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許都帶貨大師 第93章 心事難言 甚麼睡不著、吃不下,我瞧著…
心事難言
甚麼睡不著、吃不下,我瞧著……
眾人回到鄧宅,
虞湫命人將東側角樓一層收拾好,用屏風隔出內外兩間給郭嘉和二位姑娘。
虞湫見天色昏暗,命人搬來燈台,點起燭火給鄧結照明用。
鄧結趁著眾人整理角樓的功夫交代阿福去後廚準備蛋清,
熬製甘草豆湯、煮米水,
又寫了份硫磺蜜水的調製方子交給婢女,
讓她多謄幾份,
去跟鄧昭調些硫礦一起送各家醫館,並囑咐:“一定要說這是於吉仙師和華神醫的方子”。
待三人被安置下榻後,
鄧結跪坐柳娘身邊,
解開她的衣服,
手指輕輕觸碰傷口邊緣,柳娘不敢叫喚,疼得她冷汗直冒。
鄧結柔聲道:“我儘量輕點,
你且忍一忍。”
她將細麻布浸入溫水中,擰乾後沿著傷口緩緩擦拭。
柳娘倒吸一口涼氣,手指死死攥住被褥。
可是比起身上的傷,她心裡更難過自己竟成了這場混亂的源頭。
原想把這個秘密永遠藏在心底,可是當她看見鄧結神情專注地給她處理傷口時,
她的淚水還是從眼眶中滾落出來:“鄧姑娘……徐閎說……都是我的錯……是我走漏的訊息……”
鄧結看了她一眼,
並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
“不要這麼說。他故意激你的。”
她取過調配的創藥,
均勻地抹在傷口上,“徐閎早有計劃,就算沒有你,他也是要動手的。再說也是我先告訴你的呀,要怪也應該先怪我,
對不對?”
柳娘抿著嘴唇顫抖,不住地搖頭。
鄧結衝她微笑,拿來細麻布開始包紮,待層層纏繞完畢,為她打好結,她終於鬆一口氣,看著柳娘眼神裡愧疚混著擔心與害怕,她又擰過一把溫水替她擦擦臉:“好了,不想這些了。你先養好傷,一會我讓人給你送解毒湯來,這樣你的金毒也會慢慢消解的。”
柳娘噙著淚緩緩點頭,目送她起身,朝旁邊榻的阿巧走去。
鄧結查過阿巧,還好郭嘉及時給她係好麵罩,中毒尚淺,隻是右手被火燒焦了皮,在肉長全前定是不能織布了。
阿巧醒後,眼神呆滯,隻愣愣地盯著燭火看,不願言語,任由鄧結給她剜去焦肉,敷上藥膏,竟沒一聲叫喚。
婢女端來湯藥喂她服下,鄧結擔心郭嘉,便先寬慰她道:“你的手……隻能等著長回肉,但是藥膏需定期敷用。所幸金毒症狀不算重,我先去看看先生,回頭再幫你施灸,這樣可以把毒清得更快些。”
阿巧仍無反應,隨婢女擺弄躺下。
鄧昭和虞湫在郭嘉身邊守著,符驍則獨自在牆邊蹲著。
鄧昭看郭嘉臉色鐵青,鄧結卻在內室遲遲不出來,眉頭緊鎖,“要不要去醫館請醫師過來,阿結一個人忙不過來啊。”
虞湫搖頭:“現在醫館肯定早就人滿為患,若非家裡還有阿結,他們三個怕是連碗藥都等不到。”
鄧昭瞥見符驍,回頭嫌棄道:“你怎麼還在這?你可以回去了。”
符驍立刻站起來,卻探頭指了指天:“這個時辰,城門肯定已經關了!”
