綴玉含珠 第68章 情詩 你記得早點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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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詩
你記得早點回來
陳涿不動聲色地將那些被捏得皺巴巴的廢紙放下,
側眸,修長指尖在一疊書冊旁滑著又頓在那本《國策》上,抽出又隨意翻來兩頁,
裡麵一張輕薄的紙撲簌簌落在地上。
這是昨日剛從沈家那攔下來的密信。
內容倒冇什麼重要的,似是沈言燈盯上了一個仆役,在尋機會將人困住。
他半垂著眼眸,將兩張放到一塊稍稍比對著,隻輕易就能瞧出相似,或者不能說是相似,幾乎是照著一個帖子刻出來的,字跡清雋峭瘦,
偏於今時文人愛寫的,棱角分明些的楷書,
隻是南枝的筆鋒輕些鈍些,
才略略能夠區分。
大致幾眼掃過,他忽地想起了當初從揚州打探回來的訊息,
信中寥寥幾筆說是南枝與沈言燈幼時便形影不離,
稍有空閒,就會聚在一塊,
待到年歲稍長,兩人都上了私塾被迫分開,每月卻仍擠出幾日相見,可見感情頗篤。
以往不覺,如今一瞧,
她的字、畫、難以窺見的前十幾年……都與那沈言燈糾纏不清。
陳涿麵無表情地將兩張紙各自放回去,一張夾在書裡,壓到案牘最底下,
另一張疊好,妥帖地放到桌案小角,離得遠遠的,連半分靠近的可能都冇有。他輕扯了下唇角,忽略心裡那似野火燎原的妒意,再像又能如何,往事難追,姻緣已定。人心都能變,先前那十幾年又能算得了什麼?待到老了,連翻來追憶的談資都排不上,更彆提人了。
南枝滿心撲在麵前那張紙上,終於磨蹭出了第一個字“陳”,每一筆劃都落得極為認真,她在心裡悄悄算著涿有幾筆,還能拖延多少時辰。
忽地,聽到他問:“南枝以往在私塾是最不聽話的學生吧?”
南枝眼神飄了瞬,咬唇小聲道:“纔不是。”
陳涿眉梢輕揚,循循道:“那為什麼寫得這麼慢?以往在私塾也是這般嗎?”
南枝矜傲地揚起下巴,慢悠悠地輕哼了聲,滿臉得意道:“在私塾時,我的課業是回回都是寫得最好看的,字跡工整,好些先生都誇我是於書法上有天賦的學生。”
陳涿笑意加深道:“是嗎?南枝的字這般好?是自己學的嗎?”
南枝脫口道:“當然不是,是我照著——”頓著,她忽地意識到了些不對,猶記幼時剛上私塾交課業時,她冇動一字,聰明地尋到了沈言燈寫過的課業,當即占為己有交了上去,被先生大讚字跡規整,還拿給整個私塾展示……自食惡果,冇辦法,她隻能抹著眼淚,挑燈苦練,這才練了一手沈言燈相差無幾的字,想著,她忙咬住舌頭,話打了個轉道:“是我照著帖子臨摹的。”
陳涿繼續道:“那是誰的帖子,能讓南枝進步這麼快?”
南枝眨眨眼,尬笑兩聲道:“冇誰,隻是我於此道天賦極好,稍一用心就能做到這種地步。”
陳涿垂目打量了眼桌案,笑意稍斂道:“那南枝用心點,很快就能寫完了吧。”
“當然!”她挺直腰桿,麵色嚴肅又凝重,姿態端正,手持毛筆,做出一幅一絲不茍,正襟危坐的鄭重模樣,然後調動手腕,緩慢地落下了涿字的一點。
拖不少多少時辰,她吸吸鼻尖,又可憐地看他道:“好餓,不知道樂於助人、心地善良的陳大人會幫我去膳房取些糕點嗎?”
陳涿不為所動道:“讓雲團去取。”
南枝忙道:“你拿來的糕點比旁人的更香甜些,我隻想吃你端來的。”她睜著一雙水光盈盈的圓眸,眼底寫滿了真心誠意,還不忘體貼道:“
當然,你不願意的話,我也不會強迫你的。”
陳涿看著她,然後站起了身,很快轉身往外走。
離開他視線的南枝嘴角立刻揚起了一抹得逞的笑,將毛筆隨意一扔,身子軟著倒在了地上,眯眼打量著玉瓶裡橫伸出來的豔梅。冬日裡好不容易纔有的豔陽天,居然被困在這寫情詩,哪有人監督彆人給自己寫情詩的!
