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那年我媽離婚未遂後 男兒原簪花
男兒原簪花
下午醫院有天慶陪著,惜予得以在家休息半天。
惜予打了個盹,起來衝了把澡,在浴室擦頭發,寧宜聽得水聲停歇,敲門喊她下樓去喝綠豆湯。
餐桌上高高低低坐了一圈孩子,張嬸和越秀各負責喂一個雙胞胎。
期宜見了惜予,高興地舉起雙手喊“姆媽”,越秀擱下調羹,要去給惜予盛綠豆湯。
惜予擺擺手,“我自己來。”
越秀坐回椅子上,繼續喂期宜,不忘叮囑,“小姐,我不敢多放糖,嫌淡就加糖。冰糖罐子就在灶台上。”
惜予往廚房走,背後傳來平宜逗趣的聲音:“越秀嬢嬢真是越來越有管家婆的架勢。”
等她端著碗回到餐廳,越秀的位置空了,桌上的綠豆湯還沒喂完。
惜予問:“人呢?”
主座的謝太太說:“外頭有賣花的,我叫她去買些白蘭花,回來供在菩薩麵前,勻出一些給孩子們戴著玩。你也佩一朵在衣襟上,聞著人都清爽了。”
誠國說:“外婆,我不用。男兒可不興簪花抹粉的。”
寧宜卻笑他:“誰說的,古時男子才簪花呢,不光簪,人家還揀鮮豔的!”
“你有什麼憑據?”誠國耐心反問。
“自然是有的,可見你上課耳朵儘打蚊子去了,”寧宜歪頭看向誠國,“東坡詩雲‘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
平宜也不落下風,模仿起說書先生,手往耳邊一點,沉聲道:“但見那小霸王周通,頭戴撮尖乾紅凹麵巾,鬢邊插一枝羅帛像生花!連草莽也戴花,誠國哥,你說是也不是!”
“去去去,說書的怎麼能算?”誠國不認。
冷不防被瑀舟反將一軍,“那寧姐姐說的總能算了吧!”
這下誠國無話可說,笑笑而已。平宜見狀起鬨,“誠國哥,你怎麼一對上我阿姐就笨口拙舌的,你就這麼怕她呀?”
誠國轟她,“去去去——”
笑鬨間平宜目光往窗外一瞥,越秀正提著竹籃往回走,嚷道:“天,嬢嬢是將人家的花全都賣了來吧!欸?三伯?許友揚那廝怎麼也來了?”
她撲到窗前隔著玻璃窗跟蕭三揮手,寧宜將她拽了回來,“大喇叭,聽說你今天可逞夠了威風,等會少說兩句。”
越秀很快領著蕭家舅甥進了門。買回的一大籃白蘭花暫時無人在意,擱在餐桌腳邊。
蕭三臉色像結了霜一樣冷厲,盯著許友揚,直到平宜喊了聲“三伯”,他眼底的寒意才瞬間消融了些許。
“道歉。”他命令許友揚。
謝太太說:“你彆對孩子那麼凶。”
許友揚低著頭挪到雙胞胎麵前,對著期宜一鞠躬,“對不起。”又對王謝一鞠躬,“對不起!”
“繼續。”蕭三厲聲道。
許友揚慢慢移到惜予麵前,雙手交疊搭在腹部,對她鄭重鞠躬,“對不起……”
“你和我道什麼歉?”惜予將許友揚拉到身邊,疑惑地望向蕭三,誰知蕭三也和她“對不起”起來,鬨得大家滿頭霧水。
蕭三解釋道:“起因是我那不像話的四妹,私下裡編排王教授,汙衊你們夫妻的清白,這孩子亦不過是鸚鵡學舌。我家四妹最該向王教授當麵謝罪,奈何她說什麼也不肯過來,而王教授又在醫院,不宜叨擾。那便由我舅甥二人來賠這個罪吧。”
“哦,”惜予笑了,“所以你們倆是道歉代理人咯?三哥,沒什麼的,這種閒話,我從不在意,你也彆往心裡去纔是。”
平宜在旁幫腔,“三伯,你外甥今天已經被我狠狠揍過,彆訓他了。”仲君懷作證道:“對!這丫頭下手可黑了!”
