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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三/俶倓]春雨幾聲寒 一生春雪(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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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生春雪(3)

自春雪那日,李俶說自己倦了,回屋之後就把魂魄團得小小的,窩進了李倓的酒杯裡。李倓觸控不到鬼,自然也沒法挪走他。他覺得李俶是故意睡在自己的酒杯裡,以防止他繼續酗酒,但到底是珍而重之地把酒杯隨身帶著,睡時也要放在枕邊,每日清晨醒來都要先惶惶不安地看一眼酒杯。

李倓不是不能讓人再送來新的杯子——甚至這屋內就還有不少杯子。但是李倓總不知李俶哪日會醒過來,若是不小心被李俶看到了怕是要被嘮叨,李倓隻能假裝不情不願地暫時不喝酒了。但除去喝酒喝到醉生夢死,也實在沒什麼事可做了。

情深不壽、慧極必傷。可偏偏李倓的朋友中此二者最多。安史之亂至今,匆匆數年,老友多數已去。

李倓自隱居山中,並發現了自己有不老之嫌,便有意與外界切斷了音訊。他無意收到一封又一封故人的訃告,收到李俶的一封已經足夠他揣著過餘生了。

隻是沒想到李俶陰魂不散。李倓想,把手貼上李俶魂魄團著的酒杯。哪有鬼纏人隻出來一夜的,你什麼時候再醒來呢。

歲月寂寥,李倓此時厭極了經史子集,不肯問政、不肯讀史,每日便坐在棋盤麵前與自己對弈,又有時候一日不過下兩子。這日李倓實在倦怠了,便從角落裡扒拉出來一架落灰的琴。這琴也不知道是何人何年放在這裡的,李倓起手一撥就知道音都跑了。

李倓與李俶都與長歌門交情頗深,李倓自然也通樂理。隻是過往他要麼無暇音樂,要麼是李俶撫琴他舞劍。誰讓李俶身體不好,又武功儘失,隻能排些不需要太損耗體力的事情給他。李倓邊調音邊想,如果哪天李俶醒了,一定讓他給自己舞劍,反正都成鬼了,也不會累。

山中不知何歲月,隻能感覺日子一天天熱起來了。一個漫長的白日後,李倓抱著琴坐在屋簷下,發現秦嶺的樹木蔥蔥,已經又長得遮天蔽日。

夏天到了。他想。

半闋長清尚未彈完,李倓就聽到身後隱約有人聲。琴絃錚錚,啪的一聲斷了弦。

“我倒是少見倓兒撫琴,如今死後倒是一飽耳福。”

李倓一回頭,看到李俶站、不,飄在身後,上上下下打量著自己。李倓嘴角動了動,終於說:“看不出來,你如此貪睡。”

李俶一挑眉毛,麵上帶著不儘的笑意:“其實我一直貪睡,隻不過過往二十餘年沒給我貪睡的機會罷了。”李倓一下想起多年前的過往,便冷哼一聲:“你那克己之態哄哄彆人便算了,當我不知道百孫院時喚你起床有多困難。你看這李唐宗室子,除了你還有哪個是讓弟弟乾這個活計的。”

李倓沒問此時李俶的年歲,因為他幾乎一眼認了出來。眼前的是他而立之年,最意氣風發的廣平王。

他沒繼續說話,隻等著李俶先問。一人一鬼就在初夏的日頭下長立,終於李倓一皺眉:“你是鬼吧,你在太陽底下這麼站著沒問題嗎?”

“稍微有點不適,但問題不大。”李俶裝模作樣地擡起手擦了擦並不存在的汗珠,“那倓兒可以陪為兄進去坐會兒嗎?”

屋內,李倓又取了些冰出來擺在李俶旁邊:“彆人養隻貍奴,我倒是彆出心裁,養了隻鬼。”

“你記得你是怎麼死的?”李倓問。

李俶又細細打量了李倓一番,纔回答他的問題:“馬嵬兵變,你我北上靈武。父皇登基,收複長安。”

李倓記得那是天寶十五載,李俶帶兵克複長安,回紇太子跪拜相迎,城中百姓夾道垂淚,廣平之名甚至遠超那位便宜新帝。

“戰場刀劍無眼,或許是被流矢射中,迴天乏術。”李俶說,“我怕你逃不脫,還好、還好。我做了鬼一睜眼就聽到你的琴,便知道你沒事。”“我能有什麼事,你死了還惦記我。”李倓扯出一個笑。

“我最惦記你。”李俶笑道,“若我身死,你是最有能力繼承大統之人。交給彆人,我實在不放心。”

李倓聽到這話又咬住了槽牙,隻感覺一口氣哽在心口:“大統、天下。李俶,你親眼見安祿山起兵、長安失陷,你見到李隆基昏庸無能,也知李亨德不配位,你還心心念念這個天下嗎?”

