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夏餘燼 時光罐裡的春天永不凋謝
時光罐裡的春天永不凋謝
十年後的春天,老院的木槿開得比往年更盛。
季槐坐在輪椅上,看著趙磊的兒子小遠爬上梯子摘木槿花。小夥子已經長成半大的少年,眉眼間有趙磊的憨厚,也有鹿槿灼當年的韌勁,摘花時特意挑最飽滿的花苞,說“要給鹿奶奶留著”。
“慢點,彆摔著。”季槐的聲音有些沙啞,十年前那場搶救留下的後遺症,讓他的聲帶總是發緊。他的右腿不太靈便,陰雨天會疼得厲害,卻執意每天坐在院角的石凳上,看木槿,看桃樹,看陽光漫過青石板的樣子。
小遠把摘好的木槿花放進竹籃,蹦蹦跳跳地跑過來,籃子裡的花瓣蹭到季槐的輪椅扶手,留下淡淡的紫痕:“季爺爺,你看這朵最大!給鹿奶奶放罐子裡正好!”
季槐笑了笑,眼角的皺紋擠成朵花。他擡起手,想摸摸小遠的頭,卻在半空頓了頓——左手的指關節已經變形,是常年握手術刀和後來中風落下的毛病,連端杯子都費勁。
“放著吧,”他輕聲說,目光落在堂屋的方向,“等會兒讓你爸去埋。”
周奶奶已經九十歲了,耳朵有點背,卻依然每天坐在堂屋的條案旁,給玻璃罐換新鮮的花瓣。老人家的眼睛不太好,穿針時總要眯著眼湊很近,線穿過布麵的沙沙聲,像在給時光打補丁。
“小灼啊,今天的木槿又開了,”她把新摘的花瓣放進玻璃罐——十年前季槐把罐子從桃樹下挖了出來,說“該讓她見見陽光了”,如今它就擺在條案最中間,裂縫處被林宇用特製的膠水粘好,幾乎看不出痕跡,“小遠都長這麼高了,比他爸還壯實。”
玻璃罐裡的物件又多了不少:小遠的周歲胎發,林宇結婚時的喜糖紙,趙磊媳婦繡的平安符,還有季槐中風後練寫字的第一張紙條,上麵歪歪扭扭地寫著“小灼”兩個字。
“季槐今天又去看桃樹了,”周奶奶繼續絮絮叨叨,像在跟老朋友聊天,“那棵桃樹今年結得格外多,青幽幽的掛滿枝頭,他說要留個最大的,等熟了給你放進來。”
陽光透過窗欞照在玻璃罐上,紅本本的邊角已經變成深褐色,像塊浸透了歲月的琥珀。當年的糖漿早已凝固成塊,把所有物件牢牢粘在一起,形成奇異的紋理,像幅濃縮的時光畫。
林宇帶著女兒來的時候,手裡拎著個精緻的禮盒。小姑娘剛上小學,紮著羊角辮,看見玻璃罐就眼睛發亮,小心翼翼地從禮盒裡拿出片壓好的銀杏葉:“鹿奶奶,這是我在學校撿的,黃得像小扇子。”
林宇現在是市醫院的副院長,鬢角也有了白發,卻依然保持著每週回老院的習慣。他走到季槐身邊,遞過份體檢報告:“醫生說您恢複得不錯,就是得少抽煙。”
季槐擺擺手,指著桃樹:“你看那果子,今年肯定甜。”
“肯定甜,”林宇笑著應和,“您去年施的有機肥沒白放。對了,醫院新建了血液科病房,我給它起名叫‘槿灼樓’,下個月剪綵,想請您去。”
季槐的目光落在玻璃罐上,那裡的銀杏葉正和木槿花依偎在一起。他想起鹿槿灼總說,想讓更多血液病患者看到希望,如今這個願望,以另一種方式實現了。
“不去了,”他輕聲說,“你們好好辦就行。”
林宇知道他的脾氣,沒再堅持,轉身給女兒講玻璃罐裡的故事:“這是你鹿奶奶和季爺爺的時光罐,裡麵裝著他們的日子,甜的苦的都有……”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聽著,手指輕輕點在罐身的裂縫上:“爸爸,這裡是不是破過?”
