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歡 第111章 第 111 章 生於泥沼,臟。
生於泥沼,臟。
語落,
司徒四堪堪趔趄幾步,才徐徐定住身形。此刻靜姝已經轉身,不再看他。
那片光潔的後背就這麼刺著他的雙眼,
上麵還有昨夜恩愛時留下的痕跡。
現下再看,
竟不自覺伸出指尖,
想要撫摸上去。
隻是,手甫一向前,
就被另一雙骨節分明的手給擋住了:“司徒公子,
請自重。”
自重?
他臉上泛起冷嘲:“你可知曉她昨夜與我做了何事?她是我的!”
“司徒公子,
你確定我是你的?”
不知何時,靜姝再次麵向他,笑得毫無溫情,
“若與你做了那種事便是你的,
那靜姝恐怕得碎屍萬段,
才能公平地分給所有與我恩愛過的人。”
“你……你說什麼?”
“司徒公子,即便你說我是你的,
可你、不是、我的。”
一字一頓,
意欲不明。
可他聽懂了。
言外之意,
他並不是她唯一的人。
所以,她也曾和旁人同昨夜那般忘乎所以抵死纏綿?
所以,
她抽身離開走得決絕,
並非害羞隱情,而是壓根不將此事放在心上?
所以,她才能笑得明媚與另一個男人相擁,
與他幾目相對?
司徒四覺得眼前儘是朦朧,手裡的劍險些抓握不住。
“你知曉她是這樣的人?”
這話是對著樂羽說的。
對方卻聳肩,笑得無謂:“覓春歸裡的所有男子,
皆可由老闆享用,隻要她喜歡,這是我們的殊榮。”
“不錯!我靜姝想要什麼樣的男人沒有,怎會為了司徒公子露水情緣,而放棄大好時光?”
靜姝冷冷附和,將絕情深深刻畫在臉上,“司徒公子,我來自人間風月,你卻是皇權貴胄,我們不該有牽連。”
“若我,偏要有呢?”司徒四龜裂的臉逐漸失控,聲兒也不自覺地大了幾分。
“你憑什麼?覓春歸是全蒲州數一數二的樓子,日進鬥金。作為這兒的老闆,我有足夠的底氣與財氣讓我留戀紅塵,與全天下的男人共舞!而你,你有什麼?除卻依附小皇爺給你的地位與權勢之外,還有什麼!還能給我什麼!”
“我知道了。”
眼裡噙著的霧氣終是凝結成淚,往下落了幾滴。
聲也弱了。
他勾笑,伸手往懷裡荷包摸了摸,拿出幾個琉璃小瓶。瓶身雕刻幾隻小狐貍,惟妙惟肖。
狡黠得如他回憶裡的姑娘。
琉璃小瓶落入靜姝掌心,聽得他語氣漸弱:“我是男人,不論昨夜誰先主動,不管我是不是唯一那個,總歸是你吃了虧。”
“此番我對你,情深;奈何你與我,緣淺。感謝姑娘露水之情,司徒四銘記於心。”
“之前答應你的,灑衣薔薇水,收下吧,權當是……”
聲音幾乎哽咽,又帶著初撞南牆的倔強,硬生生將喉間酸澀脫之於口,“昨夜之事,抱歉。”
小皇爺說,若是喜歡便圍追堵截,巧取豪奪,無論什麼法子無論什麼方式。
可他終究不是小皇爺。
他隻是個空有一身武力之外,一無所有的孤兒。
靜姝,的確是美好得,活該讓整個天下都與她共舞。
而他……不配。
後來,司徒四走了。
踉踉蹌蹌,步伐慌亂。
直至墨色衣襟徹底消失在集市儘頭,她才將強忍的情噴泄而出。
哭著,便暈了。
床上的靜姝臉頰燙紅,額間密汗,修長的手用力地攥緊褥子。
渾身發顫,難受極了。
耳畔聽得呐喊,悲鳴還有殘暴地肆虐聲。
“不要,求求您了……”
“不要這樣,求求您……”
腕間紅痕遍佈。
她扭動、拒絕、求饒,無濟於事。
“臭婊子,閉嘴!”
“你跟你那死去的娘一樣,賤!”
“……”
辱罵一遍遍在耳畔流竄,侮辱在身上一次又一次輪回。
那年她才七歲。
悲慼的意識置於整片混沌中,沉沉浮浮。
鼻尖傳來浸鼻安心的香味,另一隻手不自覺地握了握手中物什。
灑衣薔薇水,他給的。
下一瞬,又兀自嗚咽起來:“對不起,對不起……”
“臟,太臟了。”
我配不上。
過去的日子實在是一道心魔,讓人回憶不得。
低泣在寢屋裡飄蕩,軟枕潤濕一片,而錦被下羸弱的身子也異常冰冷,輕紗濕了個透徹。
木門開合,走進一道粉色的身影,徑直走向床邊。
看向床上躺著的可憐女人,蹙眉問道:“如何了?”
聲線清越,語氣溫柔。
輕舞淺淺打量來人,不是未來的小皇妃又是誰?