三十歲的、自以為死在戰場的廣平王即使聽到李倓如此放肆的稱呼麵上也沒起什麼波瀾,或許隻是當麵前二十多歲的弟弟與大唐的怨恨未解,隻擡手輕輕抓住李倓的手:“倓兒,君與民不能混為一談。我若為君,是為天下人之君,而非李家一家之君。”

其實他是抓不住李倓的手的。但李倓隻垂著眼看著搭在自己手上的虛影不語。

李俶看著他,突然說:“其實不考慮天下,我也最放心不下你。”

李倓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隻聽到這話時輕輕打了一個哆嗦能顯示出他確實聽到了。

“倓兒,我最不放心你。”李俶又重複了一遍。

“好了。”李倓扭過頭去,避開李俶的目光,轉移了話題,“我知道廣平王意氣風發、譽滿天下。不知能不能得觀廣平王舞劍?”

李俶有些驚訝:“哦?倓兒此前倒是從沒提過。”

是啊,我與你說開之後都忙得不可開交,又沒兩年你就昏迷了,然後武功儘失,哪有機會做撫琴舞劍這般風雅之事。李倓想。但他實在不想告訴李俶如今的大唐的境地和未來發生的事情,至少不是現在。

隻當我從天下人手裡偷我的兄長半晌。

“我拿不起劍。”

李倓從自己剛剛短暫紛飛的思緒裡抽出來,便看到李俶麵帶苦惱地站在他的寶劍旁邊。對了、對了,鬼是碰不到陽間物的,這個劍到底也是舞不成的。

“罷了。”李倓說,“你坐下,我問你點彆的事情。”李倓知道以李俶的敏銳,此問一出,一切都會和盤托出:“李俶,你知道你十八歲的時候死過一次嗎?”

李俶疑惑地一皺眉:“我隱約記得有此一夢,夢裡你說現在是三十五年後……”李俶的話停住了,瞳孔不安地遊弋了幾下,然後定在李倓身上:“不是夢,是嗎?”

李俶先前窩著休養的酒杯骨碌碌滾到桌上,李倓捏住酒杯一擡眼:“我的陛下,如今是大曆十四年的夏天。至德元載已經過去了二十三年。”

“不對。”李倓糾正了自己的話,“現在是建中元年的夏天。廣平王,大曆十四年沒有夏天。”

李俶聽到這話也愣了一下,似是瞭然地笑了一下,有些促狹道:“大曆十四年無夏,就如世上並無黃初八年。倓兒可是自比曹子建了。”

李倓捏著酒杯的手指節一僵:“天下才共一石,子建獨占八鬥。我可不敢與曹子建並論,隻是我們不幸地——都有一個當皇帝的兄長。”

“不幸嗎?”李俶笑,又湊近了些,鼻尖幾乎貼到了李倓地鼻尖,“那我可是倓兒的洛神?”

明明鬼沒有呼吸,李倓卻感覺自己出現了幻覺,感到似乎有溫熱的呼吸打在唇上。李倓與天子兄長相處了太久,過多的政事、頻起的戰事磨平了李豫的靈氣。他已幾乎忘了李豫還是李俶時,廣平王是如何的——李倓想了半天,沒想到一個合適的詞彙,隻能從牙縫裡擠出來一句:“輕佻。”

李俶狀似被傷到,做出西子捧心的模樣:“倓兒怎如此無情。”語罷話鋒一轉,又繞到李倓身後俯身:“耳朵紅了哦。”

被驟然戳破湧動的心緒,李倓頗有些惱羞成怒之感,抄起手邊的書本就要往李俶身上打。雖然根本打不到鬼的身上,李俶還是很配合地做出了躲閃的動作,嘴上也不饒人:“倓兒是要弑兄啊。”

李倓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大概是想到了口無遮攔的弘義君曾經大放的什麼厥詞,他詭異地沉默了一瞬間,“這不是我們李家的傳統嗎?”

李俶愣了一下,隨即大笑:“倓兒此話若是讓太宗聽到了,可要負荊請罪。”語罷,李俶一閃身坐到李倓身邊,攏了一下他的頭發:“不過本王可沒給倓兒背上殺兄之名的機會。”

此話一出,李倓臉上剛鬨出來的笑容霎時間僵在了臉上:“你……”李倓實在不知道如何說出口,告訴李俶,你不但給了我這個機會,還給了整整兩年。甚至在你餘生寥寥的歲月裡,都成了一具手無縛雞之力的病體,不過是風燭殘年地用湯藥吊住一口氣去勞碌。

他該如何告訴眼前這個自以為戰死沙場的人,他不是死於刀劍、不是死於流矢,甚至不是驟然離世。而是有漫長的歲月纏綿在病榻上,連寫字的力氣都無,卻還要打起一絲精神,再撐著大唐的天走下去。

李倓扭過頭不敢看李俶,嘴裡說到:“你不如死在這年。往後的苦也不必吃了。”

