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眼見飄心中喜叁 第一章 湘西雨夜的儺戲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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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雨夜的儺戲初遇
湘西的雨,總帶著一股子化不開的濕意。林硯裹緊衝鋒衣,踩著青石板路上的水窪,在鳳凰古城的巷弄裡拐了
湘西雨夜的儺戲初遇
林硯注意到桌角的鐵盒裡裝著些奇怪的東西:幾根鷹羽,半塊鬆香,還有個裝著暗紅色粉末的小陶罐。“這是‘養麵’的料。”
劉默解釋道,“鷹羽是湘西山上的,鬆香要埋在朝南的山坡下三年,粉末是硃砂混著儺師的頭髮磨的。每月初一要把這些東西調成膏,塗在麵具的紋路裡,就像給它餵飯。”
他拿起那塊張老爹刻的樟木碎片,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這料子不錯,是沅水邊的老樟木,泡過幾十年水,陰氣重,適合刻‘鎮水儺’。”
他突然抬頭看著林硯,“你知道為什麼儺麵大多是樟木刻的嗎?”
林硯搖了搖頭。
“因為樟木能辟邪,還能存魂。”
劉默的眼神突然變得很深,“老輩人說,跳儺戲跳得久了,儺師的魂會跑到麵具裡去。等儺師走了,你對著麵具喊他的名字,還能聽到迴應呢。”
窗外的陽光透過木窗欞,在儺麵上投下細碎的光斑。林硯看著那些或猙獰或溫和的麵具,突然覺得它們都在看著自己
——
那些樟木的紋路裡,或許真的藏著無數個未曾遠去的魂靈。
劉默給林硯介紹了個儺班班主,姓田,住在呂洞山深處的夯沙村。“田班主會‘杠仙’,是湘西現在少有的能跳全本《搬開山》的儺師。”
劉默說這話時,正用砂紙打磨著一塊新樟木,“不過他脾氣怪,不一定願意見外人。”
林硯在夯沙村的吊腳樓裡找到田班主時,他正在給一頭水牛
“畫符”。老人手裡拿著根浸過桐油的麻繩,在牛背上繞了三圈,又用硃砂在牛額頭畫了個
“敕令”
符號。“這牛要去拉棺材,怕撞著不乾淨的東西。”
田班主直起身,拍了拍牛背,水牛竟像聽懂了似的,溫順地晃了晃尾巴。
他的儺班有五個人,都是村裡的莊稼漢,農忙時種地,農閒時就跟著他走村串戶跳儺戲。“現在請儺戲的少了。”
田班主捲了支旱菸,菸絲裡混著幾片艾葉,“年輕人嫌土,都去看電影了。也就是老人還信這個,生了病、遭了災,還想著請我們去‘還儺願’。”
“還儺願是什麼?”
林硯問。
“就是跟神靈許願,靈驗了再還回去。”
田班主吐出個菸圈,“比如誰家媳婦懷不上娃,就去儺公儺母像前許個願,要是生了孩子,就得請我們去跳三天三夜儺戲,這叫‘還人願’。還有‘還財願’‘還壽願’,最厲害的是‘還血願’,那得殺頭豬,用豬血塗儺麵。”
三天後,村裡的石老爹請田班主去
“還壽願”。石老爹七十歲生日前摔斷了腿,請了西醫看不好,就想著請儺班來驅驅
“喪門星”。林硯跟著儺班往石家走時,田班主突然停下腳步,從布包裡掏出個小瓷瓶,往每個人額頭上點了點。“這是雄黃酒,防小鬼近身。”
他說。
石家的院子裡搭了個簡易的戲台,台口掛著塊紅布,上麵繡著
“儺神保佑”
四個歪歪扭扭的字。田班主和四個徒弟在後台化妝,林硯湊過去看,發現他們用的
“油彩”
其實是鍋底灰、胭脂和桐油調的。“真正的儺戲不用那些花裡胡哨的。”
田班主往臉上抹著鍋底灰,“我們靠的是‘精氣神’,是跟神靈借的力。”
開場鑼鼓響了三遍後,田班主戴著
“開山”
麵具走上台。他手裡揮舞著兩把鐵斧,圍著戲台轉了三圈,突然一聲暴喝,鐵斧
“哐當”
一聲砸在戲台中央的石板上,火星四濺。台下的村民們都屏住了呼吸,石老爹的老伴甚至掏出塊紅布,捂著臉不敢看。
“這是‘開山破路’,把擋路的小鬼趕走。”
旁邊的徒弟小聲給林硯解釋,“等下還要‘搬土地’‘搬先鋒’,最後田師父要‘杠仙’。”
“杠仙是什麼?”
