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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那年我媽離婚未遂後 豌雜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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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豌雜麵

終於在5月9號那一天清晨,一陣電話鈴聲吵醒了全家人原該在枕畔消磨的最後一刻淺眠時光。王遺時騰的躍起,赤著腳跑到客廳裡,迅速拎起茶幾上電話的聽筒。

一聽到聽筒那側傳來王先生的聲音,他當即忍不住哽咽地喊了一聲:“爸!”

惜予拎著他的拖鞋,站在身邊,跟著鬆了一口氣。

寧宜也從房間出來,站在父母身後,側耳傾聽電話裡的情況。

奈何後麵的訊息令人大為失望、難以置信。

王太太在這場空襲中不幸去了。

她並非死於空襲現場,而是在躲避中被飛濺的碎片打傷,後來轉入醫院治療。萬分遺憾的是,她依舊於5月8日下午四時傷重不治,溘然長逝。

給遺時惜予去電話的時候,王先生剛忙完火化,一個人領著妻子骨灰回到了家中。

不幸中的萬幸,王家的住宅和工廠均未毀於空襲。此時他正坐在布滿沙礫碎石的沙發上,給遠方擔心多日的兒女報個平安。

王遺時才聽到一半,崩潰地哭了起來,不得不換了惜予來接電話。惜予問:“爸,你一個人在重慶,我們都不放心。不然還是回上海,我們來接你。”

“不必了,”電話那頭王先生的聲音很平靜,“你母親沒了,公司和廠子還在,越是這種時候,上上下下的,大家夥越指著這份薪酬度過難關。我怎麼能一走了之。”

王遺時在邊上聽著,又一次崩潰了,對惜予手中的聽筒哭喊道:“求你了!回來吧,爸!”

寧宜被她父親一聲撕心裂肺的“爸”喊得眼淚汪汪,不停地吸動鼻子,試圖強忍住淚水,她清楚這種時候自己的悲傷隻會更刺激到父親虛弱的精神。

無論惜予如何勸,遺時怎麼哀求,王先生都鐵了心不肯回來。最後,王遺時也打定主意,他要去一趟重慶,親自把母親的骨灰帶回來,這次王先生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同意了。

葉落歸根,魂歸故裡,終是中國人的夙願。王家父子都相信,王太太不願意被葬入異鄉陌生的泥土中,她會渴望被故裡江南的風吹拂,被雨浸潤,與西子湖畔熟悉的日出日落,四季更疊永遠作伴。

掛了電話,王先生說他還要去公司處理人員傷亡和裝置毀損的事情。天一亮,王遺時立刻趕去學校請了一個月的假,惜予則出門去買最快前往西南地區的火車票。

—·—

9號夜裡,遺時正收拾行李,惜予把兩個孩子帶回她們房間睡覺。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對大人都有如晴天霹靂,何況兩個孩子,姐妹倆根本睡不著。

去年五表舅沒了的時候,她們並沒有什麼傷心,看著長輩們哀悼,看著瑆舟掉眼淚,依稀得知這就是死亡的威力。

從今天開始,一切都不同了,日本人投下的炸彈將她們人生炸出一片明晃晃的豁口,那裡從此再也不見的是奶奶的身影,今生今世再不可能彌合。

直到躺進被子裡,寧宜還是無法相信事實。她們和祖父母彆居兩地,見麵的次數並不多,但每回見麵,老人家都異常的激動和熱情。

奶奶儘管看上去嚴厲,可她總會偷偷向兒媳兒子打聽姐妹倆各自的喜好。其實她很健忘,所以會讓祖父一筆一筆記下來;且她根本不識字,又要祖父照著筆記給她念,好一件件把東西準備起來。可孩子的喜好畢竟和天氣一樣多變,當那些過時的玩具、零嘴、漫畫堆到兩姐妹麵前的時候,她們依舊高興,因為感受到了愛。

平宜將手從被子裡伸出來,抓住在床邊母親的手。她問:“我可以也去接奶奶回家嗎?”

惜予搖了搖頭,反手握住她的小手。平宜又問:“姆媽,我以後也會失去你嗎?”

