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那年我媽離婚未遂後 女兒牆
女兒牆
蕭叔涯和顧惜中學六年間一直同級同班,可以說,他沉默地存在於顧惜求學生涯的大部分時間裡。而當顧惜的故事終於走向尾聲時,他化作回憶裡最絢爛瑰奇的一縷晚霞,永遠不會被她遺忘。
起初,他們是一個班級裡兩條毫無交集的平行線,兩個同樣沉默寡言的個體,連偶爾擦身而過時,眼神都不會朝對方那邊挪動一分。
進入高中的第一年,蕭叔涯的變化引起了全校女生的關注,首先是他的個頭像青竹拔節一樣竄高起來,轉眼間超越全班同學,到了整個年級都顯眼的高度。而後是男孩粉團子似的柔和輪廓,悄悄被造物主抹去,重新加以雕飾出張揚銳利的棱角,使人無端聯想起美術教室裡那尊矜貴高傲的希臘少年石膏胸像。
蕭叔涯雖然獨來獨往,不爭風頭,卻因為家世和相貌,從那時候起成為學校裡談資不斷的風雲人物,青睞於他的學姐學妹和外校的女生加起來,可以輕輕鬆踩垮西湖的斷橋,推垮雷峰塔送白娘娘再出世一回。
然而惜予不在其列,她是班級裡年級最小的學生,升高中才十四歲,體格比同級的女學生小兩圈,對於愛情更沒有開竅,同學們都拿她當可愛的妹妹看待。
兩人之間的交集,發生在高中第二年的開始。
一個普通的初秋上午,剛結束一節昏昏欲睡的數學課,班長跨著爽利的步伐走上講台,顯然她沒有被身後滿黑板公式催眠。
班長拍了拍手,大家都看向她,她說:“育嬰堂善款籌措今日截止,還未捐款的同學們,動作快點啦。”
同桌拿手肘捅了捅惜予:“顧惜,你還沒交吧?”
那一年外麵世界工人運動鬨得凶,血腥鎮壓與淒厲叫聲背後,意味著更多分崩破裂的家庭,更多柔弱無依的孀婦,更多失養的棄兒孤兒。惜予她們班與三一教會的育嬰堂合作,不僅定期捐款,還組織學生課餘去做義工。
惜予摸了摸口袋,發現自己這個禮拜的零用錢已經全部花完了。倒不是她大手大腳,而是謝老爺為了不讓她有閒錢和同學出去瞎混,隻給了用以通學和買零食的額度,其餘支出都需另外向家裡報。
沒事,等會去找慎予借。慎予的零用多到花不完。惜予如是想。
待到午休時間,惜予推卻同桌邀她一起去食堂的提議,獨自一人向初中部走去。
—·—
學校當初辟地建設時,將小學圈入初中部,高中部則單獨劃地,還在初中部和高中部共享的後花園中間築起一道女兒牆,隔斷兩部以作區分,沒想到那些學生還是整日兩頭瞎竄,還鬨出了高中部男學生跑來初中部騷擾女學生的禍事。
於是校方又做了加高加固工程,鑄起灰牆深深,難以逾越,此後兩部人員往來全靠牆邊一道鐵柵欄門。學生並非全天可以通行,隻有上學、放學和得到老師批準的情況下,纔能夠自由往來於兩部之間。
惜予跟老師說捐款今日到期,她把錢借給(跳級)以前的同學,想過去一趟取回來,纔得到了午休時間同行的批準條。
來到鐵門邊,跟在三兩學生後麵穿過門,便進入到初中部的花園。惜予是從這邊的小學、初中一路升上來的學生,到了這裡就像回老家一樣熟悉。
午休飯點,一路上沒什麼人,從一叢嫣紅淺粉的夾竹桃後繞出來,惜予耳朵突然聽到深處傳來的一聲打罵,然後是蜂起的嘲笑聲,笑聲中夾雜的一縷啜泣,惜予站住了腳步,驀然轉身,從那株夾竹桃邊穿了進去,滿枝花蕾簌簌抖動。
她一路追尋著那些放肆的笑聲而來,終於在小樹林裡頭找到了源頭——三四個男孩子圍成圈,他們中間蹲著一個曲膝抱頭的男孩。
其中一個男孩擡腿踢了踢他:“哭什麼哭!誰欺負你了?”
