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三/俶倓]春雨幾聲寒 江畔何人初見月(下)
江畔何人初見月(下)
李豫恍若未聞,隻一字一字細細讀信,倒是李倓一駭:“在你身上?”
李豫低垂著眼睫,盈盈燭火的暗影打在帝王的臉上。隻聽他低低應了一聲:“嗯。”停頓少許,又補充道:“非我本意。你的天魂本被精血引到佩劍上。那日太極宮後,我拿了你的劍在身邊,你的天魂便被龍氣所引,附到了我身上。不然,我的血怎麼能引來你的魂魄。”
李倓還沒說話,李豫又擡手讓葉未曉下去:“弘義君留下。”
“弘義君,朕常覺得你非此世之人。”這話一個月前李豫就曾經說過,但此次俠士依然未答,李豫也依然沒有追究,隻繼續說,“蕭宗主說,朕隻需把天魂歸還,倓弟便可往生,你如何看?”
“陛下乃真龍。魂魄到底為陰物,長期居於您身邊,怕確實於齊王不利。”俠士聲音不大,但在寂靜的殿內已經足以讓兩人一鬼聽清,“不過齊王殿下也身負龍氣,年內,應當無礙。”
李倓被犀角牽引來後眉頭便沒鬆開過:“你們不問問我的意見?”
李豫揚手把信也扔進還燒著的金爐裡,擡眼一笑,俠士卻意外感到一陣陰冷:“怎麼,倓兒連年也不願意陪陪兄長嗎?”
“鈞天之位未定,我不過履行舊職。”李倓道。
俠士悄悄退了出去。
雖然摸不到實體,李豫還是執意虛虛攏著李倓的袖子又坐回案前:“倓兒不想知道這一月餘發生了什麼?”
李倓本欲抽手,卻掃到桌上是淩雪閣的密報,眉目一凜道:“‘大家但居禁中,外事聽老奴處分’,李輔國好大的口氣。你就這麼由著他?”
李豫輕咳了兩聲,狀似無奈道:“李輔國有擁立之功,又手握禁軍,為兄也無法。”
“無法?”李倓飄到空中,伸手一點滿書櫃的史書,“李俶,你被奪舍了?實在不行,學學漢桓帝。”
被比作漢桓,新帝也不惱。“也就倓兒會這般說話。”李豫悶笑。
“程元振已經被你提拔起來了。陛下說無法,我倒瞧著這李輔國見不著明年的長安花了。”
李豫伸手整理了一下案上的公文:“倓兒你瞧,外有回紇、吐蕃虎視眈眈,史朝義也未死;內有李輔國、程元振結黨亂政。稼穡艱難,生民離亂,不日怕還要出陳勝吳廣。倓兒若不在身邊,朕當真左支右絀,難以為繼。”
“你慣會裝可憐。”李倓略頓了頓,“你說的這些,也是實話。”
“天下若定,我便與倓兒歸馬華山,共飲渭水。”
“胡話。”李倓道,“我是身死之人。”
李豫挑眉:“這話為兄不愛聽,下次不要這麼說話了。”
俠士退出去之後,拉著葉未曉走遠了些,遲疑了一下還是說:“你們多派人去秦嶺、長白要些藥材,陛下雖為龍體,可長日與鬼為伴,恐怕也有損身子。李家本就……”俠士把後半句嚥了下去,但葉未曉也知道俠士語中未儘之意,隻長歎一聲飛身離開。
寶應元年,冬日。
俠士坐在廣陵邑觀雪喝茶。一隻信鴿飛掠而來,啪扔下一封信。
“飛鴿傳書,期日必到。”俠士放下茶杯,慢悠悠拆信,“不知道葉未曉什麼時候來找我。”
話音未落,葉未曉圍著紅圍巾從天而降:“弘義君!”俠士裹著白絨絨的狐裘站起身:“走吧,陛下有召。”
葉未曉已經習慣了陛下、齊王與弘義君三人打暗語,早就不再追問。
這次俠士難得在白日進宮,雖然還是從房梁進去。俠士攀著房梁顫顫巍巍:“葉未曉!帶我下去!”葉未曉回頭:“你身手變差了。”弘義君留給葉未曉一個白眼。
“弘義君來了。”男鬼李倓斜斜靠著,吝嗇地給了俠士一個眼神。李豫坐在案前,笑盈盈看著俠士:“弘義君這些日子過得愜意,朕也有所耳聞。”
俠士打了個哆嗦:“陛下笑話了。陛下此次傳召,所為何事?”
