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橙黃橘綠時。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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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高三黨,節假日總是少得可憐,但隨著日子推進,黑板上高考倒計時的數字一減再減,在午後整棟樓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下,終於還是迎來了眾人期盼不已的勞動節假期。
陳沉老說自己人帥心善氣質超凡萬裡挑一。
穆暮則在一旁默默地聽,默默低頭,再默默用無聲的轉身,表示對陳沉自我評價的反駁。
可當陳沉騎著一輛哈雷,風馳電掣,拽得二五八萬在穆暮麵前停下的時候,穆暮覺得,要是陳沉肯讓他上手試試陳沉的愛騎,穆暮完全可以昧著良心,承認陳沉真的人帥心善。
高一假期,趁著節假日,陳沉騎著從朋友那裡借來的哈雷,一路高歌,帶著穆暮繞著高速走國道出了南都。
剛出服務區,穆暮卻被一通電話叫了回去。
是劉柳。
是那個穆暮一直以為,從此再也不會見麵的人打來的。
趁著假期要沿著青海湖騎行的計劃,還是落了空。
徐州東已經在下個服務區路口等人,在穆暮一再堅持下,陳沉帶著裝備和徐州東彙合,繼續帶著兩人的計劃一路西行,而穆暮半道上了高鐵,坐車回了家。
回到家時,天已經黑了,劉柳躺在沙發上,身旁依然一地的菸酒,裹挾著打理得乾淨繾綣的酒紅色捲髮,將老舊的屋子纏繞得灰濁。
聽到開門進屋的響動,劉柳坐起身,眼神溫柔眸光清亮似雙無形的手環抱著穆暮,聲音卻像一把柔軟刻刀,一刀一刀割在穆暮的呼吸上,割得穆暮寸寸生疼。
劉柳說,希望穆暮能參加她的婚禮,不過,是以她過世好朋友兒子的身份,不是以她兒子的身份。
穆家戶口本那一頁,當初為了穆暮能正常上學,名字是掛在穆暮外婆那一頁下的,自從外婆去世後,戶主就變更成了穆暮。
劉柳的名字,從來冇有和穆暮出現在同一個戶口本上。
除了骨子裡流著的血,從法律意義上來講,他和劉柳,確實毫不相乾。
這麼一看,無論劉柳如何向那家人解釋的,過程根本無所謂。
可現在穆暮親耳聽到那套說辭,又忍不住地惱恨,當初幻想著,也許他們兩個終有一天會其樂融融的想法,是多麼的可憐與可笑。
原來是好朋友的兒子
原來如此
穆暮心臟止不住地狠狠抽了一下又一下,是比胃痛發作的時候,更傷人肺腑的疼。
穆暮一瞬間隻覺得很累,想發火,可又不知道如何表達。
他怔怔地看著麵前這個生他養他的人,好像突然被毒啞一般,冇有辦法說話。
原來這就是她在電話裡說的,特彆、非常、很重要的,急需和穆暮商量的事。
穆暮眼圈忍不住地越來越紅,一滴滾燙的眼淚雪崩般掉下來,燈光灰暗苦澀,那滴淚落在煙霧繚繞的房間裡,順著細瘦的下巴低落在衣衫之中,消失不見。
穆暮感到眼前的人似有一瞬間的怔忪,但也僅僅是片刻。
劉柳狠狠吐了一口煙,繼續說:當初這房子我媽留給了你,我不會找你要,以後這地方,我就不回來了。
穆暮低著頭,眼淚順著眼眶掉落,剪的平整乾淨的指甲剜進手背,壓住哭腔,冇有出聲。
很久,穆暮喉嚨裡嘶啞著冒出一個字。
“好”
原來她真的從來記不住,也不想去記住,穆暮是她的小孩,也是需要她懷抱和愛憐的小孩。
穆暮不敢開口說她殘忍,那會顯得穆暮很需要她。
穆暮怕自己忍不住委屈。
關於在她麵前示弱這件事,穆暮做不到,也再也不會做。
就像年年複年年裡,穆暮一開始是想要她的懷抱,後來是想要她的一絲愛,最後是隻敢渴求她一丁點垂憐和悲憫。
無數次試圖索取愛與憐失敗後,穆暮懂的,弱小和孤零,在劉柳這懂高樓大廈麵前,都是得不到迴應的擾人扣門聲。
穆暮知道自己不會拒絕她的要求,始終都冇辦法拒絕,如果這是她要求穆暮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情,那麼穆暮會去。
這些年,除了給不了穆暮想要的親情,她也會每月按時打來生活費,像個定時定點的機器人,執行投喂流浪貓的命令,至少冇有不管穆暮死活。
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劉柳熄滅了煙,忽然湊近,擡手抱了抱穆暮,很快,非常快。
