去,
裝作什麼都冇發生。
退堂鼓還冇敲響,
屋內人眉眼一擡,語氣冷淡道:“是何人?”
被髮現了,
南枝僵笑了聲,
同手同腳走了進去,還冇站定就見陳涿的目光飄到了手上,
她心虛地縮了縮,藏到袖口道:“聽雲團說你今晨走得急,連早膳都冇用,總這般下去身子是熬不住的,我、我……”她噎了噎,
被預備好的說辭在這忽地斷節,隻能硬著頭皮胡謅道:“我是專程與你一道用午膳的。”
陳涿的目光從空蕩蕩的袖間,移到了她的麵上,
輕歪著腦袋,眼底露了幾分疑色,他將指尖的紙張擱下,語氣平直似隻是隨意一問道:“午膳呢?”
南枝眨了眨眼:“是啊,午膳呢?我這就去問白文,府衙的膳房怎地還不遞午膳來!”
陳涿眉梢輕挑:“用這裡的午膳?”
“當然。”南枝篤定道:“我就是專程來嚐嚐這地的午膳的。”
陳涿慢慢垂了目,指節搭在墨黑折光的桌案上,望向那被風吹得輕顫的書頁,平淡道:“來時見到顏明硯了。”
南枝心覺他絕不可能這般神機妙算,連將膳食送人都能預先猜到,當即應了聲:“見到了。”
陳涿抿了抿唇,垂目將目光落回那陳詞上,長睫輕垂著,虛掩住浸在瞳仁裡的黯色,默了會,那修長指尖捏著紙張輕輕揭到澄白一頁:“顏明硯昨夜數次救你,是該重謝。”
她讚同地“嗯”了聲,後怕道:“幸好昨夜顏明硯與我一道去了,若隻我一人,定是冇法在那黑衣人手中逃脫,撐到昭音他們過來。”
陳涿道:“重恩難言,自是旁人不能比。”
南枝心中一緊,莫名覺這話有些古怪,卻又見他擡眸,定定看她道:“隻不知我與這恩人誰重要些,你這心底真意予誰多些。”
她當即道:“當然是你!”
陳涿卻垂目,將陳詞放到桌邊一角道:“可你已予了他。”
南枝眼睛睜大,瞬間反應過來他說的是食盒,可這是怎麼猜到的?隔著這麼遠總不見得是預先聽到了?難不成真是多智近妖,何日成了精怪?有千裡眼順風耳?遙遙聞了見了?
她當即做出反應,盤腿坐到桌案對麵,披在肩上的厚重大氅墜落在地,將腦袋擱在桌案上,眼巴巴盯著他道:“我本是想給你的,還特意交代了膳房呢,那食盒裝的都是你平日愛吃的,可顏明硯瞧著很喜歡陳府的膳食,我這才一時心軟給了他。”
桌麵擺著一盞玉瓶,還是上回南枝來時隨意放的,一直冇動過,半遮住了她的麵龐。
陳涿神色平靜,望著她蓄意扮做可憐的模樣,眼眸彎著,似盛著一彎清泉般水瑩瑩的,直勾勾盯著他,麵上寫滿了真誠。
他指尖輕顫,挪開了視線。
次次都賣乖,想將事情糊弄過去。
剔透玉瓶旁,那碾了花瓣,染得粉蔻的手慢慢伸了過來,一點點靠近他搭在桌麵上的手背,然後頓住,伸出一指,輕輕戳了戳。
他呼吸一緊,垂眸看她。
她眸光清亮,似在瞳仁裡燃了盞永不熄滅的小燈,朝他翹著唇角,露出一抹鮮活又俏麗的笑道:“我請你吃巷子口的那家牛肉餡餅,好不好?”
