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悅暢小說 > 其他 > [民國]那年我媽離婚未遂後 > 《牡丹亭》
加入收藏 錯誤舉報

[民國]那年我媽離婚未遂後 《牡丹亭》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
    《牡丹亭》

連著早午兩頓飯,惜予沒再和王遺時講過一句話。

謝十七聽罷放聲大笑,“我當你這些年早修成了彌勒佛,逢人隻會笑眯眯。哪想也會被激成這副德性?”

謝十七隨後望了眼簷外,風止雨消歇,她仰麵躺下,慢悠悠地搖動椅子,仍自吟道:“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惜予搖搖頭。時過境遷,喜從何來?

時髦精十七偏過腦袋來,將她上下一打量,問:“就穿這樣去?”

惜予垂頭檢查穿著,上身白竹紗短袖襯衫,下著靛色及膝裙、米色皮鞋。

“不妥嗎?”她問。

十七搖頭,“妥得很,顯然你對蕭三公子完全沒有非分之想。大教授小氣鬼。”惜予嗤一聲笑了。

謝十七又捉來惜予的手合在兩掌間撫摸,慨歎道:“那蕭三,於今時勢,當真是個達者。”

“他旅居美國多年,四年前方歸得國來,應薦去了南京教育部,憑才乾一路升遷至司長。後辭了官差返鄉,接家裡的擔子。他手段風雷、行事縝密,比他那些兄弟都出眾,難怪老會長寧可多撐幾年也要等他回來,到底沒有看錯人。

“他接掌家族事務之後不改初衷,仍重教育,尤其是貧弱子弟與女子之教育。”

這點惜予也有所耳聞,自打中日開戰,蕭叔涯已經資助了好幾家女子護理學校和夜校,既支援女子求學自立,又為前線後勤輸送醫療人才,其辦學宗旨於此亂世中依舊不輟。

惜予坦言:“他是麵冷心熱之人。”

“可不是麼,我聽說,他那寶貝女兒都是從福利院裡抱來的。”

謝太太提起過蕭叔涯的女兒蘭姝,並非與妻子所出,而是從福利院領養的棄兒。開戰以後,杭州的三一福利院運轉難以為繼,那些孤兒若無人領養,免不了再度流落的命運。社會上有心人士深知蕭三素來熱心慈善事業,便出麵請他來發起募捐,聯合商界同道資助。

後來福利院紓困,邀蕭三前往探訪,那一回他遇見了蘭姝。聽修女說,這孩子患有癲癇,又是個女孩兒,很難被人領養,院裡其他的孩子也不大願意跟她玩,蕭三便做主把她領回家裡,認作了自己女兒。

人都歎,抱上蕭三公子這尊金佛的大腿,這丫頭是三世修來的鯉登龍門的好命。

謝十七說:“想來從前我在南京與他見過一回,可那時,豈知你二人背後還有這樣一段因緣。”

“知道了又待如何?”

“那自然免不了借我小妹的金麵,與他攀攀關係。經商嘛,四海之內,多個朋友就是多條路子。喲!”十七目光忽的一轉,驟然捏了捏惜予的手,“廿四孝來了!”

惜予麵色不改,下巴卻微微偏開,不願見他。

王遺時走到姐妹倆跟前,垂著腦袋,收緊下頜,低下了脊背先問十七安好,可眼神卻一直飄向惜予那邊。

一看便知,和太太賠禮討好來了。謝十七才懶得做什麼和事老,索性閉緊雙眼,側身背對他倆,催促道:“走吧,想吵便吵,要和好就和好,彆礙著我休息。”

王遺時對惜予討好地眨了眨眼,口型說道:走吧。

惜予款款起身,把葡萄盤往他懷裡一塞,顧自朝後花園走去。遺時轉身緊隨上前,兩人背影一前一後消失在轉角處。

—·—

“怎麼?又想著新說詞,勸我來了?”惜予空揮著手,彷彿在驅趕繡球叢邊的蚊蟲。

王遺時湊近了笑道:“是我不好,我多嘴。”

惜予這才睨來一眼,他趕緊趁熱打鐵,“我想好了。唯願鞍前馬後,為娘子開路,替娘子打傘,娘子隻管與舊友聚個儘興,屆時我接娘子回家。”

惜予轉向遺時,心裡的氣下去了大半,好言道:“蕭三有心結,連你也有麼?”

