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夏餘燼 碎成光斑的名字
碎成光斑的名字
鹿槿灼在廚房找到那把桃木梳時，陽光正從紗窗鑽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格紋狀的亮斑。梳子齒間纏著幾根灰白的頭發，她捏著發絲看了很久，忽然想起什麼，轉身往客廳跑，膝蓋撞在門框上也沒覺得疼。
“季……”她的聲音卡在喉嚨裡，看著坐在藤椅上翻病曆的男人，忽然想不起他的名字。那些熟悉的音節像被風吹散的蒲公英，明明就在舌尖打轉，卻怎麼也拚不完整。
男人擡起頭，白大褂的領口沾著點碘伏，看見她扶著門框站著，立刻放下病曆走過來：“怎麼了？撞疼了？”他的手輕輕揉著她的膝蓋，指尖的溫度燙得她一顫。
鹿槿灼盯著他的眼睛看——那裡有紅血絲，有擔憂，還有種讓她安心的熟悉感。她張了張嘴，最終隻是把桃木梳遞過去：“這個……是你的嗎？”
“是你的。”男人笑了笑，接過梳子替她梳頭發，動作輕得像怕碰斷蛛絲，“你總說桃木能安神，梳頭時要順著木槿花開的方向。”
“木槿花……”她重複著這個詞，眉頭輕輕蹙起，窗外的木槿樹正在風裡搖晃，粉白色的花瓣落在窗台上，像堆被遺忘的雪。她忽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掐進他的麵板，“你是誰？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男人的手頓了頓，梳子齒勾住了她的頭發，扯得她頭皮發麻。他的聲音低了些，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啞：“我是……照顧你的人。這裡是老院，你住了很久的地方。”
“照顧我的人……”鹿槿灼鬆開手，眼神裡的恐慌像退潮的水，慢慢露出茫然的灘塗。她走到客廳的紅布盒子前，開啟它，紅本本上的合照刺眼得很——她和眼前的男人挨在一起，笑得傻氣，可她怎麼也想不起拍照那天的事。
“我們……認識很久了？”她指著照片上的人，指尖在相紙上劃來劃去，像在描摹兩個陌生人。
“嗯，很久了。”男人的聲音落在她耳邊，帶著點溫熱的氣息，“從你第一次住院就認識了。”
“住院……”這個詞讓她莫名地煩躁，她合上紅盒子，轉身往門口走，“我想出去走走。”
男人沒攔她，隻是默默跟在後麵，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院門口的青石板路上，周奶奶正挎著竹籃往菜園走，看見她就笑著打招呼：“小灼丫頭，要去河灘？我剛摘了些黃瓜，回來給你拌冷盤吃。”
“周奶奶……”鹿槿灼停下腳步，這個稱呼脫口而出時，心裡忽然鬆了口氣，像找到塊浮木。她看著周奶奶的竹籃，忽然說，“我幫您提吧。”
“不用不用，你身子弱。”周奶奶把竹籃往身後藏了藏，眼角的餘光瞥了眼跟在後麵的男人，歎了口氣，“慢點走，讓小槐扶著你。”
“小槐……”鹿槿灼念著這個名字，轉頭看向身後的男人，他正好擡起頭，陽光落在他眼裡，亮得像含著淚。她忽然覺得這個名字很熟悉，像小時候吃過的水果糖，明明忘了味道，卻記得那份甜。
河灘的風帶著水汽，吹得人心裡發空。鹿槿灼蹲在柳樹下，看著水裡的倒影發呆——那是張蒼白消瘦的臉，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唯有無名指的銀戒指，在陽光下閃著固執的光。
男人在她身邊坐下，手裡拿著個布包，開啟來是塊桂花糕，用油紙包著，邊角有點碎了。“周奶奶給的，”他把糕點遞過來，“你以前愛吃這個。”
