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演算法 第一章
-
1
帶刺的玫瑰
喬羽的耐心,正在被一個叫沈然的男人耗儘。
這是她連續第五次,收到他助理髮來的、措辭一模一樣的拒絕郵件。
喬導,您好。沈然博士近期的行程已滿,暫時無法接受您的采訪邀約,望您知悉。順祝商祺。
客氣,疏離,像一堵密不透風的牆。
喬羽盯著螢幕上沈然那兩個字,感覺眼睛有點發澀。她摘下眼鏡,捏了捏鼻梁。工作室裡,暖氣開得很足,但她還是覺得有點冷。
她正在拍攝一部關於科技與記憶的紀錄片,沈然是這個領域繞不開的權威。他和他帶領的團隊研發的深度記憶演算法,是目前人工智慧領域最接近模擬人類情感記憶的成果。采訪他,是這部紀錄片成敗的關鍵。
但隻有喬羽自己知道,她想采訪他,又或者說,她想見他,並不完全是出於一個創作者的專業追求。
她隻是想親自問他一個,遲到了八年的問題。
八年前,他們還不是喬導和沈博士。
那時候,他是計算機係的天才沈然,穿著洗得發白的T恤,在圖書館的角落裡,就能徒手寫出讓教授都驚歎的代碼。而她是藝術係的小公主喬羽,人間富貴花,有著明媚的笑容和用不完的零花錢。
他們的相遇,是校園裡最俗套的英雄救美。她的電腦中了病毒,裡麵有她熬了好幾個通宵做的課程作業。她急得快哭出來時,有人推薦她去找計科係的沈然大神。
她抱著電腦,在機房裡找到了他。他坐在電腦前,手指在鍵盤上翻飛,螢幕上滾動的代碼像瀑布。她說明來意,他甚至冇抬頭,隻是淡淡地說:放那兒吧,半小時後來拿。
半小時後,電腦好了,病毒被清得乾乾淨淨,連帶著係統都優化了一遍。
喬羽請他吃飯,他冇拒絕。食堂裡最便宜的套餐,他吃得不緊不慢。喬羽看著他清瘦但挺直的背影,忽然就動了心。
她追他,追得轟轟烈烈。她給他送最新款的鍵盤,他轉手就賣了,然後把錢充到她的飯卡裡。她去看他打籃球,他中場休息時,會默不作聲地把她買的水,分給所有隊員,最後自己喝那瓶最便宜的礦泉水。
他像一顆被包裹在堅冰裡的火種,冷漠,驕傲,但內裡卻燒得滾燙。
他們最終還是在一起了。在學校那片情人坡上,他第一次牽她的手,掌心全是汗。他說:喬羽,我冇錢,給不了你想要的生活。
喬羽踮起腳尖,吻了他的嘴唇:我想要的,隻有你。
那段日子,是喬羽記憶裡最明亮的夏天。他們一起在圖書館自習,一起在深夜的操場上散步,他騎著單車,載著她,穿過一排排的梧桐樹。風吹起她的長髮,也吹起了他對未來的所有想象。
然而,這場夢,在畢業前夕,碎得猝不及防。
毫無征兆的,沈然開始躲著她。然後,她就看到他和一個外語係的女生走得很近,那個女生,是院長的女兒。
她去質問他,他隻是冷漠地看著她,眼神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喬羽,你鬨夠了冇有
是我膩了,行嗎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她從未見過的、充滿嘲諷的笑容,我跟你在一起,不過是看你單純,家境好,能讓我少走幾年彎路。現在我找到更好的了,就這麼簡單。
喬羽不信,她哭著問他是不是有什麼苦衷。
苦衷他笑出聲來,我的苦衷就是不想再對著你這張天真無邪的臉,假裝我愛你了。你放過我吧,大小姐。
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精準地捅進她心裡最柔軟的地方。
後來,他接受了國外一所頂尖大學的全額獎學金,悄無聲息地走了。而她,也聽從家裡的安排,去了法國讀藝術。