遺時實話說:“我何來的心結?不過是氣量小罷了。今日縱不是蕭三,換作彆的男子,我亦如此。”

惜予也頭疼,“你怎麼年紀越長越愛拈酸吃醋?”

“那蕭三便是我對你心意的試金石,”遺時眉眼露出鬱色,“我嫉妒蕭三!他何其幸運,能夠參與到你作為顧惜的那一段人生,與你依偎著同哭同笑,共許諾莫失莫忘。我呢,卻連有過顧惜這麼個人都不曉得。這些天總在想,若我早些認識你,若我當年成親時不跑,你我之間可否會少些波折?我可會是你心中的唯一?想來想去,蕭三總能比我先走進你心裡去,我不甘心。”

“雨落不上天,水覆難再收。都過去了。”

遺時複道:“過去了……”惜予望著池塘中的錦鯉,他望著她,又想到蕭三。若他是蕭叔涯,多年魂牽夢縈、愛而不得的人一朝現身,怎麼可能過得去呢?

—·—

王遺時言出必行,親自護送惜予到蘭心戲院附近,隻還一道路口之隔,他停下腳步,不肯再往前走,怕下雨,把一路帶來的傘交給惜予。

惜予接過雨傘,“你這就回去嗎?”

王遺時搖頭間,目光向前越凝越深,“他在等你。”

惜予隨之轉過身去,不知何時,蕭叔涯已經等在了戲院門前。他看著王遺時,稍稍欠身致意。

惜予緩步向戲院正門走去。那幾步路,她憶起當年,在河坊街斷了鞋襻子,斷了一段情緣的時候。

王遺時目送惜予被蕭三迎入劇院,他的心如同一塊投入古井的小石子,咕嘟一聲,一直深深地向下墜去。凝望了蘭心戲院冷落的門庭片刻之後,走進臨街一家西文書店。

—·—

憑外麵好日頭還是陰雨連綿,劇院裡始終是幽深泛黃的光景。今天除了她和蕭叔涯,再沒有旁的聽客。

在二樓包廂坐定,底樓滿堂空曠,緊閉的紅絲絨幕布與台下一個個暗紅座席相對無言。

侍者沏了茶來,惜予隱約聽見後台戲班開嗓的動靜,問:“今朝演什麼?”

蕭叔涯把侍者喚近身邊,私語了兩句後,才答她:“《牡丹亭》,全本。”

便如惜予總忘不掉逃向河坊街的那段回憶,蕭三亦有執念,便是那出唱到一半戀人就不辭而彆的《牡丹亭》。

過了一會,那名侍者又進包廂來,將蕭叔涯吩咐的物件交給他。惜予淺淺一覷,是雙竹編涼拖。

等侍者退去,蕭叔涯起身,將涼拖妥善擺在她腳邊。

惜予低頭一瞧之間,他已坐回原位,朝反方向撇過頭去,對她說:“濕鞋捂著腳多難過,若你不介意,脫了換上吧。”

惜予以為自己將不適隱藏得很好,沒想到還是叫他注意到了。來時經過一處水窪,她不慎踩到,灌濕了鞋,現下腳底貼著濕糟糟的鞋麵,的確整個人都不大舒適。

她說:“那我也不客氣了。”脫下了皮鞋,穿進乾爽的涼拖時,她心下愜意地舒了口氣。

等惜予說“換好了”之後,蕭三才轉回頭。

惜予望向合攏的森森紅幕,“還以為如今不再有演出。”戰後百業蕭條,多少戲班和演員都已封箱停演。

蕭叔涯說:“這是單獨開的,最後一場,看完也就沒了。”惜予投來一個不甚解的眼神,他笑,“國難當頭,鶯歌燕舞不合適,月林仙早動了封箱之念。”惜予莞爾,亦是讚許。

言語間,幕布拉開,戲已登場。

惜予與蕭叔涯之間隔著一方桌麵,她指尖畫著圈,摩挲過深紅天鵝絨桌布上的細小絨毛,沒有再與蕭叔涯交流。

直到端起茶杯來潤嗓子,一品竟是普洱,惜予不經意間瞥向蕭叔涯,卻發現他也正看著自己。目光相碰,她不好再做沉默,隻得說:“是普洱。”