硯台上懸掛的毛筆輕晃,一滴墨滴落,在紙箋上炸成小花,又快速洇暈散出。
陳涿眼眸沉沉,像失了聲般靜坐著,一動不動,看她許久。
——
寒風中,巷口卻冒著騰騰熱霧。
餅鋪上撐一柄寬大的油布傘,大娘拿著濕帕左右擦了一遍又一遍,不時俯身添柴,待到鍋裡的水被燒出了“嗚嗚——”的聲響,將木蓋一掀,撲天白霧散開,冒出牛肉餡餅的鹹香味。
藉著府衙西角橫伸出的屋簷,擺了幾張木桌椅。
陳涿倒出茶壺裡的熱水,熨了遍筷勺,垂目放到她麵前,她托腮,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大孃的動作,那牛肉餡餅和辣湯剛被端上來,忙不疊就捏勺用了口,熱湯入喉,舒服得眯起了眼。
自她上回病後,府裡膳房就像是冇了油鹽醬醋似的,味淡得和喝白水冇什麼區彆,這好不容易將陳涿誆來一道用膳,決不能輕易放過。
簷外風雪飄飄,南枝一邊用著熱湯,一邊捅捅陳涿的臂彎,歪著腦袋看他道:“今早我一睜眼就見自己在榻上,是善良的陳大人將我抱上去的嗎?”
陳涿捏勺的指尖微緊,半晌淡淡道:“你夜裡夢遊,自己上去的。”
南枝輕哼了聲:“騙人。”
幸好她心胸寬廣,從不與他計較這些。
南枝夾起一塊牛肉餡餅,塞滿了腮幫,看向眼前落滿石板路的街巷,對麪人家在廊前高掛了兩盞豔紅燈籠,被吹得來回聳動,她看著,忽然有了一年已逝的實感,嚥下一口道:“下月就要過新年了。”
陳涿也擡起眼簾,眸光落在她的側頰上,輕輕“嗯”了聲。
一年了……
“過得真快啊。”南枝感歎了句,便低頭將碗裡湯喝完,腹中飽了,便有餘力去琢磨旁的了,她將餡餅,慢悠悠吃著,暗自想著如何讓陳涿徹底消了氣——送膳的法子是不成了,那送東西呢?隻這琴棋書畫詩舞禮樂弓劍騎射……她也冇甚精通的,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畫了,不如就送幅畫像哄哄他?
想著,她轉眸直勾勾看向陳涿,從上到下,從左到右來回描繪著他的五官,這目光難以忽視,較之手心碗麪還燙些,陳涿長睫一顫,擡眸對上了她的視線,剛觸上,她就裝作什麼都冇發生似的,埋首小雞啄米似的,鼓動著腮幫繼續嚼起餡餅。
陳涿道:“來時用藥了嗎?”
南枝脊背一僵,她忘了……
實不怪她,那上藥忒麻煩了些,挽袖塗藥,還得將它釀乾了。
她可冇有陳涿那樣的耐心。
總歸不是什麼大傷。
陳涿單是看著就已瞭然。
南枝是何人?一個冇人剝金桔就可不吃的人。
他道:“用完就回府,讓雲團敷藥。”
南枝老實地“哦”了聲。
——
接著幾日,陳涿當真是說到做到,一直睡在又冷又硬的木地板上。
南枝許久未曾作畫,手生得緊,破天荒地早起了幾日,才堪堪完工。
剛派人將畫像送過去,就聽著稟告說昭音來尋她。
自這那夜出現了個身份不明的黑衣人,隨即庫房又著了火,負責此事的沈指揮使被陛下當朝苛責了頓,卻也並未有什麼實質懲戒,緊接著又讓他調查此事,反倒是曆來受陛下寵信的陳大人被釀在一旁,朝中人都道沈言燈雖居六品,卻得了聖心,遲早成這朝中新貴。
朝堂紛擾,落進被守衛得森嚴的公主府裡,連點響聲都冇傳出來。
顏昭音心裡存了事,好不容易得了空暇,連忙來尋南枝解悶。
她來時,南枝正收攏著案前硃筆,斑斕染料將指尖浸成了各色,有些還蹭到了下巴,臉頰處。
昭音看著桌麵丟在一旁的廢稿,拾起看向那鬱青的漫天草地,筆觸精緻又細巧,不禁驚了聲道:“這是你畫的,居然畫的這般好。”
南枝得意地揚起下巴道:“那當然,琴棋書畫我可樣樣精通,一幅畫對我而言,實在是小菜一碟,不足掛齒。”
昭音撇撇嘴:“說大話不怕閃了舌頭。”頓著,又看向畫像裡自成一派的風格,道:“不過你這筆觸倒極特彆,是專跟什麼人學過嗎?”
南枝想到了些什麼,笑意一滯,轉而含糊著轉移話題道:“差不多。對了,你怎麼專門過來了?”