穆暮還冇來得及反應,劉柳已經鬆開了手坐回了原位。
穆暮垂著頭不去追問這個懷抱的意義,因為已經冇有必要。
這個他渴望了十幾年的懷抱的感覺,原來是冬日料峭寒風,毫不暖人,隻混雜著冰冷刺骨和炙人寒刀。
穆暮頓覺喉嚨裡有一絲腥甜,心口又突如其來的抽痛了一下,轉瞬一瞬就消失乾淨,可餘痛綿長的要人命。
“我會去的。”
穆暮擦掉眼淚,望著眼前的人,強顏歡笑道了聲恭喜。
恭喜你有了家,也恭喜你,終於如願以償,擺脫了我這樣的拖油瓶。
劉柳眸中光亮暗了暗,神色回到淡漠,客氣地說一句謝謝,便起身開門,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她從來不曾久留的所謂的家。
大門砰地一聲關上,門外是遠去的下樓聲,門內是泣不成聲的少年。
穆暮突然有些開心,開心她因為這段婚姻有了依靠,開心她似高飛的鳥,終於尋到了讓她棲息的梧桐樹。
開心她終於不用再每次見到自己,都像見著巷口垃圾桶旁邊的那幾隻白貓,一樣嫌隙與避諱。
開心這段拉不住係不牢的親情,終於斷了線,放任其高飛墜落,入深淵機毀人亡。
在不被需要的感情麵前,於是終於不再是一個,會被彆人說遺忘就遺忘的,不被擁護與疼愛的小孩。
他的情感終於獨立長大,變得牢不可催。
此後,回收無用的惦記牽念,束之高閣。
穆暮看著桌上劉柳簽了名,自動放棄財產繼承的協議書和一張二十萬的銀行卡,環顧著這個冇有一點家的概唸的屋子,呆呆地坐在沙發上,任由眼淚混合著髮梢上的雨水無聲地落下,閉眼靠著沙發睡著了覺。
迷糊中,電話鈴聲不停響起,穆暮費力地坐起身,找到揹包裡的手機,通訊來電顯示是陳沉。
開口聲音沙啞,鈍痛中,穆暮纔想起自己是淋了大雨,回來又在沙發上睡了一個下午。
可能是感冒了。
這麼一看,多少有點荒涼,劉柳隻記得她的婚禮,卻看不見她眼前渾身濕透的穆暮,滿臉雨水的穆暮,那個以為她又出事,狼狽著急到,進了小區就開始一路狂奔的穆暮。
陳沉在電話那頭問:感冒了?
穆暮嗓子火辣辣地疼,啞著聲音,隻嗯嗯的答。
腦袋也疼得厲害,穆暮費力清了清嗓子,才勉強完整出聲。
“我正要去洗個澡,睡一覺,你到哪裡了?住下了給我報個平安。”
陳沉冇說話,穆暮以為電話掛掉了,閉著眼睛靠在沙發上回神,打算等一等,再去洗澡。
迷迷糊糊中,穆暮聽到有人開門,穆暮以為劉柳又回來了。
可等到被人抱起來,落入一個有力的懷抱的時候,穆暮便知道那個人是陳沉,不是劉柳。
因為劉柳除了剛剛那個讓穆暮去參加婚禮的懷抱,從來冇有抱過穆暮。
劉柳隻會撇開穆暮想要挽留她的手,讓穆暮呆在家,好好上學,銀行卡裡有一個多月的生活費。
因為她要出門很久,穆暮得自己照顧自己。
穆暮不是冇有問過,為什麼他們之間的關係,從來都是如此境地,隔著冰川,隻有穆暮一人,追逐著劉柳的背影,遙遙而望。
但穆暮得到的迴應,從始至終,隻有一個淡漠至極的眼神,以及如出一轍的砰的一聲,震耳欲聾關門聲。
以及伴隨著那聲關門聲起,便消失幾個月的劉柳。
在長大些,穆暮便再也冇有過問過。
陳沉幫穆暮洗了頭,吹乾了頭髮,整個過程中,穆暮因為劇烈的頭痛而昏昏欲睡。
迷濛中被人哄著喝下溫水,吞下難聞又難吃的藥片,被人擁在懷裡,陷入好暖好暖的睡眠中。
穆暮對這樣的溫柔,貪戀,依賴,追逐,迷迷糊糊地抱著陳沉,喊陳沉的名字,一遍一遍,確認他在。
陳沉的體溫很暖,暖到足以將穆暮整個寒冷的夜晚都包裹住,像是做起了一個密不透風的繭,讓穆暮想在陳沉溫熱的呼吸裡重生。
穆暮想自己大抵真的需要陳沉,很需要很需要。
像是一個常年跋山涉水在風雪夜,饑寒交迫到遲一刻便魂歸天地的孤魂,臨瀕死卻忽然有了炭火暖被熱湯,藥石儘傾地將那縷飄蕩離體的最後一口生機,狠狠拽回。
可是
如果自己真的伸手,向陳沉討要更多的縱容和被保護,陳沉會不會也像自己媽媽一樣,隻是牽著穆暮的手,溫言細語。
最後卻還是留穆暮自己一個人,孑然一身地在原地。
那樣一來,穆暮連陳沉也要失去了。
穆暮不想這樣
然而時間戲謔作弄,在他和陳沉之間,踩踏出一層層抹不平攤不開的褶皺,穆暮無法停止捲起對陳沉的一切羈絆。
於是穆暮擅自剖開了淺層的觸碰,去骨脫皮後,找到那段深入骨髓的根莖。
才發現,原來愛一個人愛到變成血肉相連無法清理,會是這種痛苦難擋的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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