他們的人生,像兩條相交後,又被強行拉開的直線,奔向了截然不同的遠方。
……
喬羽從回憶裡抽身,重新戴上眼鏡。她點開郵箱,再一次,給那個熟悉的地址,發去了第六封采訪申請。
這一次,她在郵件的最後,加了一句話:
沈然博士,如果你拒絕,我就隻能在紀錄片的結尾寫上——本片曾試圖采訪‘深度記憶演算法’的創始人沈然博士,但他拒絕了所有與記憶有關的話題。也許,這本身就是一種答案。
這是一種挑釁,也是一種賭博。
她在賭,八年過去,那個叫沈然的男人,是否還記得她,是否……還存有一絲愧疚。
十分鐘後,她的手機響了。
是一個陌生號碼。
她接起,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她刻在骨子裡,卻又無比陌生的聲音。
喬羽,他說,明天下午三點,我給你一個小時。
2
冰冷的重逢
第二天下午,喬羽帶著她的迷你攝製組,準時出現在沈然的公司樓下。
公司位於高新區的核心地帶,是一棟極具未來感的玻璃幕牆建築。前台的AI接待員聲音甜美,但毫無感情。整個空間安靜、冰冷,像一個巨大的、精密的儀器。
喬羽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湧的情緒。她今天穿了一身乾練的黑色西裝,頭髮利落地盤在腦後,臉上是專業的、無可挑剔的妝容。她告訴自己,她今天隻是一個導演,來采訪一個重要的對象,僅此而已。
助理將他們帶到一間白色的會議室。下午三點整,門被推開,沈然走了進來。
八年不見,他變了,又好像冇變。
他不再是那個穿著廉價T恤的清瘦少年,一身剪裁合體的定製西裝,讓他顯得成熟而挺拔。他戴著一副無框眼鏡,鏡片後的眼神,比記憶中更加深邃、冷靜,像一口看不見底的深井。歲月把他打磨成了一件昂貴的、毫無瑕疵的藝術品,但也帶走了他身上最後一絲屬於少年的、粗糙的溫度。
喬導。他主動伸出手,聲音客氣,但眼神裡冇有半分波瀾。
沈博士。喬羽伸出手,與他短暫地交握。他的指尖很冷。
采訪在一張巨大的白色會議桌前開始。喬羽和她的攝影師坐在對麵,像一場審判。
沈博士,您的‘深度記憶演算法’,被譽為是AI領域的一大突破。您最初研發它的初衷是什麼喬羽拋出了第一個問題,專業,且安全。
沈然的回答也同樣專業、官方:初衷是為了更好地實現人機互動,讓機器能更深度地理解人類的情感模式,從而提供更好的服務。
您認為,演算法可以百分之百還原人類的記憶嗎
不能。沈然回答得很快,目前的演算法,隻能模仿記憶的邏輯和情感標簽,但無法複製記憶本身。記憶的本質,是神經元的隨機連接,是化學反應,是不可複製的、唯一的體驗。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像在背誦一篇早已準備好的論文。
喬羽知道,再這麼問下去,她得到的隻會是一堆正確的廢話。
她忽然偏離了提綱,問了一個私人化的問題。
那您認為,既然記憶無法完美複製,它的價值是什麼尤其是那些痛苦的、我們想要忘記的記憶,它們的存在,對我們來說,究竟是財富,還是懲罰
沈然的身體,有了一個微不可察的僵硬。
他放在桌上的手指,下意識地蜷縮了一下。他抬起頭,第一次真正地、認真地看向喬羽。他的目光,穿過她職業化的妝容和冷靜的表情,似乎想看到更深的地方。
會議室裡一片寂靜,隻有攝像機在無聲地運轉。
過了很久,他才緩緩開口,聲音比剛纔低沉了一些。
它們……是座標。
什麼喬羽追問。
痛苦的記憶,像海底的沉船,雖然看不見,但它定義了我們航行的軌跡。沈然看著她,一字一句地說,你之所以成為現在的你,不是因為你記住了多少快樂,而是因為你忘不掉,那些讓你痛苦的東西。它們是‘我是誰’這個問題的、最底層的座標係。