惜予懷著苦澀的心情回答她:“人都會死的。”

“那我要你活到欒婆婆那麼老,不,比婆婆還要老。你也不可以被炸死。”她越說越害怕,到後麵已經語帶哭腔,從床上坐起來,緊緊抱住惜予的手臂不放。

寧宜也坐了起來,望著關起的房門,失魂落魄地呢喃道:“爸爸沒有媽媽了,他得多難過啊。”

孩子們的想法真是單純得紮人。

—·—

等她們懷著不安和傷感睡下,惜予輕悄悄從房間退出來。客廳燈還亮著,王遺時獨自埋頭坐在沙發裡,腳邊豎著一口行李箱。

惜予走到遺時身邊,對他伸出手,順了順後腦勺的短發。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淡黃燈光下,發間的銀白又多了幾縷。遺時張開手臂抱住惜予雙腿,惜予往前站了一步,雙手輕輕環護住遺時的頭。

她聽到下方斷斷續續傳來嗚咽,遺時臉頰貼著的,她小腹那片的布料漸漸被淚水浸軟、滲入、然後濡濕。

從她認識他的那一天起,從來沒有見他難過到這般地步。

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啊。

惜予一下一下從後腦勺延伸到脊骨,輕輕撫摸著,經過那縷刺眼的銀絲時,悄悄停下手指摩挲了一下。她突然想起魏文懷緬父親的詩:

我獨孤煢,懷此百離。憂心孔疚,莫我能知。

人亦有言,憂令人老。嗟我白發,生一何早。

嗟我白發,生一何早。

王遺時,你何時長了那麼多白發。

—·—

船靠朝天門碼頭,王遺時踏著虛浮的步子爬上一段密得數不清的梯坎,穿過接聖街崎嶇狹窄的石路。

王先生坐在一家與雞鴨、乾貨為鄰的麵攤邊,在人群中望見王遺時,扭臉從鄰座那撩來一把空置的小馬紮。

王遺時走到他麵前,王先生問:“餓不餓?”其實不必問,看王遺時唇色發白就曉得他暈船了,就算頭前吃過東西,也早在之字回折的險灘航行之間吐個乾淨。王遺時坐下,行李箱夾在兩腳中間,聞著空氣中誘人的麵香,腹中一陣擂鼓。

王先生幫他點,“豌雜,不要辣子。”又倒了杯茶給王遺時,叮嚀他:“肯定還是辣的,你多喝點水。”

王遺時點頭,茶水在口腔過了過,暈船的惡心勁才淡去了些。他發現王先生沒有戴眼鏡,看東西總眯眼。王先生說逃空襲的時候摔地上給踩壞了,一直沒時間去配新的。王遺時當即決意在渝期間要帶父親去配鏡。

王先生擡手沿著王遺時臉龐遊弋一圈,“瘦了,有白頭發了。等下多吃點。”

他問起惜予和幾個孫子,王遺時說帶了合照,在箱子裡此時不便拿,等回家給他看。又問到謝家二老時,麵端了過來,王先生把碗推到遺時麵前,“先吃
。”然後喝著碎茶看遺時吃麵。

父子倆始終沒人提起王太太。

麵還是辣的,川渝人家的炊具早被辣椒紅油熏透了,可遺時餓壞了,兩口麵一口茶囫圇吞,碗裡的麵肉眼可見沒下去。

王先生看遺時吃得香,想起他小時候,“吃一頓飯,要兩個人追在屁股後麵喂。”一個是奶媽,另一個當然是他親媽。父子倆不約而同想到了她,一時都噤了聲。

吃好麵一道回家。轟炸留下的殘磚碎瓦和蓬塵早已清理乾淨,牆上窟窿還沒補齊,王先生領遺時到骨灰壇前,對王太太的黑白照鞠躬敬香。

當天夜裡,王遺時突然發起高燒。請坐堂的大夫來看,說他水土不服。遺時初至內地,思鄉之情在病榻上決堤暴漲,整夜無眠,依稀聽窗外有人在唱歌,狗尾巴,狗尾巴……反反複複的狗尾巴,三個字叫那人唱得沉鬱頓挫。

第二天退了燒,問用人當地是不是有這麼首民謠。用人笑,“九一八,九一八!先生沒聽過?”原來附近住了不少流亡人士,在巴山蜀水之間,他們同病相憐。

走時照樣在朝天門碼頭,王遺時與父親告彆。火輪漸行漸遠,王遺時對著岸上揮了揮手,王先生立即奮力揮動雙臂。新配的眼鏡很清晰,他看到兒子哭了。

—·—

惜予接了寧宜、平宜放學,趕去福煦路吃晚飯。

母女三人手拉手走在路上。平宜問爸爸什麼時候回來,惜予說快了。寧宜問今天怎麼是姆媽來接,小姨媽呢?惜予反問那你想要媽媽來嗎?寧宜點頭,當然要!

