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那年我媽離婚未遂後 石壓蝦蟆
石壓蝦蟆
寧宜陪著弟妹在前院玩了一陣老鷹捉小雞,圍牆外傳來嬉鬨聲,王遺時領著人回來了。
進了黑漆鐵門,平宜和誠國還在把足球來回踢給對方,誠國用肩膀把球頂了出去,平宜大跑兩步用手接住,夾在腋下,結束了這場遊戲。
王遺時抱起王謝。平宜看見小妹懷裡的洋娃娃裙擺都掀到臉上去了,伸手翻了下來,嗔怪道:“借給你玩,好歹給我愛惜一點嘛。”
家裡兩個小魔鬼正是最愛四處翻東西的年紀,日前竟然把她藏在櫃子深處陳橫送的娃娃給扒拉了出來。
王謝一眼相中這個娃娃,平宜本不想給,架不住她坐地上轉著圈嚎啕,爸媽非但不勸,還在旁邊憶起了當年。
她媽指著地上的妹妹對她說:“陳橫走那陣,你哭得大概就這麼傷心吧。”平宜要麵子,怕她繼續扯自己小時候那點糗事,心一橫,“拿走拿走!”
娃娃就這麼到了王謝手上,如今天天抱著在眼前晃,她看到一次,不免就要想起一次陳橫……
見平宜盯著洋娃娃發愣,王遺時起了開玩笑的心,對王謝說:“你二姐也想玩娃娃了,改天爸爸再給她買一個。”
平宜“哼”了一聲,扭頭要走,此時門鈴大作,王遺時一把拽住她後背的絨線衫,使喚道:“開門去。”
“你取笑了我,還支使我乾活,沒天理!”話雖如此說,平宜還是去開了門。
門外站著三個人,打頭的是個男人。他看見平宜的瞬間就笑開了,“平平吧?還記得我不?”
平宜甚至沒有細端詳,瞥了眼那張臉,便回頭對父親說:“宋二叔回來了!”
宋二笑得更燦爛了,語帶炫耀地對身邊的女人說:“看,是不是特彆機靈?——”
女人笑著說是。她的麵板尤其白,一笑起來麵泛桃紅。
平宜將他們迎進門,王遺時衝上來重重地抱住宋二,“罵”道:“好啊你小子,還知道回來呢!什麼時候回來的?”
“就這兩天,剛安置好。”
“宋二叔,你怎麼曬得泥鰍似的?”
聽著平宜打趣,宋二身後的少年沒忍住笑了出聲。平宜朝他望去,第一印象是白得刺眼。
他比剛才的女人還要白皙,幾乎到了血管都透明的程度,且有一頭微微發紅的短捲毛和幾粒雀斑,細一看,瞳孔顏色也淡,像一盞水晶燈下的琥珀酒。
然而這充滿異域風情的種種拚湊在一塊,卻成就一張像是中國人的臉。
平宜終於反應過來,他和弟弟妹妹一樣是雜種人(當時混血的一種說法,文中都用混血代替)。
他發現平宜眼神裡探究的意味,瞬間收起笑臉,瞪了她一下後冷冷地彆開了眼。
平宜也沒好氣,輕輕“切”了一聲,少年的臉色就更難看了。還不認識,梁子已經結下。
寧宜將一切看在眼裡,跳出來打圓場,指了指少年的臉龐,“你睫毛沾臉上了。”
少年伸手去摸,手指瞎轉一氣,下眼瞼那根纖長的睫毛巋然不動,寧宜擡起手,在他胸口高度停住。少年淩人的盛氣此時蕩然無存,對她點了點頭,她的手才又擡上去,輕輕地摘走那根睫毛,他的臉刷一下紅了。
一旁的宋二說:“光顧著高興了,還未向你們介紹。”
隨他造訪的男女是他的妻子與小舅子,仲家的君黛與君懷。
儘管仲家姐弟一露臉,王遺時和寧宜就隱約猜到了她們的身份,但聽宋二親口說來,依然難免驚訝。
王遺時問:“你大哥可曉得?”