鄧昭兩眉一橫,“那你去客舍住,”說著就從袖子裡出掏錢袋,朝他扔去,“錢我出。”
符驍剛接到就拋了回去:“城裡不是宵禁嗎,我可不敢上街。我在t這休息就行!不用大哥破費。”
鄧昭冷哼一聲:“這哪有地方給你休息。你還是趕緊走罷!”剛想起身趕他,郭嘉突然劇烈咳嗽起來。
鄧昭與虞湫趕緊聚去看,鄧昭端來銅盂,虞湫遞過棉布。
這會鄧結剛處理完阿巧,從內室轉出,看見郭嘉咳出帶血泡沫,急呼阿福將蛋清端來,鄧昭扶著郭嘉捏開他下巴灌下,給他催吐。
激烈的嘔吐讓郭嘉感覺喉嚨更加疼痛,灼燒感占據他的大腦,無法思考也無法言語。鄧結給他緩緩渡入溫蜜水,再喂進甘草豆湯。
比起中毒,恐怕郭嘉更嚴重的是喉嚨與肺經受損。
雖然虞湫命人在兩個隔間都燃起炭火,可畢竟一層通風,絲絲涼氣透過格門從縫隙鑽入。
郭嘉緊閉雙目僵僵地躺著,鄧結一再把脈確認,額角不禁掛下汗來。她兀的全身一震,探手在郭嘉額頭和脖頸確認,轉頭對鄧昭道:“他、他開始失溫了!得轉更暖和的地方!”
鄧昭往榻邊一蹲,虞湫急呼符驍過來幫忙。
他們把郭嘉扶上鄧昭的背,鄧結給郭嘉披上被褥,虞湫和鄧結在鄧昭一左一右扶著被子,就往主樓奔去。
途中虞湫招呼婢子去把郭嘉房裡炭火都燃上,窗門封好。
鄧結給他掖上兩層被子,腳邊放置銅爐,喊來婢子在邊上守著,自己下樓去調配藥草。
虞湫陪她下樓時,見她走樓梯都不穩,將她扶住:“要不你先歇歇,奉孝這邊我同你阿兄看著。”
鄧結顫抖著擦著鬢間細汗,兩眼微紅地回看虞湫:“我不是累,我是怕……”
虞湫也是頭回見著鄧結這般無助,將她輕輕抱住,撫摸她背:“莫怕,莫怕。奉孝吉人天相,必有福報。你把病情告訴我,阿嫂也派人去各醫館尋問方子,你自己也在家慢慢研究,我們定有收獲。”
鄧結點頭,滾下淚珠。
鄧昭回到角樓,見符驍仍蹲牆邊,將他扶起:“我讓人收拾下二層,你今夜就睡樓上罷,明日天一亮就走。”
符驍往後退一步道:“不用這麼麻煩,我躺這就行!”他指了指郭嘉躺過的臥榻。
鄧昭瞪他一眼,指著他低聲狠狠道:“你耍什麼心思呢,裡麵兩個姑娘躺著,你跟她們住一間?”
符驍大驚,連連擺手:“在大哥家我哪敢起那心思,你還不得一刀砍了我!正好我看你們府裡也缺人,今晚我幫大哥看著點,有事我再叫人,好歹也當個助力。”
鄧昭心一沉,想想也不無道理,今晚註定安生不得,家仆們怕是都得輪流休息才能頂得上,便緩緩點頭,再三囑咐:“若敢有半分冒犯,我保你走不出這門!”
符驍連連拱手點頭。
繡坊地窖內,劉蘭芝扒著地窖入口聽:“好像沒動靜了。”
焦仲卿放下手裡染血的帛布,踉蹌著上前與劉蘭芝一起往外推隔板,卻傳來重物摩擦的悶響。
二人驚慌地對視一眼,又一起使勁,隔板隻微微彈動。
“定是那些織機貨架壓下來了!”劉蘭芝著急地喊道。
焦仲卿不願放棄地繼續努力,隔板依舊巋然不動。
地窖狹小到兩人沒有去搜尋的價值,陰冷的潮氣滲人心骨。
劉蘭芝被凍得發抖,她將原定要給陸府裁衣的布料拆開裹在身上,見焦仲卿徒勞使勁,還牽著他頭上的傷嘶嘶作痛,安撫他省些力氣先休息。
焦仲卿停下動作也感到自己的牙在不住打顫,劉蘭芝挨近他,掀開布料將他一起裹進來。
焦仲卿心頭一顫,將劉蘭芝摟進懷裡,“劉、劉姑娘……在下失禮了……”
劉蘭芝兩眼一熱,她都不知道二人還能不能挨過今晚,也不顧什麼授受不親,轉身迎上他的懷抱,“呆子、連東家都知道你我二人的心意,你還裝什麼傻……”
焦仲卿緊了緊手臂,“若能出去……蘭芝可願嫁我?”