鹿槿灼沒接，隻是指著水裡的倒影：“她是誰？為什麼看起來……不太開心？”
男人的喉結滾動了兩下，撿起塊小石子扔進水裡，漣漪把倒影攪得支離破碎。“她在等一個人，”他的聲音很輕，“等那個人叫她的名字。”
“叫她的名字……”鹿槿灼重複著這句話，忽然捂住耳朵，“彆叫！我怕……我怕我記不住。”
男人的手僵在半空，布包裡的桂花糕掉在地上，滾進了泥裡。他看著她蜷縮成一團的樣子，像隻受驚的小獸，忽然伸出手，輕輕捂住她的耳朵：“不叫，不叫了。”
風聲被擋在掌心外，世界忽然變得很安靜，隻剩下兩人的呼吸聲，在潮濕的空氣裡交織。鹿槿灼慢慢擡起頭，透過他的指縫看他，忽然說：“你的手……很像我夢裡見過的手。”
“什麼樣的夢？”他的指尖微微顫抖。
“忘了。”她搖搖頭，眼神又空了下去，“隻記得有很多白色的東西，還有藥味。”
男人沒再說話，隻是陪著她蹲在柳樹下，看夕陽把河水染成橘紅色。遠處有孩子的笑聲傳來，是林曉帶著幾個夥伴在放風箏，風箏線斷了，彩色的蝴蝶風箏搖搖晃晃地往這邊飄，最終落在了鹿槿灼腳邊。
“蝴蝶……”她撿起風箏，指尖撫過翅膀上的紋路，忽然笑了，“我好像……放過這個。”
“嗯，”男人的聲音帶著點笑意，“去年春天，在老院的果園裡，你放了半天也沒飛起來，最後還是我幫你拉的線。”
鹿槿灼的眉頭又蹙了起來，像是在努力回憶，卻最終隻是把風箏抱在懷裡，像抱著個失而複得的寶貝：“我們回去吧，我想……吃糖醋排骨。”
“好。”男人站起身，向她伸出手。
她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把自己的手放進他的掌心。他的手很大，很暖，能把她的手完全包起來，掌心的薄繭蹭得她有點癢，卻讓她莫名地踏實。
晚飯的糖醋排骨燉得很爛，甜香味漫了滿院。鹿槿灼坐在桌邊，小口小口地吃著，眼神專注得像在做什麼重要的事。男人坐在對麵，沒怎麼動筷子，隻是看著她吃，嘴角帶著淺淺的笑。
“你怎麼不吃？”她擡起頭，筷子上還戳著塊排骨。
“我不餓。”他遞過水杯，“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鹿槿灼的筷子忽然停在半空，她看著他，眼神裡閃過一絲清明：“季槐……”
男人猛地擡頭，心臟像被什麼東西攥緊了，疼得他喘不過氣。
“這個名字……對嗎？”她的聲音帶著點不確定，像在試探。
季槐的眼眶瞬間紅了，他點點頭，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對，我是季槐。”
鹿槿灼笑了，眼角的細紋裡盛著光，像落了星子。她把筷子上的排骨遞到他嘴邊：“季槐，你吃。”
他張開嘴，排骨的甜混著點鹹澀的淚，在舌尖漫開來。原來等待一個名字被記起，是這樣的滋味——像熬過最苦的藥，終於嘗到最後那點回甘。
窗外的月光爬上餐桌，把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像幅被拉長的畫。鹿槿灼吃完最後一塊排骨，忽然打了個哈欠，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嘴裡還含糊地念著：“季槐……彆讓我忘了……”
季槐走過去，把她輕輕抱起來。她很輕，像片羽毛，呼吸裡帶著糖醋排骨的甜香。他低頭吻了吻她的額頭，在她耳邊輕聲說：“不忘，我們都不忘。”
就算記憶碎成了光斑，就算名字在舌尖打轉，隻要此刻的溫度是真的，懷裡的人是真的，就夠了。
老院的木槿花在夜裡輕輕搖曳，彷彿在替他們應著：嗯，都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