蹲著的男孩身形縮了縮,埋起來的腦袋猛的搖了搖,似乎在回答“沒有”。
樹木後麵,惜予四下巡視,彎腰拾起一根樹枝子。
“誰欺負你了!說啊,蕭少鸞,你這沒卵子的——”
“就是你們欺負他啊,還能是誰?”
男孩們紛紛擡起頭循著聲音來處望去,惜予緩緩踱步到踢人的那個男孩麵前,看了看他們,說:“老師已經知道了。”
麵前這群應該是小學部的學生,男孩們的身子都豆芽似的細細瘦瘦,惜予儘管高他們大半個頭,可她心裡清楚,真打起來,自己不會是對方對手。
能怎麼辦呢?難道眼睜睜看著他們欺負人麼?
聽見事情已經驚動老師,那幾個男孩子都露出不安的神色,其中一個過去拽了拽和惜予麵對麵的男孩,他卻狠狠摜開同伴的手,對他們說:“彆聽她的,中午根本沒有老師會經過這裡。”
嗬,倒是比想象中的有心眼。惜予心裡慌了一下,麵上八風不動,擺出了學長的架勢,居高臨下,“我和我老師從高中部過來,我們倆都聽見了,他讓我帶你們去教導處。走吧。”
這下子,對麵幾個小孩臉色刷的變了,帶頭欺負的男孩子後退一步,打量了惜予一眼,機警地喚他的同伴撤退。
惜予低頭看著把自己縮成龜甲的男孩,隨著周圍腳步聲一陣兒頻密地遠去,她丟開當武器的樹杈,彎腰拍了拍他瑟縮的肩膀,肩膀彈簧似的抖了抖。
“走了。”惜予說。
龜甲裡慢慢冒起個腦袋,看了一圈靜幽幽的樹林,才解除保護的姿態站起來。
惜予淡淡觀看了一下這個孩子,尖尖俏俏的桃心臉,眉淡目長,端的好相貌,如一瓣淺淺粉蓮,尖上凝著一抹心頭血樣殷紅顏色,凹陷如勺的花瓣裡本該盛著仲夏歡喜與甜蜜的一兜風,眼前這瓣蓮裡,蓄的卻是晃晃悠悠的清秋苦雨。
“我送你回教室吧。”
蓮花瓣搖搖頭,擡起腦袋凝望惜予,“姐姐,他們都在,我不想回去。”
惜予覺得不妥,卻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她問:“你吃過中飯了嗎?”
