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那年我媽離婚未遂後 三毛七孔九曲腸
三毛七孔九曲腸
對平宜許下諾言後,陳橫並未立即采取行動,他不想讓自己看上去對王遺時的事過分上心,又等了一天纔去找梅部長。
梅部長在國際酒店下榻,聽說陳橫來探望傷情,喊了秘書親自出來接他。
陳橫跟在秘書身後,一進套間的門,就聽見梅部長在訓斥下屬。陳橫頓住腳步,秘書回頭看他一眼,心下瞭然。兩個聰明人都靜靜地站在玄關轉角裡,絕不讓自己衝上去堵梅部長憤怒的槍口。
待罵聲停息,才款款走進套間客廳。
梅部長背朝他坐在沙發裡,仰起脖子喝了一口威士忌。那個挨罵的下屬不敢告退,依舊埋頭站在沙發前。
“部長,楚先生來了。”秘書報告道。
鑒於刺殺日陳橫不顧安危守護自己的緣故,梅部長對他顯然和顏悅色得多,把他喚到身邊坐下。
“小楚,還是你有眼色,”梅部長猶帶恨意地斜了眼下屬,“日本人剛才來探望過。你最曉得,他們死了個高階顧問,咱們這邊若秋毫無損,難保那幫小心眼的日本人心裡不犯嘀咕,所以才對外稱也受了傷。”
梅部長拍拍自己包紮得煞有介事、彎都彎不過來的胳膊,手指狠狠戳著下屬,“這個豬腦殼!剛才當著日本人——你自己說,你說了啥?給楚先生重複一遍!”
下屬顫聲道:“部…長,您點的威士忌…來了……”他絕望地低下腦袋,但已經沒法更低了。
怪不得。陳橫想。
對著以慰問為名前來催促調查的日本人,梅部長正裝作中了流彈,一副虛弱不能理事的模樣,他戇頭戇腦的下屬也不看看眼下什麼場合,竟還笑嗬嗬地端著烈酒和雪茄跑過來獻寶。日本人鬼精鬼精,還不一眼就看破了,冷笑著讓他好好養傷,再不多說,起身離開了。
梅部長氣得錘胸,陳橫配合地歎了口氣,下屬渾身一顫,幾乎要給他們倆跪下來。
對日本人的戲算是演不下去了,但梅部長心裡也沒多當回事,他最氣的無非是奇蠢如豬的下屬,後怕自己這條命哪天都被他們坑害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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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陳橫是為被抓的約大教授而來,梅部長麵上浮現出一縷看不大真切的曖昧微笑。
陳橫連忙解釋,“那教授的丈人老頭是我房東,不知從何處打聽到我在您這有兩分薄麵,竟找上門來,好一頓央求……”
“理解,”梅部長會心一笑,讓陳橫不必多說,“畢竟住在人家的屋簷底下,上海的房子多緊俏啊,你得珍惜。”暗指陳橫收受了人家好處,語氣中卻不見絲毫責備之意。
梅部長既能作此揶揄,足見他自己也並非鐵板一塊,陳橫心中萌生希望:為王遺時求情一事或許可行。
“是、是。租界內蒼蠅腿兒大點的亭子間都一室難求,”陳橫討好而不諂媚,彷彿隻是梅部長貼心可信的晚輩,在與他說體己話,“部長稍稍施以援手,沒準將來我的房東就換了個人來做。到時候,您可得少收我點租子呀。”
陳橫早就得了惜予授意,隻要能搭救得王遺時,謝家願許重利,哪怕是寸土寸金的地皮,都給他拿去送。
梅部長卻不來勁,反而擺擺手,嫌道:“上海這地方,我向來不喜歡。若非公務,決計不來的。房子嘛,你安心住著。”而後他話鋒急轉,“小楚,聽說過弗屆齋主人嗎?”
陳橫迷惑地搖頭,但他意識到:接下來的話非常重要,梅部長將暴露出他真實的意圖,王遺時的生路或許就藏在這話裡行間!於是屏息斂神,慎重地豎起了耳朵。
梅部長又是曖昧一笑,“相傳此人齋中收藏有數不儘的珍玩字畫,便是於右老的墨寶,有市無價的珍品,於他而言亦不過尋常之物。”
陳橫立即領會,原來部長意在這位弗屆齋主人手中的藏品,可這些與謝家有什麼關係呢?難道謝家認識弗屆齋?
梅部長似看出他的疑惑,拍拍他的肩膀,“小楚,他離你非常近呐——就是你那位房東!”
