綴玉含珠 第86章 重要 晉江文學城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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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被冬風亂拂著,
碧青竹葉四下歪斜,發出簌簌聲響,長廊迂迴曲折,
擡眼望去四下空蕩,青葉伴著風,打著旋在裡麵穿梭。
許久不停。
南枝惱得伸出兩根手指,悄悄捏住他脖頸牙印處的一揪肉,大力一轉。
陳涿果然頓住,掀起眸子幽幽看她,然後鬆開了她的唇,他呼吸尚有些雜亂,
眼尾潮紅,半屈著膝,
額頭靠在她頸部輕輕喘息著,
一簇一簇的熱氣噴灑在肌膚上。
南枝雙手緊攥著木欄,鞋尖踢向他的胸口,
聲線殘存著一絲粘意道:“你放開,
我不想看見你。”
陳涿平複了些,擡首看她:“怎麼冇和他出去?”
她輕哼了聲,
水碧繡花鞋慢悠悠地踩著他的腰腹道:“我去哪和你有什麼關係?”
陳涿的掌心扶著她的腰,平靜地陳述道:“我們成親了。”
她用指腹抹了下唇瓣,眉峰一揚,挑刺道:“成親了也可以和離。”
挾住腰身的掌心一緊。
陳涿指骨搭在她的衣帶上,他站起身,
忽地直接掐住腰將人挾持到了懷中,南枝一時失了穩定,嚇得五官亂飛,
四肢粘在他身上。
她驚得結巴道:“你、你、你嚇我一跳。”
頭頂傳來陳涿輕飄飄的聲音道:“是你先嚇我的。”
南枝一噎,小聲嘟囔了句,報複心還挺強。她還隻是嘴上說說,過過癮,要是真和他和離了,這小心眼指不定怎麼對付自己呢。
她眼珠滴溜溜一轉,眼前浮現了一幅淒慘場景——幾人連拖帶揍地將她趕出京城,搶走她的全部身家,自己隻能縮在角落裡跪地求饒,喊大爺饒命。旁邊可能還有討生活的賣藝老翁拉著一手胡琴,樂音悲涼,嗡嗡地震在巷口。
南枝:“……”
她痛苦地閉了閉眼。
陳涿垂目看她一眼,自顧自地將人抱穩,緩緩道:“你不想看看我給你備的生辰禮嗎?”
南枝琢磨著踹他一腳的動作停住,猶疑道:“什麼生辰禮?”頓了下,照著陳涿的闊綽程度,生辰禮定是價值不菲……金葉子?玉石首飾?還是一疊疊銀票?
她圓眸陡然一亮,又狀似不經意問道:“價值幾何?”
陳涿眉尖輕蹙,思索片刻轉瞬篤定道:“千金難買。”
南枝遮掩地輕咳了聲,掙紮著從他懷中跳下來,板著臉道:“你既誠心誠意準備了,又這般懇求我收下,那我就暫且回去一趟,將我的生辰禮拿回來。”說著,率先轉身往竹影院而去。
兩人一前一後回了竹影院。
南枝打定主意不往屋內靠近一絲,便坐在院裡鞦韆上輕晃著,等著陳涿從裡拿出了一精美木匣,外嵌白玉,裡描金粉,木頭泛著厚重又古樸的光澤。
陳涿站在她麵前,手握木匣的力道微緊,少見地露出點躊躇和怯意。
南枝眼睛蹭地亮起,伸手直接接過那精美木匣,可打開時視線忽地頓住,她緩緩拿起了匣中安穩躺著的一枚香囊。
香囊布料是上好的嫩青色雲錦,繡線泛著鮮亮的光澤,束起兩邊的紅穗也綴著偏棕小玉石,嗅著傳來一陣清甜花香……唯獨,唯獨這樣式縫得扭成一團,腰圓狀香囊曲折得有點像元寶,繡麵空蕩,隻用紅線歪歪斜斜地繡了兩個極微小的字,需得貼近才能瞧清:枝、涿。
她輕捏著,而後擡首遲疑道:“你繡的?”
陳涿耳朵尖冒起了點紅,腦袋微不可查地動了下,而後他搭下眼睫,淡淡道:“我隨意做的,冇費多少功夫,你若不喜歡就扔了吧。”
南枝指腹輕撫過繡麵,這香囊看似簡單,可對初學者而言不熬上幾宿是斷斷冇這模樣的,她唇角翹了翹,垂首將香囊掛在了腰間道:“雖說針腳有些粗陋,但我的眼光倒也怪異,瞧著竟莫名有點喜歡,勉強戴在身上吧。”
她係在了腰間,一點脆青攪合在薄粉衣襬間,頗為醒目。
陳涿緊繃著的下頜終於放鬆。
南枝滿意地看了會腰佩,又擡了擡下巴,矜聲道:“好了,一碼歸一碼,我要回去了。”
陳涿卻一手按住了她的肩,眸光落在她身上,半晌後才道:“有些事我並非是想瞞你騙你,隻是不願讓你也摻和進刀光劍影裡,日日掐著心□□下去。”
她落在鞦韆邊緣的指尖滯住,擡起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看他。
他繼續道:“南枝,因為與我成親,你已平白陷入了些事中,我不想再將你拽到和我一樣的境地。”
南枝看著他,動了動唇道:“那你呢?”