宋二的笑驟然淡了,王遺時瞭然:不曉得。他摸摸王謝腦袋,“去跟你們媽媽說,宋二叔回來了。快去!”雙胞胎牽起手一骨碌地跑進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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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予解了粉刷的圍裙出來客廳迎接。宋二一見她,親熱萬分地喊道:“小阿姐!可想死我了——”
他從來是兄弟裡最活潑的,同惜予感情也最親。宋二迫不及待與妻子介紹,“君黛,這就是我小阿姐,謝惜予女士。”
“小阿姐好。”君黛比宋二穩重得多,進退有度。惜予還未知曉宋二成家的事,王遺時在旁邊打趣道:“君黛小姐是他娘子。”
惜予輕聲驚呼,逗得宋二開懷大笑。
君黛說:“在學校就老聽他提到您,對他們兄弟是多麼照拂關愛。今天,也算我新媳婦頭回見人,準備了禮物,請您一定收下。”她喚來弟弟,“君懷。”
少年將禮物捧給惜予,惜予也不扭捏,開心收下了,問君懷:“你今年多大了?”
君懷回道:“十五歲。”又問他在何處讀書,宋二替他答,準備去中西。
中西雖名為女校,卻也向外招收男學生。
惜予笑著對寧宜伸出手,寧宜便走到她身邊,惜予說:“這是我大女兒,你倆差不多歲數,又同校。你初到上海,若有什麼需要幫忙的,隻管找她。”
寧宜對君懷友善地笑了笑,君懷卻不好意思起來,眨了眨眼,手心蹭了兩下褲腿,才伸出去和寧宜握手。他那副笨拙的模樣,惹得平宜欲笑,被她姐眯起眼盯過去,才抿嘴壓住笑意,轉而挑釁地做了個鬼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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飯後大人們依舊捨不得下桌,圍坐在一起聊得熱火朝天。平宜偷摸瞅了眼斜對角的仲君懷,和姐姐抱怨:“真不好。”
“是什麼不合你心意了?”寧宜笑著問。
平宜道:“爸爸媽媽很應該交些老一點的朋友,不然我們總比同齡人矮一輩。那個仲君懷,隻比你大幾個月,憑什麼叫他小阿叔啊?!”
寧宜反過來打趣她,“哦?難怪你以前和陳橫玩得好。莫非就是因為他大你一輪卻是個哥哥?”
平宜有一種討喜的活潑勁,家裡上下的人都喜歡和她鬥兩句嘴,但心照不宣地會避開“陳橫”這個名字。隻要一提,平宜必定掛相。果然寧宜眼下一提,她就氣哼哼地退開椅子,獨自下了席麵。
仲君懷起身坐到寧宜身邊,問她:“你妹妹這樣刁蠻,忍著她作甚?”
誰知好脾氣的大姐卻說:“她刁蠻與否,難道由你說了算?你明明才認識她,白天也是你先甩臉色給她看的,不是麼?”
好嘛——仲君懷想: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她姐妹拌嘴,我湊什麼熱鬨,被燴成倒黴的剁椒魚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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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三時,短短下過一場雪。寧宜清晨醒來拉開窗簾,見庭院裡積起一層薄薄的白,激動壞了,睡衣都沒換,裹起外套就往平宜房間走。
三層的樓房,寧宜住在二樓,平宜則住在一、二層樓梯轉角處的亭子間。那亭子間原作儲物之用,麵積甚有餘裕,比之二樓臥室還要大些。
當初搬過來,惜予將這兩間挑出來,讓姐妹倆自己商量著辦。寧宜覺輕,亭子間位於樓層轉角,人來人往多有腳步聲,便傾向二樓儘頭的臥室。平宜一聽這話,當即表示自己要住亭子間。
寧宜輕手輕腳開啟亭子間的門,卻發現平宜已經起了,背對門口坐在書桌前。桌麵上硯台、水盂、筆架、筆洗一溜擺開,旁邊還有一瓶洋墨水。平宜捏著一杆素管,撲在桌上奮筆疾書。
湊過去看,她在抄《千字文》,正寫到“寒來暑往”。寧宜等不及想拉她下去玩雪,忍不住問:“寫到第幾張了?”