又是搖了搖頭,惜予對他伸出手,虛空抓了抓,“走吧,去吃飯。”
蓮花瓣笑綻歡喜,抓過了惜予的手,緊緊攥住。惜予手上有些吃痛,麵上波瀾不驚平和地反握住,把他帶到了初中部。
惜予穿著高中製服,白衣黑裙,玉蘭花似的,在食堂一片紺青色中間紮眼至極,慎予一眼就把她從人群中揪了出來。
讓慎予請客,他自無二話,去給惜予和蓮花瓣張羅。蓮花瓣仰著臉問她身份,惜予解釋是自己跳級前的老同學,周圍也不時路過一兩位認識她的人,駐足問上一句“顧惜你怎麼跑回來了?”。
慎予拽了個同學幫忙一起端餐盤,端到了又急急打發人家走。同學啐了他一聲,笑嘻嘻回去繼續吃自己的飯。
在外頭,眼跟前又有個外人在,慎予不叫她姐。惜予邊給蓮花瓣開牛奶蓋,邊同慎予道明來意。
在他們學校就讀者,多得是政商名流子弟,再不濟也是殷實人戶,不愁錢財。外麵路有凍死之骨,他們卻都像是數九寒天溫室裡豢養的熱帶島嶼的花。
花骨朵們本以為溫室外炮火連天,餓殍遍野都是戲文,直到越來越多殘酷的動亂發生,他們一腳踏入現實中,當下激起滿腔熱情,素霓衝天,幾乎是每幾個班級或一個年級都有各自幫扶的物件。
慎予說他所在年級也在征繳捐款,對於罷工罷市者的支援。
花骨朵們沒有加入三罷運動,他們中某些人的老子甚至還是被抗議的物件,常常派出爪牙去抓去殘害那些工商業者和進步學生,殊不知兒女正拿著自己的錢去貼人家。
老子殺人,兒女扶助孤兒寡母,流水線似的,惜予謂之為“積陰德”。
謝家姐弟自然不在“積陰德”之列,但慎予聽到姐姐需要,立即把身家掏了一半給她。
在食堂門口和慎予告彆後,蓮花瓣主動牽住惜予的手,惜予反握住他,溫軟的手心熱度把安心穩穩當當地傳遞到對方手中。
鐺————學校禮堂的鐘樓長鳴中,午休時間結束了。滯留食堂的學生們從身後蜂擁而出,把她們擠得東倒西歪。
人群過後,蓮花瓣問她:“姐姐,你還得回去嗎?”
惜予點點頭,牽著他的手往前搖了搖,跟他說:“你快點回去上課吧,我也得趕回去。”
“那我送姐姐回去吧。”蓮花瓣抓緊惜予的手,拽著她在太陽底下奔跑起來,一路跑到了圍牆邊。
門衛已不在崗,柵欄門上赫然掛著一把大鎖,黑黝黝的鐵條柵欄緊密森嚴,高不可及。
惜予伸手捏在鎖頭上拽了拽,銅鐵被太陽曬得滾燙,她心底也升起一陣焦灼的熱浪。
當她一籌莫展之際,一隻細小的手抓上柵欄。
“姐姐,我幫你吧。”
惜予一側首,蓮花瓣已經整個人貼在鐵柵欄門上,她瞬間猜出他的意圖,立即揪住蠢蠢欲動的後背衣裳。
每一根鐵柵欄條的頂端呈尖矛狀,攀爬上去並不難,難在翻越時容易被尖矛紮傷或勾住衣裳。
被她抓著後背,蓮花瓣埋頭揪著欄杆,“姐姐,你鬆開吧。不爬了。”
惜予才鬆開手,他卻出其不意嗖的一下迅速攀上了柵欄,轉眼到達繁體,隻見他雙手握住尖鋒下端的鐵條,先將一隻腳卡進兩條尖杆中間的凹槽,隨即鬆開一隻手,腿輕盈一跨,就翻過了惜予眼裡高不可攀的尖牆。
蓮花瓣三兩下從對麵爬下來,鬆手懸空一蹦,穩穩當當落在高中部的地麵上。
“姐姐,你等我。我去找人救你。”說完,他扭頭蹭蹭一溜煙跑遠了。
惜予看了眼頭頂一排被太陽曬得發亮的柵欄尖尖,生出望洋興歎的感慨。要是穿褲子,興許能試一試,要不,趁著沒人冒一次險?可惜,她沒敢。
等救兵的工夫,她歪歪倚在旁邊的牆根下躲太陽光,突然聽見跑動的腳步聲,然後有人問:“人呢?”
“哎?姐姐,你在哪?”
再聽到蓮花瓣的聲音,惜予彈起身來到柵欄門前麵,蓮花瓣看見她,頓時鬆了口氣,笑得眉眼彎彎。
惜予再一看他身後跟來的人,道謝還是道歉的話,全噎在喉頭。
她的同班同學蕭叔涯此時也站在鐵門對麵,淡淡看著她。
“你……不是有課嗎?”這是惜予和他說的第一句話。
“逃了,”他說,“不然怎麼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