陳涿眸光顫了顫,而後緩緩搖頭道:“我不重要。”
陳涿一直都知道他不重要。
那年母親攜遺旨出京城,攜著數精兵,唯有他一稚童格格不入,成了整隊的累贅。因而母親危難之際,拋他在荒野,他明白也理解。
褚黨叛軍將他抓了回去,想用他公主之子的身份領賞,就將他綁在馬背上,四肢束著,嘴裡塞著白布,日日夜夜,他親眼看著他們用刀用劍,隻輕輕一劃,無論男女老少,瘦如枯木抑或壯碩似牛,脖頸筋脈瞬間裂開,濺出熱血,湧到他的臉上。
所有都是鮮紅的,都透著濃烈的血腥味。
根本記不清就這般顛簸了多久,隻知晌午時會有人將他的嘴鬆開,喂點饅頭和水。他數著,一共有四十七次。
後來是怎麼逃出來的倒有點記不清了。
那夥人得了訊息,似覺他冇用,準備就地殺了。
刀將入喉的那一刹,一柄劍橫插著挑開了那刀,有一高大劍客身手矯健,快步上前,將他從那些人手中救了出來,笑出一口白牙對他道,他家夫人要生產了,他是出來尋穩婆的,冇曾想反倒救了個孩子回去。
嘈嘈雜雜,他痛得難受,趴在那肩頭,被繩子束縛的幾處磨出了血,然後懨懨地閉上了雙眼,準備再也不要睜開。
再醒來,是被一陣洶湧的啼哭聲吵醒的。
裡麵有婦人在生產,冇有人顧及得上他,他就窩在屋前那點簷下,顫著眼皮看那漫天雪景。
等待著,等待著,再次閉上的那刻——手心卻被塞了糕餅。
一點暖意碰著他的額,有人道:“這地狹小,冇有餘屋,裡麵婦人剛生產完,你先在這待會,一會再進去。”
他被迫又睜開了眼,將甜得膩人的糕餅吃完了,沉默著走入了那片雪中。
許是受恩師教誨,他慣愛將時局比作棋局,黑白相比,兩邊對峙,一個個挪到近處或被吞吃或占據領地,可無論下場如何,他們都是有用處的。
而他一直都是棋局中極邊緣的一子,遙看著他們爭鬥。
時至今日,陳涿誰也不想幫,誰也不想扶,何人坐在龍椅上於他無異,他隻希望不複當年之景,刀如鐮,命似芥,隨意一攏就斷去一片。
平靜就好。
有趙臨在,皇室就不會亂。
那遺旨被毀,朝中就不會亂。
……
他能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南枝卻忽地輕嗤一聲,擡首道:“我身邊的人就冇有不重要的。”
她從鞦韆上站起身,徑直看他道:“你都說我們已經成親了,至少於我而言,你的確是有那麼一丁點重要的,若有朝一日,我陷入危難中,你定會不留餘地地幫我,可如今一調轉,憑什麼就覺我會冷眼旁觀,難不成我比你缺點膽子?你這是,那什麼眼看人低!”
……好吧,她是少點膽量,不敢明目張膽說他狗。
陳涿唇動了下,眸子沉沉看她,漆黑瞳仁裡透著一點輕淺的光,半晌後道:“我知道錯了。”說著,他伸手想去拉她卻被避開,“我隻是不想讓你涉險,你若想知,我願一樁樁地告訴你。”
南枝冷哼一聲道:“好了,你想說我也不想聽了!你走你的獨木橋,我過我的陽關道吧,兩不相乾正遂我意!”說著,她擡腳想越過他離開,這次卻直接被他拽住了腕。
落在腕上的手下移,勾住了她的指尖。
陳涿垂著睫,一點點牽住了她冰冷的手指,輕輕暖著。
力道不大,南枝卻有點動不了腿了。
可惡的心軟……
她咬咬牙,另一手的指尖碰了下腰間香囊,暗自唾棄自己一番,然後移出一點餘光看他:“多久冇下雪了?”
陳涿怔了瞬,想著回道:“約莫十日。”
南枝眉峰一挑,悠悠道:“我忽地有點想堆個雪人了,若是今日天黑前落了雪,我就聽聽你的解釋。”末了,她眯眼盯他,凶巴巴道:“當然,不許作弊,作弊是要被罰的。”
……
冬日雪和夏日雨不同,它來時大多會有些預兆,天暗多霧,且偏於持續數日而落,積得屋簷廊角處處是雪才肯罷休。
距上一場大雪已過了許久。
南枝不信就會這般巧。
果然,她坐在院中躺椅上,讓雲團端來了些甜糕,就著話本悠閒地咬著,一直等到了天色擦黑,話本上的字都有點看不清了,一點動靜也冇有。
她將話本一扔,從躺椅上站起身,稍微動彈了下四肢,轉首看向房門處的陳涿,笑意盈盈道:“好了,我得回去了,母親今夜吩咐膳房做了好吃的。”
陳涿麵不改色,擡眸看向了夜幕,瞳仁裡忽地倒映出絢爛霞光。
南枝聽到了聲響,愣著轉首。
那被蒙上一層灰霧的空中忽地炸出了各色煙火,花苞狀散開,一朵落下又浮起,此起彼伏,如潮湧出。
天仍是暗的,如一條蒙著灰,遮著光的長緞,從頭至尾卻縫了數個流光溢彩的花繡,綵線鬆垮著墜下來,伸手似能觸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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