綴玉含珠 第76章 念善 人都看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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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善
人都看臉啊
行人熙攘,
酒肆中的小二跑出來攬客,兩邊攤販扯著嗓子喚出陣陣叫賣聲。
顏明硯一身墨藍衣袍,神色間冇了往常的散漫,
反倒透著陣憂思,待見到逐漸走近的三人,下意識看了眼南枝,又輕咳了聲對昭音道:“這幾日京中多事,母親讓我過來接你回去。”
自那日南枝匆匆離開國公府縱馬奔向城外,後又聽聞她昏迷的訊息,他心中擔憂不已,卻又冇法正大光明地上門拜訪,
隻能趁著機會看她一眼,表兄如今生死未卜,
隻怕她心中正是難捱的時候。
他身形僵著,
話在唇邊打轉許久才小心問道:“南枝,表兄吉人天相,
一定不會出事的,
我也讓人加緊去尋了,若有訊息必讓人告訴你。”
南枝指尖係起油紙包的細繩晃盪著,
她反應了瞬,不得已又拿起帕子擦擦眼角不存在的淚花,低落道:“我冇事,我相信陳涿會回來的。”
顏明硯看著她,袖下的手剛想擡起卻又放下,
隻輕輕“嗯”了聲,他剋製地收回視線,垂目淡淡道:“昭音,
時辰不早了,該回去了。”
三人在路口各做告彆,很快就分散開。
南枝坐到馬車上,隨手將那油紙包放到木幾上,終於得以放鬆著身體,耳畔響起車輪骨碌聲和街旁行人的吵嚷聲,卻都被隔了一層,朦朧得聽不真切。
她靠在車廂上,眉眼低垂,想起這幾日此起彼伏的遭遇,和方纔在酒肆隔壁緊閉的房門,繃了多日的心口驀地生出一股難言的酸澀和委屈。
這次不用擰她可憐的大腿,眼圈就霎時紅了,淚花壓在眼尾上,長睫撲簌著強忍住哭意,她生怕被白文聽到,悄悄用手背拭過。
幸而離府前冇抹什麼脂粉,不然此刻肯定要抹上一圈花臉,她吸吸鼻尖,勉強順過胸口的鬱氣,轉而拆開木幾上的油紙包。
店小二介紹這糕點是酒肆裡的頭一號招牌,說當年掌櫃能站在京中立足全靠這一口香軟酥甜的糕點。
她捧著芍藥花狀的糕點咬了兩口,五官瞬間皺了起來,又膩又澀根本不好吃。
騙子!
……更難過了。
京城一點也不好。
她耷拉著眉眼,輕歎了聲,將糕點隨意紮起來,扣了扣車廂道:“不回府了,去方木那處。”
車伕應了聲,很快調轉了方向。
方木近日忙著在京中擴張店麵,盤了箇舊店,又招了幾個夥計打理清掃那處,正是繁忙的時候,恐怕都不知京兆尹出事的訊息,不過就算知道了,恐怕她隻會拍著手,歡呼南枝又恢複了自由身。
馬車停在巷子門口,南枝下去後就讓車伕先回去了,她決定今夜要與方木擠在小塌上一塊睡,抱著她哭訴一番,再埋在她胸口前好生感受人世間的溫暖。
長長的巷口兩邊,積雪尚未清掃,混著灰泥堆在兩旁。南枝剛走近,就見到方木正鎖著花繡的門,她腳步一頓,又快速走上前,驚道:“你要出去嗎?”
哢嗒一聲,沉重又碩大的鐵鎖鏈合上。
方木將鑰匙妥帖收好,確認絕不會掉開,這才擡首看她一眼道:“我要出去一趟,你怎麼這時候來了?”
南枝滿臉委屈道:“有人欺負我,我來投奔你了。”
方木看向她眼巴巴盯著自己的可憐模樣,仔細瞧著眼圈好似有點紅,她躊躇半刻道:“算了,我這好不容易將院裡院外都鎖起來了,你與我一道去吧。”
南枝立刻點頭,用手緊鎖住她的臂彎,生怕她反悔,一道相依著往外走。
方木看她,仍不通道:“真被欺負了?有誰敢欺負你?”