“你一個小姑孃家,愛喝這濃茶。喝多了嫌苦,就要拿甜的來填,罷了又齁,再倒杯茶來鎮。”他都記得,笑著將一碟綠豆酥推向她。

戲台上演到了第二齣開場,杜麗娘和小丫鬟隨老夫子學毛詩。

小丫鬟輕俏唸到“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蕭叔涯問:“可還是最喜這出“閨塾”?”

惜予將茶杯放回紅絲絨桌布上,黏稠的暗紅色澤,以及縈繞在周圍古老的昏黃光暈,似都陪襯著眼前人,他好像也是舊的,如凝結在老時光裡的一團琥珀。唯有望著惜予的那雙眼是鮮活的,晶晶亮,清潭水似的,看著隻腳踝深,一腳踩下去,刹那便叫人溺進去沒了頂。

蕭叔涯似乎也想從惜予眼裡找到一個舊日的影子,她卻轉過頭去,靜靜地賞戲,留給他半麵娟秀的側臉,小巧的耳垂上掛著小巧的珍珠,把黯淡的燈光反射得溫潤了。這首飾,一如她的衣裙和皮鞋,都不是新物品。就連那些習慣喜好,也經年未變。

蕭叔涯想:這樣念舊,閒來可也會念一念我?

戲演到第三齣“驚夢”。這一出有王遺時唯一聽得懂的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惜予問:“最後一天,你去了嗎?”

旁邊的人霎那間紅了眼,垂眸道:“沒有。”

那天本打定主意,等不來顧惜也要獨自離開杭州,卻在踏出家門前被母親喊來的傭人扣了下來,足足四個成年男子,才能把他摁住。他臥在地板上拚命掙紮,嘴唇咬出鮮血來,最終還是被壓製得紋絲不能動彈。

蕭叔涯說:“我是個懦夫。”

惜予笑了。當年那堵硬邦邦的南牆,原來誰也沒撞上去。

終場,那紅幕緩緩拉起,惜予戀戀不捨看了舞台最後一眼,隨即彎腰去換鞋。踩實了之後,發現鞋麵還是沒有乾透,她想:好在散場了,到家就能換掉。

蕭叔涯仍坐著,並沒有起身的意思,目光落在下方的戲台處。惜予換完鞋,對他說:“叔涯,我要回家去了。”

他笑笑,回道:“我也是。”沒有提送她回家的話,料想到戲院外頭是有人等她的。

—·—

天已經黑透,門外尋不到遺時身影,惜予現在一身輕鬆。

“叔涯。”她喚,等他側首望來,“最後一天,我也沒有去。”

蕭叔涯悵惋之際,雨又開始下。蘭心戲院門前那條街,王遺時從書店推門出來,站在路燈下擡手測雨絲,又下意識看向劇院是否散場,不知這樣的動作他已重複過多少次。

透過燈光,他看到惜予出來了,便咧嘴朝她笑,又揮揮手。

惜予也揮了一下手,蕭三跟著她的目光一塊望向遺時,彷彿自言自語,“顧惜。就此彆過。”

他說完,她撐開了傘,獨自朝著王遺時走了過去。

王遺時接到惜予,忙問:“看了什麼戲?”

“《牡丹亭》。”

王遺時摸摸肚子,“好餓。”

“我也餓了。你手裡拿的什麼?”

“買了本書,總不好白白坐在人家店裡吧。”

蕭叔涯仍顧自呆呆地站在戲院門前,看著雨中一雙背影。她的丈夫接過傘,將傘麵微微朝她傾斜,遮斷大片雨絲。兩人不時側臉看向對方,談笑間越走越遠。

他的顧惜,還魂做了謝家的女兒,做了他人的妻子與母親。戲散場,夙願已了,放下執念,朝前看,朝前走吧。
← 上一章 章節列表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