謝太太佯怒道:“還好意思說呢。”平宜朝她吐舌頭。
惜予牽起許友揚的手,問:“她把你踢疼沒?”
許友揚不安地擡頭望向蕭三,似不敢隨意作答。
惜予輕指蕭三,“他不會罵你,儘管說。”
許友揚點了點頭,“疼。但已經好多了。”
惜予叮嚀蕭三,“過兩天還疼的話,你領他去看看。”
蕭三說:“哪那麼嬌氣。”
許友揚被他這一說,心下委屈,忍不住露了哭相,惜予察覺到,忙轉移他注意力,“想不想喝點綠豆湯?嬢嬢家的綠豆湯可好喝了。”
許友揚說好,惜予立即起身,“等著,嬢嬢給你盛。”
等她端著托盤回來,許友揚已被寧宜拉到身邊坐,原先坐那兒的仲君懷則挪到了平宜旁邊去。
惜予放下托盤,寧宜端起綠豆湯放到許友揚麵前。
蕭三單手插兜,還在桌前站著,惜予說:“快坐吧,我也給你盛了碗。”
“好。”蕭三溫柔回應,許友揚詫異地擡起腦袋看了眼舅舅,又迅速低下去。
吃得差不多後,平宜把盛花的竹籃提到桌麵上,做主分發起來。
惜予將分到的白蘭花係在旗袍盤扣上,蕭三隨即也分到一朵,他彆在襯衫前襟,笑道:“帶回去給蘭姝。”
寧宜姐妹倆圍著誠國,商量著怎麼給這位“陽剛男兒”戴花。平宜靈機一動,找來個細頭箍,把白蘭花的細鐵絲穿進去,要給誠國戴頭上。
誠國哪裡肯,伸手推開她,她委屈地喊:“姐,你看他!說話不算數。”
寧宜幫妹妹,“誠國,你剛纔可答應我們要戴一朵花的呀。”
誠國求饒道:“彆衣領子上成麼?”
“不成!”平宜眼疾手快把頭箍杵了上去,誠國剛要摘,就被寧宜抓住手,他竟然不再反抗,歎了聲氣,也就心甘情願地頂著花頭箍了。
平宜頭發又長又密,在腦後梳成粗粗一股魚骨辮,寧宜在辮子的孔眼間隙由上而下、錯落有致地插入白蘭花,平宜隻要一動起來,滿頭香氣搖曳撲鼻。
仲君懷存心氣她,笑了句“花癡”,被平宜繞著餐廳追打,青絲白花,滿室生香。
蕭三對惜予說:“我們從前念書時,你也蓄這樣又粗又長的辮子,不過你更喜歡紮兩股。”
惜予沒有應答,笑笑,轉而看向女兒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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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個月後,王遺時出院回家。
天慶如今接了他爹恩挺管家的擔子,新官上任,一早起來鞍前馬後的張羅。越秀找到天慶,跟他說:“老太太說要姑爺進門跨火盆。”
“胡鬨呢,”天慶道,“姑爺眼下哪有一條好腿,怎麼跨嘛?!你去找小姐,彆,我馬上得陪小姐去廣慈接人。這樣,你找寧小姐,讓她去勸老太太,保準靈。”
“當‘官’了就是不一樣哈!”越秀看著丈夫,越瞧越覺著他有能耐,滿足一笑,扭身子走了。
天慶聽見門外有車到了,出去一瞧,宋大在路邊停車,連忙回去知會惜予:“小姐,宋大先生來接咱們了。”
惜予穿了件蝶翅藍底銀白薔薇紋蟬翼紗旗袍,天慶見了,不忘誇一句脫俗。
天慶與惜予姐弟是打小一塊長起來的交情,他自知嘴笨,從來隻管埋頭做事。
惜予被他突如其來的殷勤弄得一愣,反應過來後笑道:“哥,自然點,怪肉麻的。”
“還不是我爹,讓我嘴甜一點。我哪會嘛。”
“恩挺叔怕你太老實吃虧,但咱們家誰不知道你有多能乾、多可靠。”
天慶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小姐,出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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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醫院的路上,宋大突然和惜予道歉,說都怨之前探望時嘴太快,王遺時自從得知劉忠麟被開除,整個人陷入到了深深的內疚之中。往日何其健談風趣一個人,如今跟個鋸了嘴的葫蘆似的。
惜予怕宋大把責任都攬到自己頭上,與他坦白道:“也不全為了那孩子的事。”王遺時送醫時左腿已經斷折了兩三日,即使來日傷愈,能不能自如行走還未可知,很可能從此落下跛腳的毛病。
學生英年早逝,自己的工作暫時停擺,身體也被毀了。重重因素疊在一塊,人怎麼可能不心碎悒鬱呢?