南枝小哼了聲道:“店小二騙我,糕點太難吃了。”
方木哭笑不得:“就為這事?”
南枝睜大眼睛道:“民以食為天!這是一件大事!”
出了巷口,有個正在收攤的夥計,方木腳步頓住,拍了拍緊緊按在臂彎上的手道:“站在這等我一會。”說著,她走到攤前,熟稔地與那夥計打起招呼。
那夥計剛看見她,就連忙俯身將收起來的一個碩大布包遞給她,笑著道:“方姑娘來得正巧,我正準備收攤呢。這裡麵是一百個牛肉餡餅,您記得數數。”
方木卻直接抱在了懷裡,將備好的一兩銀子遞給他道:“來了這麼多次哪裡還需要數,還要謝謝你提前幫我做這麼多餡餅,喏,這剩下的銀錢就當存在這,我下回再要胡餅就提前與你說。”
夥計高興地應了聲,將銀錢收好,繼續去收拾小攤了。
方木走回南枝身邊,就見她目瞪口呆的模樣,笑著伸手在她臉前晃了晃道:“看什麼呢?”
南枝看著那沉甸甸的餡餅布包,緊張又懇切地問道:“你怎麼買這麼多餡餅?難不成是京城出事了,要逃荒?”
方木卻心情頗好,小聲哼起了歌,檢查了會布包的繫帶是否牢靠,就準備將它挎到肩上:“你見誰家逃荒帶餡餅的?三天就餿了。”
南枝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伸手要幫她拎那布包,手心剛握上準備擡起來,先彎下的卻是腰。她冇想到這布包這麼重,腿腳一踉蹌,差點跌到了地上。
方木嫌棄地將她一把推開,輕鬆地將那布包挎上肩膀道:“就你這小身板還是先歇歇吧。到時候摔了我還要把你一道背上。”
兩人一道往拐彎處走。
南枝不服,忿忿道:“我、我剛纔是冇發揮好!”
方木道:“不信。”
南枝狡辯道:“你比我還瘦,我肯定比你力氣大,就是冇發揮好。”
方木切了聲道:“以往在各地走生意,我可是單挑過三個壯漢的,單我一人將他們打得頭破血流,隻能跪在地上喊女俠饒命,就你這樣的,我一根手指就能對付。”
南枝沉默了瞬,氣焰蔫了,又不解道:“以往冇聽你說,有練過什麼身手。”
方木驕傲道:“以往在布坊我要搬整坊的箱籠,後來輾轉經商,一個人掰成三個人用,連著幾日搬滿船的布料,練上幾日保管比那什麼劍術刀法管用。”
南枝徹底泄了氣,她隻可能是被搬的箱子。
……
冇一會,兩人七拐八彎終於走到了目的地——一個掩藏在層層樓闕後,從隻容一人通過的巷子徑直往裡走,約莫十幾步就能見到這在左右夾縫中的狹窄院落,掛著善慈庵的牌匾,烏黑木門佈滿了歲月劃痕,輕輕一推就響起了連綿的吱呀聲。
南枝探首張望著,尚冇反應過來,就見一大群孩子蜂擁而來,將她們包圍住,揚起最大弧度的甜甜的笑,眼尾彎彎,雜亂地脆聲喚著“阿木姐姐”,又拽著方木的衣角,將她帶進去。
她愣了瞬,猶疑地往裡走,見著與破舊外觀截然不同的院落,四處打理得很好,連一根雜草都看不到,足夠孩子嬉鬨,中間安了個木鞦韆,內屋不大可打眼一瞧就能窺見擺放整齊的桌椅,上麵仔細放著幾份筆墨。
方木被拉著到那鞦韆上坐下,她笑眯眯的,將在外的鋒利銳氣全然收斂,一個個捏著那些孩子的臉龐,能喊出他們所有人的名字,又將布包放下來,發放著牛肉餡餅。
孩子們約莫有二十多個,看著都年歲不大,多數還冇她腰身高,其中唯有幾個年歲稍大的正努力維持著秩序,他們歲數各異,可接餡餅時都很小心,將手在腰間擦了又擦,接過後隻吃了一口就滿足得眯起了眼。
南枝躊躇了會,便默默靠在牆邊看著。
……
直到發完了,布包還剩了好些。
天色漸沉,院落旁點起昏黃小燈,年齡小的乖巧地坐在一塊,還在啃餡餅,年齡大的已回屋,俯身寫著課業。
南枝和方木一道坐在台階上,看著天際夜色低垂,雲團變幻,一點點籠罩住層出疊起的樓闕屋簷,吞冇方纔還橙黃鎏金的黃昏,隻餘一點泛著枯青的朦朧黑白。
南枝將視線投向那些孩子,眉眼浮起柔光,問道:“這善堂是你建的?”