昭音被這一問,想起了事慢慢放下畫紙,歎了聲道:“那夜庫房起火,庫房裡的物件倒冇怎麼損壞,隻是那記錄卻被燒得一點不剩了。我猜就是那黑衣人特意擇回去做的手腳。”
南枝想著道:“那麼多侍衛,他怎可能又溜回去,會不會是在府裡有什麼同夥?”
“同夥……”昭音心底浮起了些猶疑,上回在彆苑除卻母親和姨母外,隻有她為護母親,切實地與那戴麵具的頭目打過照麵,若冇看錯,應就是的那夜黑衣人,可他是如何能在一眾監看下逃出生天,真有同夥在府裡不成?她想不透,將疑惑咽在肚裡,遞出了手中請柬道:“這是凝歡讓我交予你的。她府中多事,你身子弱又禁不起寒,就托我送給你。”
南枝將手往腰上隨意一擦,接過一瞧那紙上所寫,睜大眼睛道:“選婿?”
顏昭音點頭道:“凝歡所說招贅之事,王國公態度曖昧,尚未真正點頭,但探聽著口風,卻也並非全然不能。如今難辦的是王姓族內那些族老,說了王琮雖已殘,卻可在庶子中擇優,記在國公夫人名下,便也冇什麼兩樣。王夫人嚥了這麼多年的氣,怎可能應下這種事,便要抓緊為凝歡選婿,不落人後。”
“就在幾日後,凝歡特意讓我們前去為她掌眼。”
南枝看著那請柬:“以往在揚州城裡,富商之女招贅多為在樓閣上拋繡球,還未見過這般作宴招婿的呢,肯定很有意思。”
顏昭音眼底透著狡黠,揚起唇笑道:“若有興趣,你不妨也辦一場——”
還冇說完,南枝趕忙緊捂住她嘴,轉首見著四周無人才鬆了口氣。
昭音不解道:“表兄又不在這,慌什麼。”
南枝卻鄭重地搖了搖頭道:“我近日覺得陳涿愈發神出鬼冇,隔了幾道牆的話都能聽到,誰知他是不是躲在哪處偷聽呢。”說著,又忍不住要真辦了場宴會是如何……她摸著下巴,想得滿臉是笑,若真如此,她定要好好折磨一番陳涿。
——
那幅畫像很快被送到了府衙。
白文遞到跟前,俯身稟告道:“大人,這是夫人送來的。聽雲團說,這可是夫人這幾日一心為大人畫的畫像,每一筆都代表了夫人對大人的切切真情,大人要打開嗎?”
案前,陳涿怔怔擡首,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幾日南枝揹著他滿臉神秘地在做什麼,原是在為他畫像。
他盯著那被捲起的畫像,冷鬱神色漸漸消退了,眼底透著清亮的光,唇角微不可查地輕揚,咳了聲淡淡道:“既都畫好了,那就拿過來吧。”
畫像捲起,一根細帶繫著,他從白文手上接過,長睫撲簌著來回顫動,在麵上投著形狀不一的陰影,修長指尖鬆開那畫像,另一手將桌麵物件隨意往裡一推,鋪散開才見並非是簡單人像,而是一張鬱鬱蔥蔥的春景圖。
滿卷脆青,繪滿淺草,四處隨意點綴著豔花。斜陽籠處,隻見兩道被縮小在遠處的身影,一著嫩黃衣裙的少女騎於馬上,衣襬依著風的形狀浮動,其身旁站著一玄衣男子,隻露側臉,依稀可見其目光追隨著而去。
畫的是他和她。
陳涿靜看著那畫像,呼吸微緊,眉眼垂落,緩緩舒展出輕柔的弧度。
白文頗有眼色道:“這畫上的就是大人與夫人吧,果然瞧著就頗為相配。夫人定是實實掛念大人,才能將大人畫得這般傳神出挑。”
陳涿指腹輕觸那畫像上的人,啟唇道:“今日公務已然辦完,不必在這停留,風雪漸大,早些回府吧。”
白文一喜,剛要應聲,卻聽外麵傳來稟告聲:“大人,沈指揮使求見。”
陳涿驀然收回準備卷畫的手,眸光輕閃,轉而看向那空蕩蕩的牆麵,囑咐道:“將人迎進來,這畫就掛到那牆上。”
……
沈言燈進屋後,陳涿正坐在桌前,緩緩倒著茶水,聽著動靜卻也不擡首,隻是垂睫抿了口茶水,淡淡道:“沈大人落座吧。”
屋內門窗儘開,陣陣往裡湧著疾風。
沈言燈雙頰被吹得有些蒼白,唇角含笑,眼底卻透著幾分冷意,擡腳坐到了那桌案對麵,道:“京中快要鬨翻了天,陳大人倒是有閒心,在這飲茗賞雪,當真不怕公主府庫房的那場火燒到自己身上?”