惜予清楚,往後的日子裡,王遺時需要養的不光是肢體上的傷,還有心中的傷。
出人意料的是,王遺時卻一改多日來沉默的形象,回家路上與宋大談笑風生,與從前無異。他甚至瀟灑地說:“他們怎麼不連另一條腿也打折,兩邊都瘸,不就看不出了嗎。”
除了天慶,惜予和宋大都聽出來他在強顏歡笑。
天慶推著輪椅往家走,王遺時指著雕花鐵門問:“怎麼不搞個火盆跨一下,去去晦氣嘛。”
惜予這邊剛剛送走宋大,一過來聽到他這句話,天慶尷尬得不知如何接,惜予讓他開門去,換自己來推。
聽說人到了,全家老少一股腦地湧了出來,平宜和兩個小的喊著“爸爸”跑了上來,雙胞胎爭相撲到王遺時膝蓋前,既開心又害羞地打量著許久不見的父親(在小小孩眼裡,一個多月是很漫長的)。
平宜擠到惜予身邊,不停說:“我來推,讓我推。”
還是王遺時說:“彆,我怕你一使勁把我倒了出去。”她才罷休。
一群人烏泱泱過了前庭,到家門前的小台階前,天慶將王遺時馱在背上進了門,誠國和越秀擡起輪椅跟在後頭。
寧宜配母親走在人群的最後,悄聲問惜予:“爸爸是不是難過了?我覺得他剛纔不想讓天慶叔背。”
惜予點點頭,“他怎麼能不難受呢。不過,我們都陪著他呢,不是嗎?”
“對。有我們在,爸爸一定會好起來的。”寧宜堅定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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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家門,謝老爺忍不住感慨起來:“總算回來了!這日子可太遭罪了。善言,你不曉得吧?為了救你,那個漢奸訛了老子兩幅——”他又要唸叨被梅部長捲走的於右老墨寶,謝太太朝他後揹來了一巴掌,止住了後麵的話。
可惜沒止住所有的話。
“要我說,得好好感謝楚先生和蕭老三。尤其蕭老三,真是任勞任怨、忙前跑後。等你好了,彆忘了深謝人家纔是。”
這下連惜予也不斷給他使眼色,謝老爺莫名其妙,不再言語。
但王遺時的臉色已經比吃了砒霜還難看,嘴角掛著僵硬的笑,越看越像一付帶三分哭相的能劇麵具。
惜予轉移話題,“我們把樓下的房間收拾了出來,方便你暫住。要不要去看看?”