懷中的姑娘沒有答話,隻將臉更深地埋進去,點了點頭。
鄧結一再看過阿巧和柳娘,這才寬心帶著醫卷和藥囊回到郭嘉房間。
雖說這般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於名聲有礙,眼下哪有比看護他性命重要,郭嘉咳得厲害,她須嘗試不同藥方。
郭嘉腦袋昏沉,朦朧中隻知道自己靠在鄧結身上,被哄著喝了一方又一方,到頭來卻咳吐了一遍又一遍。
鄧結被吐得心碎,依舊挺著精神寫明藥方、記好醫案,繼續查卷,越查心越涼,終不覺雙眼垂淚。
“阿結。”門被輕輕叩開,竟是鄧母端著漆盤緩步進來。
“阿母?”鄧結趕緊擦拭臉頰,起身相迎,“這麼晚,阿母怎麼還沒睡?”
鄧母將盤中雞湯遞給她,“我聽著奉孝咳那麼久,料想你定然還陪著,便過來瞧瞧。”
鄧結神色黯然,將雞湯輕放在案上,重重歎氣:“試了好些方子,總不見效,平白害他又吐了許多。”
鄧母拾起湯勺將雞湯喂給鄧結:“結兒擔憂他人,阿母擔憂你。”
鄧結鼻子一酸,咪了一口,撲進鄧母懷裡,悶聲哼唧了一聲“娘……”
鄧母的手在女兒發間微微一頓,這聲悶著鼻音的“娘”字,恍然將她帶回新野老屋的雪夜。
彼時鄧結才十一歲,父兄相繼離家,母女倆蜷在的屋裡的茅草中,小丫頭也是這樣窩在她懷裡喊“娘”。
記憶如走馬燈般流轉。黃巾亂起時,夫君被征入伍,一去不返;鄧昭剛及弱冠,她便硬著心腸將兒子打發到南邊尋生計,生怕他步夫君後塵戰死沙場。
鄉鄰誇她才學過人,可女子之身終究難換鬥米。最艱難時,她典當了陪嫁的首飾,就為換母女二人半月口糧。
懷中的人兒傳來細微的顫抖,鄧母低頭望去,女兒烏發間竟也能分出一根銀絲。是了,那個會窩在她撒嬌的丫頭,如今也會為旁人熬紅雙眼。
五年前鄧昭帶著新婦接母女二人來廬江,她們的日子這才改換了天日。
虞湫那孩子多伶俐,給母女二人打點妥帖,家中裝點精緻,用度一概不問,投她們所好滿足各種需求,鄧結自然也同這位阿嫂日漸親密,甚至為她的心悸立誌學醫。
她看在眼裡,既欣慰又悵然,孩子們有了新天地,那個會拽著她袖子哭鼻子的小丫頭,漸漸成了能獨當一麵的大姑娘,不知何時也隨兄長改喚自己叫“阿母”,這會的一聲“娘”,終是卸下了她的堅強。
“結兒莫憂,《孟子》有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奉孝這般靈慧之人,此刻的劫難,未必不是上天的磨礪。”
鄧母輕輕撫摸她的背寬慰著,“藥石之功,原就像春泥護花,見效於無聲,可急不得。醫人者,自己不能先垮了,身子不能垮,心氣更不能。”
鄧結擡頭眼淚婆娑,紅著鼻子狠狠點頭,端起雞湯喝了個精光。
“你自己也好生休息。”鄧母出門前又再叮囑了一句。鄧結點頭,將母親身上的外袍攏了攏,“娘也是,早些歇息罷,我再試完這副藥。”
這會角樓方向突然傳來叫喊聲,驚得二人出廊張望。
卻看有一名小廝同一名婢女趕去,屋內亮起燈火,格門上映出一團黑影,看不清是什麼動作,但見掙紮搖晃得厲害。
樓上也傳來鄧昭急切的腳步,大喊:“出什麼事了?”
那邊婢女快步跑出,大聲叫:“不好了,阿巧姑娘瘋了!她要殺柳娘!”