“我若真死在至德元載,那之後的苦豈不是倓兒一個人吃了。”其實單看李倓的表情,李俶也大概能猜到之後自己身體出了問題。按剛剛李倓說的年月推算,自己應該死於五十四歲,這個年紀雖然不算壽終,但在李家也算個正常的死亡年齡,故而李俶起初也沒多想。但如今細細一琢磨,自古幾個君王有一個足夠圓滿的晚年呢,怕都是在榻上與一碗碗湯藥吊著命。隻是如今看著李倓的表情,李俶也不再想自己沒有記憶的那二十多年到底是如何過的。畢竟那都是過去的,再如何苦如何難,都還是兩人攜手。日後怎麼辦呢,他的魂魄又能再陪李倓幾天呢。

之後的苦,怕是真的要讓李倓一個人吃了。

思及此處,李俶終於意識到了自己一直隱隱覺得不對的地方。如果此時當真是大曆十四年、建中元年,那李倓為何與自己記憶中彆無二致?他起身與李倓麵對麵,又細細撫了撫李倓的鬢角,長歎一口氣:“看來我的倓兒纔是真洛神了。”

“你發現了?”李倓又一轉頭避開李俶的目光,語氣有幾分自諷,“王兄,你弟弟怕是個妖怪啊。”

李俶自不會愚蠢到以為是李倓有了什麼“仙人撫我頂”的奇遇,皺眉思索片刻道:“若我走後,你便上華山去純陽尋山石道人。江湖久有呂洞賓飛升的傳聞,或許能解倓兒之困。”

“你怎知這不是我所求的?”李倓隨手抽了一本書覆在麵上,也遮住烏黑的發。

李俶伸手想要拂落李倓麵上的書,卻摸了個空:“我知。但倓兒,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這是你的造化,或許是萬民的敬仰讓你有了此番際遇。”

“造化?”李倓一翻身坐起來,書啪得落在榻上,“要有造化,就應該給我投胎到貞觀年間,讓我生在天寶,算什麼造化?高祖稱帝至今一百六十年,李俶,你最通讀史書,你告訴我,這國祚還有幾年可續?”

屋內陷入了沉默,這個問題是所有李唐之人最不願意麵對的問題。良久,李俶又歎了口氣。自從知道如今不是至德元載之後,李俶就頻繁地歎氣。他說:“月滿則虧,水滿則溢。自安祿山兵變,我便知道,我朝怕是要走下坡路了。”

“難為你到現在才問。”李倓說,“問吧。”

李俶靜默良久,釋然一笑:“真希望我沒有讓大唐變得更糟。”

“你什麼都不問?”李倓愣住了,他沒想到這個對未來最充滿盼望的廣平王會什麼都不問。但看到李俶一副無怨無悔的神態,李倓胸口的火又灼燒了起來:“你不問,我偏要說。”

“雖宵衣旰食,未解蒼生倒懸;雖勵精更始,終負列聖重托。今沉屙難起,命若懸絲,恐九原之下無顏見高祖、太宗……”話沒說完,李倓就哽住了。聽了兩句,李俶便知道這是什麼。這分明是皇帝下罪己詔的樣子。李俶又歎了口氣:“後來的我……糟糕到如此地步嗎?難怪倓兒要生氣。”

李倓沒有接李俶的話,隻死死看著麵前的廣平王:“李俶、李豫。你死之前見我最後一麵,第一句是要我代你下罪己詔。李俶,你當真捨得。”

李俶試著伸手,但沒接住弟弟滾落到地上的淚珠。

“沒有你,大唐早就亡了。你到底哪裡做得不好,到死之前要下罪己詔。要在死前說自己失道、偏聽、優柔,說自己禍延萬民、對不起列祖列宗。你是多恨自己,要給自己留如此罵名。”李倓隻掉了兩滴眼淚,便拿袖子一沾收好了情緒,“我問你也沒用,你什麼都不知道。沒關係,那詔書我燒了,除了我沒人見過。”這個發展倒是在李俶的意料之外,他笑道:“好大的膽子。”

“既然倓兒背下來了,”李俶輕輕說,“那詔書的最後一句是什麼?”

李倓如何不知道詔書最後一句便是他所有問題的答案,沉默半晌他終於開口:“……禹湯罪己,其興也勃焉;桀紂罪人,其亡也忽焉。朕願效漢武輪台之悔,冀唐室或有昭宣之機。”

“這就是了。”廣平王朝李倓露出一個他熟悉卻又感覺許久未見的笑,他溫聲道,耳鬢廝磨的呢喃,“倓兒,你彆怪我了。”略頓了頓,李俶又接到:“更何況,這事情是二十年後的我做的,你可以怪他,可不許怪我了。”

李俶的手蹭過李倓尚且發熱的眼眶,嘴唇輕輕貼上去:“見你不易,多陪陪我。”

“等哪日我倦了,再睜眼,你怕是要見的就是你的太子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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