七十六號掘地三尺,竟連這點芝麻大的訊息都沒放過。
陳橫暗暗吃驚,但同時一顆心落了地。就怕梅部長連條件都不願意開,那麼王遺時真就死路一條,彆無可選了。
“話說在前頭,免生誤會。我絕非貪墨。”梅部長端起酒杯向上舉了舉,“你托了我,我不也得繼續往上求人麼?正好,能做這個主的人最近在四處搜羅於右老的墨寶,咱們若能投其所好,何愁事情辦不成?不過——那教授當真清白?”
他明知故問,陳橫更篤定王遺時的嫌疑已經排除得差不多了,否則談話根本進行不到現在。
陳橫假裝好奇,“做主的人……難道是七十六號那位副主任?”
“我就說你小子聰明吧!”梅部長抿了一口威士忌,讚道。
“部長深謀遠慮,我還有的學呢。”陳橫在對話中處處將自己擺在一個討巧的——介於晚輩和屬下之間——位置上。既能辦事,又會奉承,一番話下來,梅部長先前的滿腔怒火都叫陳橫平息了,隻剩通體舒暢。
事辦得差不多,陳橫起身告辭,梅部長讓那個蠢如豬的下屬領了車鑰匙,親自送陳橫去上班。
臨出門前,他給陳橫留下“多多益善,靜候佳音”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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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橫下了班直奔謝家,如實轉述了梅部長開出的條件。
索要謝老爺的珍藏,無異於在他心頭剜肉。氣得老頭破口罵:“這幫直娘賊狗漢奸賣國奴!”
罵歸罵,到底還是捨出了一對《草書江山風雨五言聯軸》、一幅《行書景德傳燈錄節句》,陳橫看也不看,裹起來直接帶走。
謝老爺心疼不已,戀戀不捨地追著陳橫到大門外,一再叮嚀,要小心再小心。於右老的墨寶不論落到誰手上,未來都是稀世珍品。
望著陳橫攜寶遠去的背影,謝老爺歎道:“還不如要塊地皮呢,
那狗漢奸——嗐!怪有品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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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王遺時被拘捕入獄第十三個白天,商統會那邊終於傳來了捷報。
蕭叔涯這幾年表麵上不問世事,與政、商二界暌違日久,暗中卻一直關注著上海各方勢力的湧動,將大局儘收眼底。
這回他重出江湖,憑借滴水不漏的處事,多年維係的人脈,迅速樹起了蕭家在商統會中的聲望。
當所有人以為他要逼宮會長,奪下商統會第一把交椅時,蕭三毫不含糊,直接私下與會長做起了交易。
商統會曆來受偽政府壓製,這些年一直充當著錢袋子的角色,從會長到成員各個飽受困擾。就拿最近來說,七十六號裡那位副主任想自立山頭,強迫商統會與他聯手做東北亞的海運生意。
這不是明擺著得罪日本人嗎?商統會傷透了腦筋,卻又苦於在日本人麵前說不上話。
蕭三正是看準了這點,與會長提議:不如你我聯合,索性架一把通天梯,越過那礙手礙腳的七十六號,到時候商統會大可直接跟日本人合作做生意。
而他,什麼都不要,隻救一個人。事成之後,甘願退出商統會。
就這樣,與會長擊掌為誓後,蕭三開始利用商統會的關係鋪路架橋,短短數日之間迅速更上一層樓,跟日本使館的高層搭上了話。
對方瞭解原委後,為表與商統會合作誠意,願意直接出麵保釋王遺時。
七十六號說到底是日本人養起來的鷹犬,主人發話,焉有不從的道理。
蕭三這邊一得了王遺時獲準出獄的確切日期,立即出發去福利院找惜予。
一進門在走廊撞見了寧宜,蕭三興奮道:“寧寧,你爸爸平安了,他可以回家了!”