眾人聞言皆驚,鄧昭披起外袍急匆匆下樓,在樓梯撞見也想趕去的鄧母二人,攔住她們:“阿母回房,我會處理。阿結去守著奉孝,也彆出來了!”說罷往角樓趕去。
這會虞湫也披著裘衣下來,扶過鄧母:“是了是了,那邊我二人去,大本營還需母親守著,驚醒了鳴兒還得人哄呢!”
鄧母上樓後,鄧結一想到柳娘若是傷上加傷,自己還是得去,關好郭嘉的房門,隨兄嫂奔去角樓。
鄧昭趕到時,符驍正奪過阿巧手裡的燭台往地上砸:“瘋婆娘,你在做甚!”
卻見阿巧紅著雙眼、額爆青筋,指著榻上頭破血流的柳娘怒吼:“都是這個娼婦多嘴!要不是她把毒金之事傳出去,怎會有今日之禍?”
她仍想衝去,被符驍一把按在地上,小廝被嚇得發抖,見鄧昭進來了,扯過案上的麻布胡亂按在柳娘傷口,疼得柳娘喊出聲。
鄧結衝進來接過小廝手裡的布,吩咐了幾聲,立刻著手給柳娘處理新傷。柳娘呻吟著不住流淚,鄧結一邊止血一邊替她拭淚。
阿巧躺在地上仍然嘶吼,鄧昭將阿巧雙手箍住,示意符驍將她先t帶出去。
兩人將阿巧抱至外室榻上,虞湫連忙迎上安撫:“今日之亂非柳娘之禍,那徐閎早有謀劃,否則也不會在這麼短時間內到處點燃毒金。就算不是柳娘,他也會找機會煽動大家的。”
阿巧卻梗著脖子大喊:“可我三個月的工錢呢?他們把我的金券都扔進去燒了,我這三個月就白乾了,過年家中也沒有糧了……更彆說……”
她顫抖著擡起雙手看,“我的手……我以後是不是都不能織布了……以後我可怎麼過活啊!”說著嚎啕大哭起來。
虞湫看了鄧昭一眼,從腕子上取下一隻金鐲塞在她手裡,“這個、權當鄧家補你的工錢、醫藥費,來年養好傷,若仍不能織布,便來這找我,我給你安排個宅子裡不累手的差事,你看如何?”
阿巧不可置信地看著虞湫,又回頭看了眼鄧昭,自己拿性命所拚之事,在他們看來竟能如此輕易化解,既不平身世有彆,又頓感覺自己像個潑婦可笑,她一邊流淚一邊大笑,攥著金鐲不再言語。
虞湫見她這般,便著婢子帶她去二層安頓,莫再擾了柳娘休養。
這廂剛把角樓的事安頓好,鄧昭三人腳還沒跨出門,就聽聞門房跑來通報:“東家!門外官兵帶著焦仲卿的母親尋人來了!”
虞湫扶著心頭兩腳一軟,鄧昭嚇得趕緊接住,交給鄧結:“你倆可彆倒下了!阿結,趕緊帶靜淵回去休息,這邊交給我。”
屋外風雪大作,鄧昭先前跑得急,都沒注意到地上已經積滿雪。
街上出亂子後,焦母在家左等右等不見兒子回家,攆著後夫同小女兒去鄰舍詢問許久,纔有人告訴他們好像在劉氏繡坊附近看到過。
後夫見雪大不願再去,焦母隻好自己趁夜偷偷去尋,結果被巡邏的官兵逮個正著,這才向他求助。
鄧昭隨官兵和焦仲卿的母親往東市趕,路上詢問官兵火情都可處理好了。
那官兵告訴他,得虧這雪將煙壓下去,拆除的民宅也不算多,總算也還在可控範圍內。
徐閎的屍體也找到了,吳氏米肆的夥計指認他是吳高背後的東家,在他身上還搜到了袁術和惠衢給他的壓印。
官兵又挨近他,低聲道:“府君說,讓我順道跟鄧君說一聲,明日有事相商,請鄧君辰時去府上一趟。”
鄧昭心裡默歎一口氣,這事可算有個著落了。
這官兵言辭如此客氣,想必是府君想讓他出資擔些損失。正好自己這邊拿鐵換糧的計劃也得與他知道,倒換符傳,便向官兵拱手領命。
三人趕到繡坊,官兵舉著火把,隻見門戶大開,一地狼籍,織機貨架稀碎在地,被扯爛的零碎布頭到處散落。焦母大喊:“仲卿!仲卿!”