福煦路洋房大門口,憑兒抱著期宜遛彎,平宜見了撒開母親的手衝上去,拽著弟弟的小手搖了搖,期宜也對她咿咿呀呀。

“王謝呢?”平宜問。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大家心照不宣地隱去了“宜”字,王謝王謝地喊那個藍眼珠的小姑娘。

憑兒說:“在她寄孃家呢。”

“吳嬢嬢(張太太)偏心!隻寶貝她女兒。”

“小祖宗,你這張嘴啥都敢講。”

“誠國哥他們呢?”

“還沒回來呢。你餓不餓?”

“嗯!”

“廚房有銀耳湯,彆吃多了,晚飯吃不下。”

平宜背著書包跑進圍牆門,惜予對寧宜說:“你也去吧。”兩個女兒先後跑遠,她纔看向憑兒:“你真是放心,讓誠國自己上下學,現在他還要去接誠敏。”

“有啥不放心,他倆的學堂離家可近。”

這時期宜伸手要惜予抱,憑兒笑著把他交過去,“哦——要找媽媽!”

—·—

平宜一馬當先衝到了廚房門外,門虛掩著,有說話聲,仔細聽是劉媽和小星的聲音。

劉媽是謝家老仆,惜予姐弟小時候她都帶過。她丈夫早死,兩個女兒都嫁了,去年跟著東家一塊來上海。而小星則是謝家搬來福煦路後雇的。

劉媽仗著老資格,正在給小星上課。

“要我說,那丫頭得感謝她的爛賭鬼老爹,把她賣了,要不然哪有現在的好日子?我們啊,就差在家裡還有人惦記著。”劉媽說著說著忍不住笑起來,笑聲像水壺燒開了。

小星問:“從來沒聽過主家認丫鬟做乾親的。憑什麼呢?”

“誒,”劉媽歎,“當初看她可憐,歲數又差不多,把她派給大小姐用。白日裡小姐去學堂,清閒的很,晚了回來,她就湊在跟前撒嬌賣好,小姐寵著她,自此越發沒個丫頭樣。我們老老實實乾活的,自是比不上。”

平宜正偷聽著,肩膀突然被人拍了下,她嚇得一抖,回頭見是姐姐,不滿地撇了撇嘴。寧宜卻越過她,直接推開廚房門,小星神色慌亂,從灶台上彈起來喊了聲“寧小姐”。

聽到她們來要銀耳湯,劉媽從小火煨煮的鍋裡盛出兩碗,吩咐小星端到外頭餐桌去。小星埋頭匆匆地從兩姐妹身邊擦過去。

往餐廳走時,平宜問姐姐聽到她們議論沒有。寧宜不響,她便喃喃自語:“是誰呢?”又放開嗓門問:“姐,她們到底說誰呢?”

寧宜不得不捂住她嘴,兩人停在原地。

“她們在說小姨媽。”

平宜瞪大了雙眼,奈何嘴還被捂著,隻能發出“唔唔唔”的聲音。

寧宜又說:“不許再提,就當作沒聽見那些話。”

總算鬆開了手,平宜忙問:“為什麼呀?”

“沒有為什麼。你要是敢說,我就不理你了。”

“不要嘛,”平宜拽著姐姐,“不說,不說就是,你理我嘛。”

寧宜心想:這家夥讀書識字的時候,腦子要多靈光有多靈光。怎麼到了人情世故上,連用人們在談論誰都聽不出?連為什麼不讓她說出去這點道理也想不明白?

小姨媽雖是乾親,在她們家還算自在,但到了爺爺阿孃麵前,仍然改不了舊日謹小慎微的做派,根本不存在劉媽說的什麼“恃寵而驕”,甚至因此惹得誠國幾次不愉快,心疼他母親過於委屈。若是平宜將今天廚房的議論宣揚出去,勢必會激化家裡的矛盾。

隻要她們倆裝作沒聽見廚房的對話,諒劉媽和小星她們膽子再大,也不會當麵去貶低小姨媽。

況且劉媽她們私下裡的議論,爺爺阿孃難道完全不知情嗎?定然不是,可就像爺爺說的,不癡不聾,不作家翁。很多看似雞毛蒜皮的事一旦鬨到台麵上,就再也沒有高高擡起,輕輕放過的餘地了,必得打它一頓殺威棒,刺配滄州去了。

—·—

王遺時帶著母親骨殖一路磕磕絆絆往回趕,受過刁難,也得到不少幫助,終於好容易到了江蘇一帶,由於向學校請的假已經用完,還晚了一週,他便決定不往杭州去,直接在上海下了火車。

因此戰爭結束以前,王太太的黑白遺照一直掛在亞爾培公寓餐廳旁的牆上,下方一個小龕收著骨灰壇。

張太太來家裡玩,回去就跟張先生說:往後去王家吃飯不要坐南邊,一擡眼就跟老太太打個照麵,嚇煞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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