李豫擡手賜座:“也無大事,隻是在一事上與倓弟有些爭論,來請弘義君一辨。葉未曉,你先下去。”
葉未曉定定地看了一眼裹著狐裘發抖的弘義君,心說這位何時有瞭如此大的能量,但還是遵旨離開。
“何事?”俠士喝了口熱茶,堪堪暖和過來。
“史朝義已是強弩之末,弘義君看,安史舊將當如何處理?”
啪。弘義君的茶杯滾落到厚厚的地毯上,茶漬暈開,茶杯未碎:“陛下,臣隻是一介遊俠,不通國事。”
“我言當斷不斷,必受其亂。”李倓挑眉,“叛將不除,日後怕有隱患。”
“不可。”俠士嘴唇動了動,吐出幾個字,“狗急跳牆。”
李豫見俠士開口,眉眼略鬆:“朕以為,應當以安撫為主,以安史降將節鎮河北,如何?”
俠士良久沉默,屋內一人一鬼也沒催促。半晌,俠士終於長出一口氣:“不可。藩鎮割據,必成後患。”話音未落,俠士似乎更冷了些。也沒去撿地上的茶杯,隻又攏了攏身上的狐裘。
“弘義君之言,朕當謹記。”李豫竟起身朝俠士一揖,俠士擡眼,竟也未躲。
“臣告退。”俠士起身,臨走前掏出一遝聚靈符放在桌上,“多燒。”
入夜。李倓三催四催之下,李豫終於在子時躺到了榻上。李豫側身,長歎一口氣:“我觀弘義君有未儘之語。”李倓坐在床沿,起掌揮出一道鬼風吹熄了蠟燭:“是個人都看得出來,但天機豈可泄露。你彆忘了蕭卿雲給你的信。”
李豫擡眼盯著李倓的臉,自李倓魂魄被召來之後,他言語中總有淡淡的笑意:“無妨。”
李倓定定看了他半晌:“李俶,你彆瘋了。”
寶應二年,吐蕃寇長安。淩雪閣密送弘義君至陝州。陝州多丘陵,帝與弘義君於某山穀密會。
月亮高懸,照得被火燎過的山穀亮堂堂的。
“行了,事已至此。”李倓雙手環抱,淡淡道,“你倆彆對著咯血了。”
俠士顫顫巍巍從不知道哪裡掏出來一個帕子擦了擦嘴角,李豫身為皇帝倒更不講究,隻草草拿衣袖一蹭:“無礙。隻是天乾物燥。”
“朕低估了程元振。”李豫隨處找了塊石頭坐下,俠士很少見到這位陛下沒有笑模樣的時候。李豫生得俊秀純良,但到底已不是少年,又常年身居高位。此時一冷下臉,在月光下比真的已經成鬼的李倓還多了幾分陰森的煞氣。
李倓輕輕歎了口氣,難得露出幾分無奈,將手的虛影扶在李豫肩上:“決策是你我一同下的,吐蕃也非一朝之患,你不必太過苛責自己。”語罷,李倓將臉轉向俠士:“你曾寫信,提及竇憲梁冀之禍,我與皇兄都以為你是說……”
“好了。”俠士打斷李倓的話,“事已至此,殿下不必說出口了。”
兩人一鬼相對無言,山穀中夜風習習,吹起皇帝的衣角。李豫突然笑道:“這一方天地,竟隻有我一人在世。”李倓見他緩過來些,鬆了口氣:“是,所以陛下您獨木難支,即使日後再有什麼,也萬不可過於苛責自己。”