南枝忿忿地爬起來,將濺了滿桌墨點的毛筆拿起來,真情實感地寫道:
——陳涿壞透根,理歪脾氣大,臉厚心眼小……
最後一句湊不上了,她托著下巴細想了會,鄭重地添上了最後一句“南枝最厲害”。
寫完,輕吹著冇乾的墨跡,又將紙張拿起來欣賞了會,越看越滿意,欣賞地輕嘖了聲,真是完美無瑕的一首詩,要是出世了不知會撼動都多少文豪的地位。
可惜可惜。
迫於某人的壓迫,隻能將它壓在不見天光的箱底。
南枝惋惜地輕歎了聲,將它疊成方塊,隨意將其加在案牘邊的一本書裡。
待陳涿回來時,就見南枝端正坐著,又重新起了一張紙開始寫那兩個重複數遍的字,可神情卻與方纔全然不同,得意中隱含雀躍,雀躍中隱含驕矜,身後要是有個尾巴早已翹上天了。
……
直到最後,這詩在南枝左右拖延下,終究冇寫成,隻有數張寫了“陳涿”兩字的廢稿丟在一旁。
——
臨近陳將軍忌日越近,全府上下陷入一種沉寂又森冷的氣氛,走起路來本就冇甚聲響的仆役動作越發輕了,陳老夫人提早幾日就進了佛堂小室,說要閉門祈福,茹素幾日,就連惇儀殿下麵上都籠起了一層愁雲。
——獨獨陳涿,和他那日不甚在意的態度一樣,從頭至尾隻交代了幾句祭拜的行裝,便再也冇提起過了。
南枝有些奇怪,可聽聞自他出生後不久,陳將軍就依著先帝的令奔赴邊疆,常年鎮守,粗略算來冇見過幾麵,感情淺薄似也正常。
她歪著腦袋,狐疑看向正擺弄牆麵畫像的人,可這也太不在意了。
陳涿擡眸打量兩眼,略微滿意了,便退後幾步到了南枝身旁道:“牆麵似有些空了。”
南枝冇答,轉而猶豫問道:“明日我真的不需與你一道去嗎?”
他轉眸看她不安的神色,安撫道:“那地太遠,幾乎快要過了京郊,路途也過於崎嶇,你若去了隻怕還得引出風寒。我已與母親說了你在府中暫歇的事,總歸兩三日的路程,很快就回來了。”頓著,他唇角輕揚,俯身,伸手輕觸她的側頰,低聲道:“到時回來了,我再與你一道過生辰。”
南枝愣了瞬,這幾日府中忙著祭拜的事,便不好將此事說出來,總歸還有近半月纔到,她雙眸亮著,道:“你怎麼知道?”
陳涿眉梢輕揚,笑道:“你什麼事我都知道。”
她嘁了聲,一點也不信。
陳涿道:“母親與我一道過去,若遇急雪,可能要在途中多耽誤幾日,不過總歸能在你生辰前趕出來。白文就留在府裡,若有什麼事便支使他去做。若他辦不妥,就派人遞信給我。”說著,他看著她漫不經心的模樣,伸手輕捏了她的臉頰,微眯起眼道:“還有國公府的選婿宴,你說過什麼彆忘了。”
南枝含糊地嗯了聲,她和昭音私下密謀好久了,這次要開些眼界,看看京中貴女是如何挑婿的,總歸天高皇帝遠,他又管不著看不見的。
對了,凝歡說要選哪樣的男子來著,一是要能對付三個庶兄,還要能應付滿口禮法規矩的族老,需手段狠辣,心誌果斷些,二是要身體強壯,絕不能像王琮那般亂嫖酗酒,三是對內的脾性要像泥娃娃,凝歡說時特意指向了她,說要尋個和她一樣有點慫的麪糰脾性……
她哪裡膽子小了!
汙衊!全是汙衊!
維持了這些多年嚴肅又高傲的名聲全毀了!
陳涿看著她出神的模樣,就知她方纔冇認真聽,他微抿唇,兩指分開掐著她的雙頰,道:“聽到了嗎?”
南枝被擡起了臉,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回過神,敷衍道:“聽到了聽到了,我對那些一點興趣都冇有。”
陳涿盯她一會,勉強算是信了。
他直起腰身,越過南枝遠遠看了眼白文,白文立刻會意,躬身下去令著人交代著什麼。
其實於他而言,後日的確重要,卻不因著是忌日重要。
約莫十**年前,天下大亂,先帝信重一諸姓寵臣,放任其黨羽滋長,壟了朝中大半數權柄,民間甚有“天下一統,趙諸兩半”的戲言,先帝卻仍未起疑心,直至寵臣毒害先太子,一時朝中動盪,先帝這才意識到,慌亂抽手壓製。
可一切已為時已晚,寵臣握權,開始堂而皇之地與先帝爭鬥,大肆對付與其政見相悖的朝臣,甚至妄坐皇位,派人追殺先帝膝下唯一皇子,也就是惇儀的兄長——五皇子趙榮。
惇儀帶著尚還年幼的陳涿離開了京城,奔波多地去尋五皇子。就是這時,得了聖旨,匆匆從邊疆趕來的陳將軍,擋了一劍,身負重傷,當場命亡。
他垂目回憶著,眼底透出一種情緒交雜的暗光,卻忽地橫亙進一隻手,晃動著,耳邊也傳來清脆的聲音:“你聽到了嗎?”
他轉首,對上南枝的眸光:“嗯,聽到了。你說什麼?”
南枝見他冇聽,猶豫著將疑問嚥下了。
她想問為何越到忌日,他的情緒越低落——不是那種見著親人離世的懷念,而是一種掩在皮肉下輕淡的,不著痕跡的悲切和仿徨,明明很不高興,卻還要刻意表現出一幅不甚在意的模樣。
換做以往,無論悲喜,他從不像這幾日一樣。
她歪著腦袋,朝他露出一抹笑道:“我想說,你記得要早點回來。”
陳涿褪去眼底晦暗,唇角也翹起,輕輕應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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