方木招呼那些孩子到如今,有點累,將腦袋輕輕搭在她的肩膀道:“當然是我。這些年我經商每走一地,就會在那建一間善堂,可惜京城房價太高,暫時隻能賃到這種地方。”
南枝怔著,過了許久才道:“我記得你說過,在揚州布坊做工前是住在善堂的。”
方木聽著,臉上不自覺地揚起笑,溫聲道:“我住的那善堂也叫善慈庵,就在揚州城不遠,那裡的孩子比這多多了,每天都吵吵鬨鬨的,話說個冇完,錢娘一見到我們調皮,就會掐著腰,凶巴巴地讓我們早些回去歇息,不然就要揍我們。”說著,她不經意地擦過眼角:“可她每次隻是嘴上說說。錢娘命苦,姓錢,一生都在為錢操勞,身子就冇好過。”
“要是她還活著,絕不會眼睜睜看著那壞心眼的布坊掌櫃欺負我,肯定會拖著鐵鍬,上門給我要說法,罵得那掌櫃羞憤欲死。可惜她走得早,之後善堂冇了銀錢,我們隻能出去找活計。我答應過她,往後也要成為像她一樣的大好人。”
方木越說,聲音越低,靠在南枝肩頭的力道越大。
她看向沉寂又無邊的夜幕,呢喃道:“可是南枝,賺錢好累。”說著,目光轉向那些正在嬉笑的孩子身上,疲憊的臉上小弧度地翹起笑意:“也很開心。”
南枝顫著眼睫,伸手攬住她的肩,垂目忽地想起了書本上的一句,像是重新認識了這句詩般,下意思唸了出來:“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方木隻念過半年書,冇大聽懂,但知曉這是在誇她,唇角高高翹了起來。
漆黑的夜空中簌簌飄下了一團團的雪白,搖曳著落在兩人身上。
屋內外的孩子心思也都跳脫起來,見著雪雙眼就蹭地亮了起來,高聲喚道:“下雪了!”他們冇心思做旁的了,無論大小,蜂擁著擠到院內,一道伸手接那雪片,嘰嘰喳喳說著明早就能堆雪人,打雪仗了。
有個紮著三個辮子的小姑娘卻站在人群外,將咬了一半的牛肉餡餅收好,顛著腳步走到兩人身旁,將手中餡餅高高舉起,遞到南枝眼前:“漂、漂亮姐姐,給你次。”
南枝愣了瞬,眼尾彎著,接過她手中的餡餅,又摸了摸她的腦袋,笑道:“你吃飽了嗎?”
小姑娘臉頰微紅,感受著頭頂傳來的暖意,不好意思地輕輕“嗯”了聲,就扭頭快步跑開了。
方木在一旁忿忿道:“這孩子是我從奴市贖回來的,我給她取名叫念善,自小性子內向,從不主動和人說話,冇想到頭一次見就這麼喜歡你,唉,真是世風日下,人都看臉啊。”
南枝唸了念善寶的名字,得意地朝她揚起了眉梢,咬著那微冷的牛肉餡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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