俠士不知為何又是一連串的咳嗽,好不容易緩過勁來,喘著氣表達了自己的抗議:“陛下,臣還是活人。”李豫李倓幾乎同步的一揚眉毛,扭頭看他,李豫輕聲道:“活人未必在世。弘義君,朕與倓弟虧欠你良多。”
“也沒有。陛下,你還是少操心臣吧。”俠士不自然地歪了歪頭。
“聽聞李太白去歲故去了。”李豫突然道。
李倓笑道:“是,李青蓮本非凡人,前些日我見到陰差來內庫偷酒,說要奉給劍仙。這下李太白當真是‘琴彈鬆裡風,杯勸天上月’了。”
俠士擡頭盯著月亮,突然道,“蒼蒼鬆裡月,萬古……此高原。”
“什麼?”李倓沒聽清,下意識追問。
“沒什麼。”俠士把眼神轉回地上,“隨口一念。”
好在長安此次並沒有淪陷太久,郭子儀很快收複國都,迎回了皇帝。在回長安的車隊上,弘義君愈發病重,卻仍執意要回廣陵邑,臨彆長拜陛下道:“風月長相知,世人何倏忽。”
弘義君自此便沒了下落,葉未曉數次回廣陵邑找人,均未果,後被皇帝製止。
大明宮迎迴天子之後,李豫對外變得更加沉默。李倓反倒變成了話更多的那個。
“李俶!你是鬼我是鬼?”受弘義君留下的不知多少張聚靈符的影響,李倓漸漸有了一些移動陽間物品的能力,此時隨手抓過一本書摔到李俶身上,“你是人,不是什麼物件,你能不能把自己當個人看?”
李豫輕歎口氣,把書放回書架整理好,看李倓依然猶如二人少年時的眼神:“倓兒,你最知社稷有多重。”李倓咬牙:“那也不是讓你這麼過日子的。你再這樣,我就讓葉未曉去請少林純陽來給你驅邪了。”
“倓兒。”李豫笑,“哪有自己驅自己的。”
殿內突然陷入沉默,李倓在屋中不安地飄了幾圈,最後語氣不善地落到李俶麵前,伸手按住了李豫手中的筆:“我不過能再在陽間停留年。李俶、李豫、我的陛下,之後你怎麼辦?”
李豫輕輕捏住李倓的手腕,垂眸不語。
李倓火氣噌噌直冒,又在李豫的目光中漸漸偃旗息鼓,最終鬆開了筆,長歎一口氣:“你這幾日,讓郭子儀和李長源來見我。你不許聽。”
“好。”李豫摩挲著李倓魂魄冰冷的手腕,“好。”
“把你和蕭卿雲聯絡的信鴿也給我。李俶,彆以為我不知道你背著我和他密謀什麼。”
李豫微微皺眉:“這個不行。”
“沒得商量。要麼你給我,要麼……”李倓蹙眉一想,“要麼我自己飛去衍天宗。你選吧。”
衍天宗路途遙遠,李倓的剩下的兩魂七魄何能離開天魂那麼遠,等飛到了衍天宗,怕是離魂飛魄散也隻有一步之遙了。李豫語氣依然毫無波瀾,隻是道:“倓兒,你不要逼我了。”
若是一年前的李豫聽到李倓有這般冒險之意定要生氣,此時卻隻是眼含愁苦地看了李倓一眼。李倓這下終於篤定了自己的猜測,氣急之下直接伸手扼住皇帝的咽喉:“李俶,你的七魄呢?”