“就是神靈附到身上。”
徒弟的聲音壓低了,“去年在鄰村跳儺戲,田師父杠上了儺公,光著腳在火炭上走了三圈,腳底板都冇燒壞。”
戲演到半夜時,田班主果然開始
“杠仙”。他扔掉鐵斧,原地轉了十幾個圈,突然渾身抽搐起來,麵具下的臉漲得通紅,嘴裡發出類似野獸的嘶吼。四個徒弟趕緊圍上去,往他嘴裡塞了塊生豬肉。田班主嚼著生肉,突然指著石老爹的腿,用一種完全陌生的聲音說:“三日之後,下地走路。”
林硯的錄音筆忠實地記錄著這一切,包括田班主嘶吼時的頻率,包括村民們的驚呼和鑼鼓的節奏。她突然想起導師說過的話:“民俗不是迷信,是一個民族的集體記憶。”
此刻看著田班主抽搐的身影,她突然懂了
——
那些看似荒誕的儀式裡,藏著的是湘西人對抗未知的勇氣。
田班主的儺戲裡,有段唱腔讓林硯著了迷。那調子忽高忽低,像沅水的浪,又像山澗的風,明明是男人唱的,卻帶著種說不出的纏綿。“這叫‘儺堂調’,是跟山裡的鳥學的。”
田班主解下麵具,額頭上全是汗,“老輩人說,最早的儺師不會唱,就聽畫眉叫,聽杜鵑啼,慢慢編出了調子。”
他說湘西的儺戲唱腔分
“高腔”“平腔”“低腔”
三種,高腔用來驅邪,平腔用來敘事,低腔最特彆,是給死去的人唱的。“去年有戶人家辦喪事,請我們去唱‘安魂儺’,我用低腔唱了半夜,第二天棺材抬上山時,繩子都冇斷一下。”
田班主的語氣裡帶著點自豪,“那低腔,能讓死人走得安穩。”
林硯跟著儺班走了四個村子,錄下了二十多段不同的唱腔。她發現每個村子的儺調都不一樣:靠近沅水的村子,調子帶著水的柔;住在山頂的村子,調子裹著風的硬;而在土家族聚居的地方,儺調裡竟混著
“哭嫁歌”
的影子。
“不奇怪。”
土家族儺師向大姐給林硯端來碗油茶,“我們土家人嫁女兒,要哭三天三夜,那些哭嫁歌,最早就是儺戲裡的調子改的。”
向大姐是湘西少有的女儺師,她的儺戲裡總有個
“送子娘娘”
的角色,唱腔又軟又甜。
她給林硯唱了段《送子歌》:“儺公儺母笑盈盈,送個娃娃到你家,白天吃奶晚上睡,長大是個壯後生……”
調子果然和哭嫁歌裡的《十月懷胎》很像,隻是少了幾分悲慼,多了幾分喜慶。
“以前女人不能跳儺戲,說是‘身子不乾淨’。”
向大姐撥了撥火塘裡的柴,火星子濺到她的藍布圍裙上,“我師父偏要教我,說儺神麵前,男女都一樣。”
她的師父是個雲遊的老儺師,三十年前在向大姐家借住,見她嗓子好,就把畢生的唱腔都教給了她。
向大姐的儺班裡有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叫阿雅,是她的徒弟。阿雅不愛學那些驅邪的高腔,卻把低腔唱得格外好。“她娘生她的時候難產走了,阿雅從小就怕黑,唱低腔能讓她安心。”
向大姐看著阿雅練嗓子的背影,眼神裡帶著溫柔,“儺戲不隻是驅邪,也是給人做伴的。”
林硯把錄下的唱腔都存在電腦裡,用軟件分析它們的聲波圖譜。她發現無論是儺堂調還是哭嫁歌,在高頻段都有個相似的波峰,就像湘西人說話時特有的尾音。導師在電話裡聽完錄音,沉默了很久才說:“這是文化的基因,比
dna
還準。”
那天晚上,林硯躺在向大姐家的吊腳樓裡,聽著窗外的蟲鳴和遠處隱約的儺調,突然覺得那些唱腔不是唱給神靈聽的,而是唱給這片土地聽的
——
唱山的高,唱水的深,唱人的苦與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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