沒想到平宜寫得專注,壓根沒發現屋裡多了個人,被姐姐突然出聲嚇到,手一抖,在紙上斜塗一筆,“暑”頓時成了個“曰”。
平宜氣得拍打姐姐的屁股,“都怪你!這張廢了!”
寧宜坐了下來,姐妹倆擠在一張椅子上,平宜用筆杆戳戳旁邊已經寫好的一疊紙。“快了。”
這個學期平宜又拿了年級第一的好名次,或許老師覺得人無完人,還是在手冊上給她提了點小意見:字跡潦草,常難以辨識,冀生重視,加以精進。
拿回家來,讓謝老爺看到了這條建議,事態可就一發不可收拾了。
這位前朝舉人的爺爺向來信奉——字就是人的另一張臉麵,通過字跡可以觀察出該人的品性。平宜的字經他評價,簡直是石壓蝦蟆,肥肥扁扁不說,撇捺間還透出一股猙獰氣息。試想其為人,一定是猖狂任性之極!(儘是些反犬旁的形容詞。)
好在一切還不至於沒得救。
謝老爺誇下海口,就趁年假把孫女這手字抓起來,爭取開學時驚豔所有人。他甚至考慮得周全,毛筆和鋼筆一個都不能落下。
佈置下來,平宜一天要寫五張鋼筆描紅、五張毛筆描紅,另外還要抄寫兩遍鋼筆的《千字文》、兩遍毛筆的《千字文》。
平宜起初敷衍了事,謝老爺雷霆大怒,當著她的麵把紙撕得粉碎,白花花灑一地。祖孫倆卯起來了,不認真寫完,他倆誰都不下桌。
那頓夜裡十一點才吃到的晚飯讓平宜意識到——這次彆想糊弄過去。於是隻好每天天不亮就爬起來完成謝老爺交代的任務。
寧宜找過來的時候,她已經開始寫最後一遍毛筆《千字文》。
寧宜翻著妹妹的功課,突然疑惑地“欸”了一聲,她挑出其中幾張箋紙,一見即知非尋常用紙。
其中一張薑子牙雪中垂釣的人物箋尤為精美,神態生動,意境幽雅,製紙時更加入雲母粉,使望之如漫天雪點,隱隱生輝。
奈何上麵已經布滿平宜天狗吠日一樣的字,說一句糟蹋毫不為過。寧宜透過乾涸的墨跡,依稀辨彆出箋紙落款處原先印著一列字:為弗屆齋主人製。
這“弗屆齋主人”恰是謝老爺的彆號。
寧宜心中大不詳,問妹妹:“這幾張箋紙是爺爺給你用的嗎?”
平宜搖頭,“我紙寫完了,爺爺讓我去書房自取。他抽屜裡有好些這樣的色紙。寫白紙太無聊了,我就挑了幾張,是不是很好看?”
“你最好現在就開始祈禱爺爺彆被氣死。”寧宜將紙頭理整齊,想起來意,興奮道:“彆寫了。外頭積雪了,我們去玩吧!”
“下雪了?!——”平宜當真是練字入神,竟完全隔絕了外界。畢竟是孩子,玩心重,連毛筆都顧不得洗,隨手往筆架上一擱,便拉著姐姐出去玩。
寧宜被她拉起來,一看身上,驚慌道:“哎呀,我還沒換衣服呢!”
姐妹倆各自換好了衣裳,又喊上瑀舟,在院子裡玩了一上午,還用雪粒堆出了一隻小小的兔子。在興頭上,竟都將箋紙的事情拋至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