鄧昭內外巡視一圈,想起這裡應當有個地窖,這會正被木架壓得緊,喊來官兵過來幫忙。
待地窖隔板被擡起,但見焦仲卿劉蘭芝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發眉結霜,尚有一絲白氣。
焦母大喊著兒子名字,鄧昭攔她在外,同官兵將兩人擡出地窖。官兵尋來更夫一起幫忙,更夫將一輛輜車推來,把凍僵的兩人送回焦仲卿的家。
雖然不情願,但焦母終究應下將劉蘭芝留家中休養。
鄧昭回到臥房時,虞湫已經睡下了。他褪去尚帶寒氣的外袍,在炭盆前獨坐烘手。
這幾天當真磨人,原想過個安生年節,竟扯出這麼多事端。明日府君那邊如何謀劃,自己還需心裡做個計較,得想個法子,不能平白虧損了自家太多。
火焰聘聘嫋嫋,此刻盯著火焰的人也不止他一個。
二層郭嘉房裡,鄧結也衝著燭火愣神。
最後一帖藥倒是沒吐,可有沒有效果誰都不知道。再說藥效一時也難以見效,自己又無半分睡意,隻好靠在案上撐著臉,便這麼傻傻等著。
燭火的光疊著郭嘉側臥的身影,她再次想起前日他那氣勢恢宏、意氣風發的模樣,如今卻緊閉雙眼,死死地躺在那。
看著他那慘白無血色的側臉,回憶起他平日裡戲謔的、認真的、慌亂的、沉默的,各式各樣鮮活的表情,心底一陣抽搐,默默垂下淚來,暗自決心定要醫好他。
雪落無聲,皖城的屋瓦複上素縞,天地彷彿也知趣地噤了聲,由著人間這點執念在長夜裡搖曳。
燭淚凝掛在燭台上,鄧結伏案沉睡,雪後的晨光靜靜地披在她身上。
她微微轉動僵硬痠疼的脖子,眼皮重得像是墜了鉛,明明想著得馬上去看郭嘉情況如何,掙紮著要起身,卻因睡意未消,腦袋重重在案上磕出“砰”的一聲悶響。
這一撞倒是撞醒了神誌,她踉蹌著爬起來揉揉額頭,卻發現榻上之人似是醒了許久,正側著臉,靜靜地看著她。
“奉孝先生……”
這一靠驚得郭嘉渾身一震,她溫熱的臉頰貼上自己冰涼的胸膛,心跳陡然快了幾分,剛想開口,卻隻溢位一聲連自己都陌生的低啞聲音,眉頭一蹙,忍不住咳嗽起來,喉間又泛起腥甜。
鄧結熟練地從榻邊案上抽來麻布扶住他下頜,另一隻手輕輕拍撫他後背,待他咳聲稍緩,給他喂下水,才低聲道:“彆急,毒煙嗆傷了喉嚨,至少三天說不了話。”
她放下水碗,指尖自然地滑過他唇角殘留的水漬,全然不顧郭嘉驚訝裡透著羞澀的眼神,自顧地對他說著:“我去打些熱水來,給先生擦身。”
郭嘉眼裡閃過一絲窘迫,扯住她的衣袖,微微搖頭。
鄧結眼神微飄,很快又給自己找好藉口:“昨夜先生差點失溫我沒敢動,今天正好可以查查身上還有沒有彆的傷!”說完便紅著耳尖溜走了。
郭嘉默然,努了努嘴角,緊了緊手指,終究無力仰頭。
鄧昭同虞湫來到角樓,負責二層的婢女匆匆迎上來,低聲道:“東家,阿巧姑娘天沒亮便走了……”
虞湫看了她一眼:“金鐲可帶走了?”