寧宜捧著一疊乾淨的衣裳,站在原地愣了愣,忽然激動地喊著“姆媽”,轉身朝惜予上課的教室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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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蕭三跟惜予母女報喜之際,陳橫也接到了梅部長的電話處,得知王遺時出獄的訊息。
隻不過,在梅部長口中,事實完全變成了另一番模樣。他將王遺時的獲釋說成了自己的功勞,他在七十六號的人脈,他在副主任麵前苦口婆心的勸說,他獻上去的於右老的墨寶……
總而言之,都是他梅淵的能耐。
事實是,梅部長昨晚才剛給副主任送去了一副於右老的墨寶。
副主任收了禮,心情大好,告訴他,“不必擔心那個教授了。日本使館不久前下了通牒,放人。”
按理來說,梅淵身為一部之長,七十六號這位副主任該矮他一頭。
但近些年,七十六號內部爭權奪利到了見血封喉的地步,部長接連死了幾個,索性虛懸著,實際掌權者是如今這位穩坐第二把交椅的副主任。
副主任之所以能走到今天,背後離不開日本人的扶持。
如今他在上海灘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腰桿子粗了,勢力也穩固了,便想要與日本人分庭抗禮,未來在上海台麵上、台麵下的生意,他也分一杯羹。
梅部長聽說他要聯合商統會做海運的生意,有心跟著入一股。
原先還愁自己與這位副主任素昧平生,誰想瞌睡就有人遞枕頭——高木董三當中橫死。他作為倖存者和七十六號打上了交道,就連交好的禮物也由楚霄清代為準備了,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老天鐵了心要降一場富貴給他。
誰知副主任聽了入股的提議,對他擺擺手,“黃了。商統會巴結上了日本使館,現在日本人纔是大股東。”
眼看到手的生意吹了,梅淵心涼了半截,副主任繼續說:“你來之前,我還在猶豫要不要放人呢。”
副主任心知肚明,他自立山頭的野心已被日本人察覺。現在日使館這份通牒,直接逼著他放人,日本人擺明瞭在試探,看看他們養的這條狗還聽不聽話。不聽話,就換一條。
一旦低頭,他就永遠是任日本人呼來喚去的狗了。副主任有些不甘心,正猶豫之際,逢梅部長攜寶來求,他思來想去,始終沒有更好的主意,便也順水推舟,索性做成了這個人情。
如此一來,除了他,大家倒是都高興了。
而梅部長出了副主任的門,扭臉就帶著另一幅被他昧下的於右老墨寶,去找日本人商談海運合作的事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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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發生的種種,梅部長自然一個字都不會與同陳橫說。
而在陳橫看來,這些小九九都不重要,他真正關心的是王遺時終於能從魔窟脫身了,謝家也終於可以重回平靜的生活。
結束與梅部長的通話,陳橫出了市政辦公廳,在附近街邊找到一處電話亭,撥通了福煦路的號碼。
家裡用人接起,他說:“找平宜小姐。”
不一會兒,電話聽筒裡傳來平宜脆生生的聲音,“喂?”
“平小姐,答應你的事我做到了,”陳橫修長的指節摩挲過聽筒,“王教授後天就能出來。”
電話那頭安靜著,陳橫有些詫異,連著“喂”了幾聲。平宜說:“我聽得見。”他才停下來。
她說:“我不曉得說什麼。”
“那就不說。”儘管平宜不言語,陳橫依舊繼續往電話機投了硬幣進去。他問:“臉還腫嗎?牙長出來了沒?”
“都好了,”平宜說,“謝謝你,楚先生。”
“你突然對我這樣有禮貌,挺不習慣的。那就讓你家少收我點房租吧。”
電話那頭總算傳來了平宜的笑聲,陳橫跟著她笑。
盤旋謝家上空長達半個月的陰霾終於迎來了消散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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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利院的課結束後,蕭三開車送惜予和寧宜回福煦路,應母女盛情邀請,留下來吃頓便飯。
謝老爺聽說惜予回家了,喜洋洋地衝出門,在前院和她們三人碰上。
他還未開口,寧宜搶先和爺爺分享起了天大的好訊息,“爸爸要回來了!”
謝老爺沒想到她們也都知曉了,訝異地問:“楚先生連你們都通知到了?那他還敢說工作太忙,沒空來家裡用飯?”
被他一說,寧宜愣住了,扭頭望向母親和蕭三先生,“楚先生怎麼知道?不是三伯幫的忙嗎?”
“什麼意思?”謝老爺問:“叔涯,你也去找了那個梅淵?”
蕭三搖頭否認,“此人與我數年前在南京見過幾麵,但並無甚交情,我怎會去走他的門路呢?”
謝老爺又問:“莫非你另有幫手?”
他猶豫了一下,坦白道:“世叔,我講了,你不要動氣。我找的是商統會那邊的老熟人。”
商統會本就是上海淪陷後日本人和大漢奸牽頭建立的商會組織,裡頭能有幾個清白好人。
謝老爺一向最恨這些賣國求榮、沒有根骨的家夥,讓陳橫去托梅部長已經夠他生悶氣了,惜予哪敢貿然和他說蕭三這邊的門道。
謝老爺見蕭叔涯明明幫了自家大忙,卻好像犯了錯一樣垂頭喪氣,忙寬慰他:“要搭救王遺時,找正道人有什麼用?生殺大權就捏在那群妖魔鬼怪手裡呢!我們全家都要謝謝你與魔共舞纔是。”
他拍拍蕭三後背,領他進家門,邊走邊還奇怪,“奇了,托了不同的人,又都有回應。那究竟是哪邊把事辦下來的?”
惜予在他二人身後道:“這不管,幫過咱們的各個都得深謝。”
“對,說得對,都得謝——”謝老爺重重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