“是呀,”林宇的聲音軟了下來,“但破了之後,它裝下了更多東西,你看,是不是更熱鬨了?”
趙磊媳婦在廚房忙碌著,灶台上燉著的烏雞湯咕嘟作響,香氣混著木槿花的甜漫滿整個院子。她擦了擦手上的水,看著窗外的景象——季槐坐在輪椅上曬太陽,周奶奶在給玻璃罐換花瓣,林宇陪著女兒看桃樹,小遠在追一隻蝴蝶,蝴蝶停在木槿花上,翅膀扇動的樣子像片紫色的雲。
“吃飯嘍!”她笑著喊了一聲,聲音清亮得像風鈴。
吃飯時,小遠忽然問:“季爺爺,鹿奶奶到底長什麼樣啊?”
季槐放下筷子,指了指牆上的畫——那是林宇請人畫的鹿槿灼,站在木槿樹下,笑得眉眼彎彎。“就那樣,”他的聲音帶著點懷念,“總愛穿件白大褂,兜裡揣著水果糖,看見誰都笑。”
“那她現在在哪裡呀?”
周奶奶搶先回答:“在罐子裡呢,在桃花裡呢,在風裡呢,在我們說話的聲音裡呢。”老人家的眼睛亮閃閃的,像藏著星星,“你看這木槿花,年年開得這麼旺,就是她在跟我們打招呼呢。”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夾了塊雞肉放進玻璃罐前的小碟裡:“給鹿奶奶留著。”
陽光透過窗戶,在飯桌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把每個人的影子都拉得很長,像串被時光串起來的省略號,後麵藏著說不儘的溫暖。
傍晚,趙磊和林宇幫忙把季槐擡上床。他有些累了,閉上眼睛時,聽見院子裡傳來小遠和小姑孃的笑聲,還有周奶奶哼的童謠,是鹿槿灼小時候最愛聽的那首。
迷迷糊糊間,他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的搶救室。鹿槿灼躺在手術台上,臉色蒼白,卻笑著對他說“季槐,彆難過”。他想抓住她的手,卻怎麼也抓不住,醒來時,掌心隻有一片冰涼的汗。
“季槐?”周奶奶端著杯溫牛奶走進來,看見他醒了,把杯子放在床頭,“又做夢了?”
季槐點點頭,目光落在窗外。夕陽正把木槿花染成金紅色,花瓣在風裡輕輕搖晃,像在跟他說晚安。“我夢見小灼了,”他輕聲說,“她說她在罐子裡待得很好,讓我們彆惦記。”
周奶奶笑了,替他掖了掖被角:“她肯定過得好,有這麼多日子陪著她呢。”
深夜,老院靜悄悄的,隻有蟲鳴和風吹樹葉的聲音。玻璃罐在月光裡泛著柔和的光,裡麵的紅本本、糖塊、花瓣、紙條……所有的物件都在沉睡,像群被時光守護的精靈。
忽然,一陣微風吹過,罐身輕輕晃動了一下,裂縫處的膠水似乎鬆動了些,露出裡麵的紅本本。月光順著裂縫鑽進去,照亮了紅本本裡夾著的那張紙條,上麵的字跡已經模糊,卻依然能辨認出那句:
“想和季槐一起,看很多很多個春天。”
院子裡的木槿花彷彿被驚動了,花瓣在風裡簌簌作響,像在回應這句諾言。桃樹的葉子沙沙輕搖,青桃在枝頭輕輕晃動,麥冬草的葉片上,露珠折射出細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
時光好像在這一刻停住了,又好像在無限延伸。那些愛過的、痛過的、失去的、銘記的,都被封存在這個小小的玻璃罐裡,在老院的月光裡,在木槿的花香裡,在年複一年的春天裡,獲得了永恒的生命。
季槐在夢裡笑了,他看見鹿槿灼蹲在桃樹下,正把一顆熟透的桃子放進玻璃罐,陽光落在她的發梢,像鍍了層金邊。他走過去,握住她的手,這一次,沒有再鬆開。
“你看,”她說,眼睛亮得像星星,“我們的春天,來了。”
是的,他們的春天,永遠都在。在時光罐裡,在老院裡,在每一個記得他們的人心裡,永不凋謝,永不落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