陳涿平靜道:“沈大人多心了。這凜冽冬日,大火怎可能燒得起來?”
沈言燈冷笑了聲:“厚柴作底,再淋上火油,就算是漫天暴雨,什麼都隻能被燒得隻剩塵土。”
陳涿淡淡嗤了聲,轉而道:“沈大人今日來這有何事?”
沈言燈道:“自是有事要問。聽聞十八年前,京中大亂,陳大人還為一五歲稚童,惇儀殿下為救如今陛下,帶著大人遠走京城,卻被叛軍所襲。為救陛下,大人被棄於叛軍中,而匆匆趕來的陳將軍也因陛下,被叛軍所害。不知大人,是否因著此事對陛下懷恨在心,這才隱忍至今,妄圖弑君複仇?”
陳涿緩緩擡起了眼眸,定定看他卻並未有什麼情緒波動,隻道:“五歲稚童能記之事寥寥,更遑論如今天下太平,聖上英明,有何需要懷恨在心的?沈大人不必以小人心度君子腹。”
寒風吹散香茶飄起的霧氣,兩人對隔著,沈言燈咬了咬牙,目光忽地瞧見在那牆麵上的畫像,眸光輕顫卻很快被掩下,轉而露出一抹溫和的笑道:“這是南枝所畫?”
陳涿轉眸看著那畫像,抿了口茶水道:“自是她為我所作。”
沈言燈站起身,端詳著那畫像半晌,卻輕歎了聲道:“南枝幾年不勤畫,技藝著實不如往常,待過幾日,我將往年南枝為我所繪的畫像送給陳大人瞧瞧。”
陳涿神色一滯,冷冷看他。
沈言燈自顧自地道:“當年南枝於琴棋書畫之道上不善,被些不長眼的嘲笑了好一番,就纏著我教她作畫,這一筆一劃仍透著些我當年的畫風,可卻不如當年為我而畫的那些。畫中之道,頗為深奧,這人不同,落筆所感也就不同。陳大人,你說是嗎?”
他轉首朝著陳涿揚起笑,眼底湧著些嘲意。
陳涿捏著杯盞的指尖泛白,冷眸看他,扯著唇角道:“我卻隻知,作畫與作詩一般,需得講究心境。有些人事,瞧見了也落不下一筆,而有些,卻能廢寢忘食,專為其繪。”
沈言燈笑意變淡,斂眸道:“我怎從未聽過此等謬論。風雪漸大,我還得回稟禦前,就不再著叨擾陳大人了。”說著,他微微一俯身,轉而大步流星地離開。
可剛出了房門,那溫潤麵龐陡然浮起了陰冷暗色,臉色愈發蒼白,一身厚重大氅都暖不起來,他看向那飄渺的風雪,胸口沉悶著,想起了數年前,也是這般的冬日。
七歲的小南枝紅著眼,敲響了他的房門。
剛出去還冇瞧見情形,就被她緊抱住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朝他告狀,說有人笑話她是個什麼也不會的小廢物,又求他教自己作畫。
他看得她滿臉的淚,一時慌神,當即滿口應下。
可私塾早出晚歸,每日能抽出半個時辰已是難得,與小南枝說不了幾句就得停下,他也未曾將她學畫的事放在心上,誰料幾月過去,她跑得滿頭是汗,將他的畫像放到了桌前,翹著唇讓他誇獎。
原是照著他留下的畫稿,斟酌著描繪。隻學一點時日,卻已十分傳神。
後來桌案常能見到她為他作的畫。
有的是他一人,有的是兩人一道……隔著歲月,滿捲回憶。
他本以為,南枝隻會為他一人作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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