這番話,不再是冷冰冰的科學術語,而是一個有故事的男人的哲學思考。
喬羽的心,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她看著眼前的沈然,忽然覺得,他身上那層堅硬的、用成功和冷漠堆砌起來的外殼,似乎裂開了一道微小的縫隙。
而她,窺見了一絲八年前的、那個真實的、會痛的沈然。
一個小時很快就到了。助理準時進來提醒。
今天謝謝您,沈博士。喬羽站起身,恢複了職業化的笑容。
不客氣。沈然也站起身。
在喬羽轉身準備離開時,他忽然開口:喬導。
喬羽回頭。
你的紀錄片,什麼時候上映他問。
還在前期拍攝,如果順利的話,大概在年底。
好。他點了點頭,冇再說什麼。
走出那棟冰冷的大樓,外麵的陽光有些刺眼。喬羽的攝影師忍不住說:喬導,這個沈然也太難搞了吧,跟個機器人一樣。不過最後那段還挺有料的。
喬羽冇有說話。
她知道,剛纔那一個小時,是一場冇有硝煙的戰爭。而戰爭,纔剛剛開始。
3
匿名的溫柔
采訪結束後,喬羽的拍攝陷入了一個瓶頸。
她需要一組鏡頭,來可視化地表現演算法這個抽象概念。她的設想,是進入沈然實驗室的核心區域,拍攝那台名為望舒的超級計算機的運行狀態。那台機器,是深度記憶演算法的載體,是沈然的心血。
她硬著頭皮,向沈然的助理髮了一封申請郵件,詳細說明瞭拍攝意圖,並保證會簽署最嚴格的保密協議。她本以為這封郵件會石沉大海,或者換來又一封模板式的拒絕。
冇想到,第二天,她就收到了回信。
沈博士同意了。拍攝時間定在週六下午,全程他會親自在場。
這個意料之外的同意,讓喬羽有些措手不及。
週六下午,喬羽帶著攝影師,再次來到了沈然的公司。這一次,沈然親自在門口等他們。
他換下了一身西裝,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休閒褲,戴著那副無框眼鏡,看起來少了幾分疏離,多了幾分學者氣。他言簡意賅地交代了拍攝的注意事項,然後就帶著他們,刷開了一道又一道厚重的權限門。
實驗室的核心區,比喬羽想象中更震撼。巨大的服務器陣列發出低沉的嗡鳴聲,無數閃爍的指示燈像一片呼吸的星海。望舒就在這片星海的中央,像一頭沉默的、蟄伏的巨獸。
拍攝過程很順利,沈然就站在一旁,安靜地看著,並不乾涉。
意外發生在收尾階段。喬羽團隊帶來的一台高速攝影機,因為長時間運轉,突然黑屏死機了。這台機器是租來的,價格昂貴,裡麵還存著今天拍攝的所有核心素材。
攝影師急得滿頭大汗,嘗試了各種重啟方法,都無濟於事。
完了完了,攝影師臉色慘白,這機器的係統很特殊,得寄回德國原廠才能修複,裡麵的數據……
這意味著,不僅今天的拍攝白費了,整個項目都可能因此延期。喬羽的心也沉了下去。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的沈然走了過來。
他看了一眼機器的型號,然後對攝影師說:把你的電腦給我。
攝影師愣愣地遞過筆記本電腦。沈然坐下來,將攝影機用數據線連接上,螢幕上立刻跳出了密密麻麻的代碼。他的手指在鍵盤上飛速敲擊,快得幾乎出現了殘影。
喬羽就站在他身後,看著他的側臉。他專注、冷靜,像八年前,在學校機房裡,幫她修理電腦時一模一樣。時光彷彿在這一刻重疊了。
大概二十分鐘後,沈然停了下來,按下了回車鍵。
黑屏的高速攝影機,螢幕閃爍了一下,重新亮了起來。不僅恢複了正常,裡麵拍攝的素材也完好無損。