“姑娘昨兒一夜未歸,今早甫一回來便去浴堂泡了好會兒澡。可渾身還未乾透,又去樓外見了……見了……”
“司徒四。”
“見了那位公子,據樂羽所說,待那位公子離開後,姑娘便暈了。”
輕舞歎氣,“昨夜更深露重,姑娘又勞累一夜,加之悲傷過度,身子沒撐住,發熱了。”
柳芳菲擰眉,悲傷過度?
方纔那個失了魂回到崔府的傻小子也是悲傷過度,青光百日地便抱著酒壺在崔府門口大飲特飲,最後還是阿妄發現將人扛回去的。
她不知發生何時,隻聽得司徒四說自己配不上,沒用雲雲。
雖與這位姑娘接觸不久,可靜姝眼底的智慧絕非尋常女人那般庸俗虛榮,何以至此?
於是她走了這遭,想問問究竟發生何事。
“屋外那位公子便是樂羽?”
“嗯,姑娘與樂羽……”
話未說完,傳來沙啞扯嗓的聲音:“輕舞,你去熬點兒去熱的湯藥來罷。”
不知何時,靜姝已經醒來。
渾身本就痠疼,又發熱出汗,撐起身子耗費了極大的力氣,最後還是柳芳菲起身將她扶起半靠在床上。
她看著對方那張麵頰蒼白的臉,精緻的妝容被汗液濕無。或是事發倉促,髻邊步搖勾纏發絲來不及處理,就連那件清涼的輕紗也還隨意掛在身上,沒有換下。
可即使如此,她也能想象出方纔靜姝是以何種嬌媚貌美的樣子出現在司徒四麵前,決絕又狠厲地傷了他的心。
柳芳菲起身前往衣匣裡取了乾淨的寢衣遞給她:“你發熱了,身上濕著不利於恢複。”
靜姝也不矯情,接過換下。
身上衣衫褪去之時,她嘴角不禁一抽,這兩人昨夜該有多激烈,全身上下竟沒有一處好地兒。
難怪人家今日昏沉發熱。
“你來找我,是因為司徒公子?”
換好寢衣,她又接過熱茶潤嗓,沉默須臾後,主動提及此事,“依照他的秉性,今兒回去,免不了傷心難過的。”
“既已知曉,為何會如此?
靜姝盯著眼前的姑娘,優雅嫻靜,天下所有讚美之詞附於其身也不為過。
可她……不一樣。
“不喜歡,便拒絕了。”
“若是真能瞞過我,那我現下便不會問這句話。”
柳芳菲篤定反問,“可記得方纔夢裡囈語?”
對方偏頭,保持沉默。
“你哭著說,對不起。我想,這句話應該是對他說的。可是,主動權分明在你手裡,為何會哭?為何拒絕?為何對不起他?”
滿室沉寂。
許久,才聽得靜姝深吸口氣,似是做了極大的決定。
輕聲細語,娓娓道來。
“歡歡,庭院深深,你長在其中,即便勾心鬥角人心叵測,可好歹衣食無虞未來無愁。可我這樣的人,從出生那日起,活著都是奢侈。能做個好人,已是得蒼天憐憫,耗費平生心血。”
她眸色無光,麵不改色地看向屋內那扇蠶絲做的屏風,思緒拉得悠遠,“我來自青州。母親十五歲那年,被阿公以一袋米作為交換嫁給了當時來青州經商之人。第三年,那人生意走至陌路,卻將尚且貌美的母親與年僅一歲的我轉賣給了我繼父……”
故事很長,她卻說得很快。
那些年,除卻繼父虐待,母親無能還有生活茍且之外,並沒什麼可講。
“後來,一次醉酒……”
到了這時,她平靜的臉上起了波瀾,眸底一片朦朧的霧,“他失手殺了母親,強占了僅有七歲的我,而我……”
“彆說了。”
剩下的,柳芳菲已經猜到了。
她輕輕抱住這個堅強又脆弱的姑娘,這個與自己一般大的姑娘。
恨不得把自己如今的幸運多分她一些,若是她也能重來一世,那該多好。
眼淚無聲漫延在靜姝的肩上。
“沒關係。”
靜姝搖頭,反倒安慰起她來,“你知道那人現在在哪裡嗎?”
那人,指的是繼父。
柳芳菲紅著鼻尖兒搖頭。
“那兒。”
纖細的手一指,徑直對向那扇屏風,神色冷冽,“我殺了他,用他所有的錢燒了他。骨灰一直帶在身上,覓春歸建立後,我將他混在紅漆裡,親手刷在了屏風上。”
柳芳菲驚詫地看向屏風,嘴角顫抖:“你不怕嗎?惡魔的骨灰時時刻刻盯著你。”
“打敗害怕的方法隻有直麵害怕,如若不這般做,那我永遠走不出來。”
靜姝已經記不得自己多少個日日夜夜夢魘醒來,也記不得每當夜深人靜看著屏風渾身顫抖的模樣。
時隔多年,依舊記得,自己生於泥沼。
臟。
洗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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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這兩天的網好卡好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