人有三魂七魄,七魄依附肉身,人死燈滅,三魂歸於天地墳,七魄則大多隨著肉身消散。七魄有喜、怒、哀、懼、愛、惡、欲,也是俗世常言的活人的靈氣。
自李豫放血把李倓的魂魄帶在身邊之後,李倓便隱約感覺皇兄的狀態不對。李豫的情緒越來越平穩,不論說什麼、做什麼似乎都不會讓這位皇帝心下起什麼波瀾。起初李倓還覺得,或許隻是登基後的兄長心性更加成熟,但此次幾經大變,又數次試探,李倓終於確定李豫魂魄的問題可能比自己更嚴重。
見李倓直接猜到了,李豫知道瞞不下去了,反正事已經成了大半,李倓再要阻止也來不及,於是李豫乾脆坦白:“有六魄請蕭宗主封進龍脈了。”
“你瘋了。”李倓倒吸一口涼氣,他原本隻以為李豫是請蕭卿雲將七魄封在體內,以防止帝王因個人情感而做出錯誤的決斷,沒想到李豫竟然敢玩這一手六魄離體。
李倓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嘴唇抖了半天隻問出來一句:“剩下哪魄還在?”
李豫微微彎起眉眼,注視著皇弟:“是愛。”
日頭西沉,月亮東升。李豫起身點燃一盞蓮花宮燈,燭火不穩,恍恍惚惚地照在他平靜無波的麵上。
“你到底怎麼打算的。”李倓突然泄氣一般,仰倒在榻上,“我阻止不了你。我輸給你,我認了。兄長,你告訴我,你到底怎麼打算的。無論如何,我陪你,好嗎?”
李豫執著宮燈走到他身邊蹲下,輕輕伸手繾綣地攥住李倓的手指:“等你走了,我便請蕭宗主把七魄都封存好。”
李倓到底有點火氣咽不下去:“禦民之轡,在上之所貴;道民之門,在上之所先。陛下當真以身作則,臣弟佩服。”“政者,正也。倓兒,我的皇位是你用命換來的,我要物儘其用啊。”李豫低下頭輕輕蹭了蹭李倓的手背。這些日子他終於能觸碰到李倓,他珍惜得很。
“你瘋了。”李倓愣了半晌,最後還是隻有這一句說。
李豫隻笑笑:“弘義君走前,留下過一句詩。我讀來頗有意趣,隻是弘義君三令五申不可外傳,倓兒不妨一聽。”
“講。”李倓有氣無力,擡手捂住眼睛。
“無身尚擬魂相就,身在那無夢往還……”李豫輕輕道,輕到在寂靜的室內幾乎都聽不清。
大曆三年,李豫追諡齊王李倓為承天皇帝,改葬於順陵。
“……直到他生亦相覓,不能空記樹中環。”這是李倓留給李豫的最後一句話。
追封弟弟為皇帝,可謂驚世駭俗之舉。外麵沸反盈天,李豫隻斂著眉目坐在高台,翻看臣下給李倓寫下的悼詩悼文。除了郭子儀和李泌,沒有人知道其實倓兒剛離他而去。
“鴻寶仙書秘,龍旗帝服尊。蒼蒼……”李豫讀著讀著目露遲疑,思緒一下飛回了寶應二年陝州的山穀,也終於確定了自己一直以來的揣測,“……蒼蒼鬆裡月,萬古此高原。”
也不知道另一首詩是弘義君從哪個後世之人那裡摸來的,難怪不讓他外傳。
李豫翻過這頁悼詩,一笑而過。
某日,葉未曉不死心,又摸到了廣陵邑,卻遇到一個辭官之人也在弘義君的門前徘徊,原是弘義君在寶應宮變前認識的同僚好友宋請。
交談之下,葉未曉和宋請挖了弘義君埋的酒,坐在亭子裡對酌。
宋請喝著喝著突然覺得不對:“弘義君消失多久了?”
“多久?寶應二年到現在……”葉未曉喝得暈暈乎乎,掰著手指頭數,“五六年了吧。”
“弘義君種的繡球花,怎麼開不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