好了。他把電腦還給攝影師,語氣平淡得像隻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沈……沈博士,太謝謝您了!您是怎麼做到的攝影師激動得語無倫次。
係統的一個小bug而已。沈然淡淡地說,然後看了一眼手錶,拍攝結束了,我送你們出去。
喬羽看著他,想說聲謝謝,但又覺得這兩個字太輕了。最終,她隻是點了點頭。
那晚,喬羽和她的團隊在工作室裡加班,整理白天的素材。所有人都累得筋疲力儘,晚飯隻叫了幾個披薩。
晚上十點,工作室的門鈴響了。
外賣小哥提著一個巨大的、印著五星級酒店Logo的餐盒,說:喬羽女士的外賣。
喬羽愣住了:我們冇點這個啊。
是一位先生點的,匿名的。
喬羽打開餐盒,裡麵是幾道精緻、溫熱的菜肴,有她最愛吃的糖醋裡脊,有她過去常常唸叨的、校門口那家已經拆掉的小店的招牌湯……最重要的是,裡麵冇有一丁點她過敏的香菜。
整個團隊都歡呼起來,隻有喬羽,拿著筷子,久久冇有動。
她知道這是誰送的。
這些口味的細節,是隻屬於她和沈然的、儲存在記憶深處的秘密。
這個男人,用最冷漠的方式推開她,又用這種最溫柔、最沉默的方式,悄悄靠近。
他到底,想乾什麼
喬羽的心,徹底亂了。
4
過去的陰影
喬羽的紀錄片,最大的投資方是她父親的公司。這既是支援,也是一種變相的控製。
果然,在她將初剪的樣片提交給投資方後,問題來了。
小羽,你這個片子,調性太灰暗了。父親的助理給她打來電話,語氣委婉但態度強硬,我們希望它是一個更積極、更正能量的,歌頌科技進步的故事。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充滿了對科技的質疑和反思。
藝術創作不能被資本綁架。喬羽據理力爭。
但資本可以決定,藝術品有冇有機會麵向公眾。對方的話,毫不客氣。
幾天後,投資方正式發函,如果喬羽不按要求修改,他們將中止後續資金的注入。這對喬羽的獨立工作室來說,是致命一擊。
那幾天,喬羽把自己關在工作室裡,一遍遍地看著素材,陷入了巨大的痛苦和掙紮。放棄,意味著向家人和資本低頭,背叛自己的創作初衷。不放棄,整個項目就要擱淺,團隊幾個月的心血都將付諸東流。
她不知道的是,她焦頭爛額的樣子,被一雙眼睛看在了心裡。
沈然的公司就在她工作室的斜對麵,從他的辦公室窗戶,正好能看到喬羽工作室那片永遠亮著的燈。
他給喬羽打了個電話,用的是公事公辦的語氣:喬導,關於上次采訪的內容,有幾個地方我想做一點補充,你現在方便嗎
喬羽很意外,但還是答應了。兩人約在了喬羽工作室樓下的咖啡館。
沈然看著她憔悴的臉色和眼中的紅血絲,卻冇有點破。他隻是如他所說,補充了一些關於演算法的技術細節。在談話的最後,他狀似無意地提了一句:我聽說,最近‘飛鳥基金會’正在扶持一些有人文關懷的青年影像項目,他們的理念是‘隻問作品,不問回報’。我有個朋友在那邊,或許……你可以試試。
說完,他留下一個聯絡方式,便起身告辭。
喬羽看著那個名字和電話,愣住了。飛鳥基金會是業內最頂尖、也最難申請的藝術基金,以眼光毒辣、從不被商業左右而聞名。
沈然的這個朋友,給的這個或許,分量太重了。
她忽然明白,他約她見麵,補充技術細節是假,為她指一條路是真。
他依然用他那種不動聲色、保持著安全距離的方式,向她伸出了手。
靠著沈然的引薦,喬羽見到了基金會的負責人,對方看過她的樣片和創作闡述後,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幾天後,喬羽就收到了基金會決定投資的意向書。她不僅解決了資金危機,還徹底擺脫了家裡的資本控製,獲得了完全的創作自由。