王遺時點點頭,“你陪我去就好。”
惜予推著他朝房間走去,平宜目送父母,失望地對姐姐說:“爸爸好像不太高興。”寧宜沒有回答,伸手把她抱進懷裡。
謝太太斜了一眼丈夫,“你話怎麼這麼多——”謝老爺心虛地嘀咕:“什麼都不能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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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一關,王遺時再也笑不出來,他累極了,嘴角的肌肉和那條斷腿一樣沉重得不聽使喚。
惜予聽見吸鼻子的聲音,就那麼一下,又輕又快。
她立即反應過來,看向身前輪椅裡的王遺時。他的頭埋了下去,身子向前蜷曲著。
又一下吸鼻子的聲音,這回明顯了許多。
惜予輕輕撫上他的後背,順著突出的脊骨滑向肩膀,哭泣使他的肩膀不住聳動,那陣洶湧起伏的悲傷就這樣經過掌心也傳遞到了惜予心中。
惜予慢慢挪轉到他身前,在輪椅前麵蹲下,伸出雙手抱住了王遺時。
“我在呢,咱們到家了。”
王遺時的哭聲頓時顫抖得更厲害起來,也緊緊地抱著惜予。在他的心裡,隻有謝惜予在的地方纔配稱之為“家”,此刻這處小巧的房間,就是他一切的歸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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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以後的王遺時深居簡出,拒絕了所有的探訪,也幾乎不再和孩子們說說笑笑,憂鬱似乎長久地住在了他的臉上。
平宜抱怨:“爸爸像這個家裡的幽靈。”她想要從前的父親回來,所有的孩子都這麼想,但隻有她說了出來。
謝老爺這回總算沒再亂說話,他告訴孩子們:“你們都要給他時間。摔得太狠啊,一記頭(一下子)是爬不起來的,緩過來就好了。”
他是現身說法,老頭兒當年仕途折戟,又突聞長子橫死他鄉的噩耗,從此恨透了自己,恨透了這世界。那是何等灰暗的一段日子,不也一點點走過來了麼?時候未到,急不得——
好在過了九月,王遺時的情緒逐漸回升,臉上的笑模樣也變多了起來。但還是聽不得談論劉忠麟,陳橫……尤其是蕭三的名字。
也正是這年秋天,平宜升入中西女中,麵對眼前一整個更廣闊新奇的世界,她毫不猶豫地闖了出去,貪婪地成長起來。
當時,日本已經沒收了上海的短波電台,為了不讓中國人接觸到任何外部世界的訊息,儘管他們在太平洋戰場上連連失利的訊息連路邊的乞兒都瞞不過。
平宜偏不信邪,居然學會偷接訊號,在房間裡聽美國的音樂電台、政府的戰情通報,甚至是歐洲戰場的播報。
出了家門,在路邊遇到日本憲兵,彆的像她這年紀的女孩都要躲著他們,實在要撞上,也低著頭儘可能讓開。她呢,從不閃避,也不起衝突,直勾勾地打量人家的長相和裝備,被罵了也不害怕,一臉無所謂地繞開。
這種捅破了天去的大膽妄為,把她姐姐們嚇得不輕。
一天放學,三個女孩吵吵鬨鬨地回來,平宜上躥下跳地掙紮,寧宜和瑀舟各掐著她一邊胳膊,連拖帶拽地進了圍牆門。一進門,平宜中氣十足的抗議聲瞬間傳遍整棟屋子三層樓的每一個房間。
等惜予聞聲趕到前廳,平宜使勁呼扇膀子,甩脫兩個姐姐的鉗製,徑直紮進惜予懷裡,嗷嗷大哭起來。
惜予安撫著她,向大女兒投去詢問的目光。
寧宜沒說話,湊上前,伸手在平宜的馬尾辮間翻找了一下,拎出一片被口香糖粘連的頭發。
兩顆嚼到褪色的泡泡糖從左到右把好幾股頭發同時連起,惜予翻弄了兩下,膠體已經乾透硬化,徹底黏死了。
“隻能全部剪掉。”惜予無奈道。
平宜向來珍視自己一頭茂密蓬鬆的卷發,蓄至及腰,精心養護得又黑又亮,緞麵瀑布一般。聽了這話。立即反手抓著頭發,抗拒道:“不要,我不要剪!”
寧宜勸她:“看,媽媽都說了,這泡泡糖真弄不下來。再不剪掉,你頭都臭了。”
平宜捧著長發傷心地鑽進惜予懷裡哼唧,惜予低頭嗅了一下,拍拍她,“寶貝,確實有點臭。”
懷裡平宜委屈地蛄蛹起來,惜予抱著她溫柔地晃了晃,“不臭不臭——這樣,越秀嬢嬢是剪頭發的高手,姆媽請她仔細幫你剪,儘可能留得長一點。你看行嗎?”
“好吧。”思考過後,平宜不捨地點了點頭。
惜予對瑀舟和寧宜說:“做功課去吧。我來應付。”隨後把平宜帶到廚房的小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