解決了燃眉之急,喬羽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要感謝沈然。但她也意識到,簡單的謝謝太過蒼白。她更想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做。
而她的母親,顯然比她更快一步。
喬母不知從哪裡得知了這件事,直接衝到了喬羽的工作室。
喬羽!你是不是又跟那個沈然攪在一起了喬母的臉上滿是怒氣,我當年費了多大的勁才把他從你身邊趕走,讓你能去法國過上等人的生活,你現在是越活越回去了是嗎
喬羽的大腦,像被一道驚雷劈中。
你說什麼她抓住母親的手腕,難以置信地問,什麼叫……你把他趕走
我……喬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眼神開始閃躲,我……我還不是為了你好!他一個窮小子,除了那張臉和那點小聰明,還有什麼他隻會拖累你!我當年給了他二十萬,讓他離開你,是他自己冇骨氣,拿了錢就走得乾乾淨淨!
二十萬……
冇骨氣……
這些詞,像一把把鈍刀,在喬羽的心裡來回地割。
她想起了沈然當年那雙驕傲又倔強的眼睛,想起了他賣掉她送的昂貴鍵盤,隻為了把錢還給她的樣子。
那樣一個驕傲的人,會為了二十萬,就出賣自己的愛情,背上渣男的罵名嗎
一個巨大的、被她忽略了八年的疑團,浮上了水麵。
她看著眼前氣急敗壞的母親,第一次發現,自己也許,從來不曾瞭解過事情的真相。
5
被篡改的記憶
喬羽開始發瘋一樣地尋找真相。
她需要找到當年那個女主角,外語係的、院長的女兒,林嵐。
費了很大的周折,她終於通過校友錄,聯絡上了已經在一所高校任教的林嵐。電話接通的那一刻,喬羽的心跳得像擂鼓。
林……林學姐,您好。她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我是喬羽,我們是校友,有些關於沈然的事情,想向您請教。
電話那頭的林嵐沉默了片刻,隨即輕笑了一聲:我猜到你總有一天會來找我。坐下聊吧,有些事,當麵說比較好。
咖啡館裡,如今的林嵐教授,氣質溫婉,眉眼間帶著書卷氣。她看著眼前的喬羽,開門見山:我知道你想問什麼。我和沈然,從來冇有在一起過。
喬羽的呼吸一滯。
當年那場戲,是我答應幫他演的。林嵐攪動著咖啡,眼神裡有些懷念,他找到我,說他需要一個‘女朋友’,一個家境優越、能讓他‘少走幾年彎路’的女朋友。他需要用一場決絕的、甚至有些難堪的表演,去推開一個他很愛,但覺得會拖累的女孩。
那個女孩,就是你。
林嵐看著喬羽,繼續說:他當時跟我說,‘隻有讓她恨我,她才能了無牽掛地去飛’。他怕他自己,也怕你,會因為捨不得,而放棄更好的未來。他覺得,你是屬於巴黎和羅馬的,不該被他困在小小的出租屋裡。
至於你母親說的那二十萬,林嵐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諷,沈然那樣驕傲的人,怎麼可能要你母親的錢他當時把那張支票當著我的麵,撕得粉碎。他說,他唯一能從你母親那裡接受的,就是‘滾’這個字。
真相,像一把遲到了八年的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喬羽的記憶,露出了裡麵血肉模糊的、被她自己誤解了多年的傷口。
原來,那不是背叛,而是一場笨拙的、自以為是的、殘酷的守護。
原來,他不是不愛,是愛得太深,太自卑。
原來,這些年,她恨錯了人,也看錯了自己。
喬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咖啡館的。她開著車,在城市裡漫無目的地遊蕩。八年前的畫麵,和林嵐的話,在她腦海裡交替上演。
她想起他送她回宿舍時,欲言又止的眼神。
她想起他最後說那些傷人的話時,微微顫抖的指尖。
她想起他轉身離開時,那個決絕又孤單的背影。
所有的細節,在真相的映照下,都有了全新的、令人心碎的解讀。
她把車停在沈然公司樓下,卻遲遲冇有上去。她該用什麼身份去見他一個被他拋棄的受害者還是一個誤會了他八年的傻瓜
直到深夜,她才撥通了沈然的電話。
是我。她的聲音沙啞,我在你公司樓下。我想見你。
沈然很快就下來了。他大概是剛結束一個會議,身上還穿著那件白襯衫,神情有些疲憊。
他走到她車窗前,冇有問她為什麼來,隻是靜靜地看著她。
喬羽搖下車窗,看著他,看了很久很久,然後,她問出了那個在她心裡排練了無數遍,卻依然覺得無比艱難的問題。
沈然,那二十萬,夠你在國外過得好嗎
沈然的身體,猛地一震。
他臉上的所有冷靜和偽裝,在那一瞬間,轟然倒塌。他看著喬羽,眼神裡有震驚,有痛苦,有悔恨,有壓抑了八年的、深不見底的情感。
他張了張嘴,喉嚨裡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最終,他隻是閉上眼,靠在車門上,像一個被宣判了無期徒刑的囚犯,終於等來了遲到的審判。一行清淚,從他緊閉的眼角,無聲地滑落。
6
新的演算法
尾聲
新的演算法
那晚之後,他們陷入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誰也冇有再聯絡誰。
真相雖然揭開,但傷害真實存在。他們都需要時間,去消化,去麵對,去與那個遍體鱗傷的自己和解。
幾個月後,喬羽的紀錄片《昨日演算法》在一個小眾的國際電影節上,拿到了最佳人文關懷獎。
頒獎典禮很簡單,放映廳裡坐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電影人。
影片的最後,是沈然在實驗室裡,麵對著望舒的背影。畫外音,是喬羽自己冷靜而溫暖的聲音:
我們總想用演算法去解碼記憶,但記憶本身,卻是一個充滿了偏見、誤解和盲點的、不可靠的敘事者。科技無法還原記憶的溫度,但時間,也許能讓我們學會,如何去編寫一套新的、關於理解與和解的演算法。
燈光亮起,掌聲雷動。
喬羽穿著一身簡單的禮服,走上台,接過了獎盃。她冇有說太多客套的感謝詞,隻是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台下,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沈然正靜靜地看著她。他冇有像電影裡那樣西裝革履,隻是一身便裝,像一個普通的觀眾,悄悄地來,隻為見證她的榮光。
散場時,人潮湧動。喬羽卻一眼就看到了他。
她穿過人群,穿過那些祝賀與寒暄,徑直走到了他的麵前。
沈博士,她看著他,眼神裡冇有了恨,也冇有了癡纏,隻有一種成年人之間的、平靜的坦然,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有空聊聊嗎
她的語氣,像在邀請一個重要的采訪對象,但她的眼神,卻泄露了心底的答案。
沈然抬頭,看著站在光裡的喬羽,看著她眼中那個熟悉的、倔強的、他愛了整整一個青春的姑娘。
他終於,笑了。像八年前,在那個夏天的午後,第一次被她吻上時那樣,乾淨,而又釋然。
好。他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