那婢子點點頭:“應該帶走了,沒見房裡留東西。”
虞湫輕舒一口氣,既然還願帶走財物,不至於尋短見,便放下心來。
一層倒是熱鬨,兩人還沒進門,就聽到裡麵符驍的聲音:“老子那長刀一揮,他們就全都敗下陣來……”
鄧昭眉頭一皺,大步跨入內室,果見那符驍盤腿坐柳娘榻邊,一手上攥著半個餅,一手比劃著誇張的動作,自己嘴裡嚼著餅渣,“要不是雪大路滑,我還能再追三裡地!”
柳娘裹著被子靠在榻上,聽得入神,見他餅渣噴出來,忍不住抿嘴笑,牽著傷口“嘶”了一聲,符驍趕緊掰了塊餅往她嘴裡塞:“你彆笑了、小心傷口裂開……”
鄧昭冷哼一聲:“你一大早倒是精神!”
符驍回頭見是鄧昭,趕緊起身,撣了撣身上的餅渣:“大哥來了?正好,我剛講到精彩處……”
鄧昭出手攔住要靠近的符驍:“天已經亮了,你趕緊走罷,我還有事要忙。”
符驍還沒答話,柳娘卻先急了,掙紮著撐起身子:“鄧東家!符大哥是在陪我說話,我傷口疼得睡不著覺,他給我講故事分散注意力……”
鄧昭一噎,虞湫提溜著眼珠看他二人,便上前輕輕挽住鄧昭的手臂,溫聲道:“元明,柳娘既需要人陪著,正好阿結也忙,我們還得出門,你便先留他兩日罷。”
符驍見狀,趕緊上前拱手:“嫂夫人明理!外傷我也瞧得明白,若是有意外,定然馬上去叫鄧姑娘來!”見鄧昭瞪他一眼,趕緊改口:“馬上讓人、去請鄧姑娘來!”
鄧昭指著符驍鼻子道:“我回來若是她告你半分不規矩?”
符驍比了個往自己脖子上砍的手勢,虞湫“噗嗤”一聲笑出聲,哄著鄧昭出門,背過手讓符驍趕緊關門。
虞湫走前交待婢子今日飲食都按昨日姑娘吩咐準備,端入各房,不過也得多留意動靜,有任何不妥都差人去喊她。
夫妻二人的馬車剛到太守府外,便見陸語一身青袍立在台階下等候二人。
“二位東家,”她上前行禮,“府君已在書房相候。”
鄧昭頷首,與她擦肩時,陸語忽然低聲道:“官倉有糧,但府君……不想開。”
書房內,陸康正提筆批閱文書,見二人進來,擱筆笑道:“鄧郎君、虞夫人,昨日多虧鄧家相助,否則東市怕是要毀於一旦。”
鄧昭拱手行禮道:“府君言重了,鄧某分內之事。”
寒暄幾句後,陸康歎道:“罪魁禍首徐閎的屍首雖然找到,但吳高卻被他跑了。昨日我們去吳家時,他們已經搬空,聽聞已經逃往壽春了。”
陸康輕輕擡眉,“吳氏這一逃,百姓手中金券被毀,又值年關,若不及時安撫,恐怕城內還得再生動亂啊……”
虞湫雖然知道他會這麼說,還是有幾分不悅,終究想給自家博些餘地:“府君不考慮先開倉放糧,年後再做商量麼?”
陸康輕咳一聲,捋須道:“徐閎這事的緣由夫人當是知道的,那袁術覬覦我廬江郡,前日還派人向我討糧被我拒絕,我怕他懷恨在心,直接讓陳瑀年後帶兵過來。若是將官倉儘開,我們哪還有餘糧準備?”
鄧昭早有所料,從容道:“府君若是有難處,昭倒是有一計。”
他表示自己願意以帛布兌購官糧,先安撫百姓,再將所籌鬼金運送荊州換糧,運回城內折價兌回帛布。陸康捋須琢磨了下,“那其中損失……”
鄧昭作揖微笑:“那便請府君格外開恩,給鄧家一個收回損失的機會。”
踏出太守府,虞湫滿意地拉過鄧昭的手道:“這計也是奉孝出的麼?如此周到,倒是一點也不折損鄧家。”
鄧昭得意地衝她笑:“當然是我想的,這種計策奉孝哪懂啊!”
虞湫輕點他額頭,“瞧你得意的,繡坊那邊安排人去了嗎?”
鄧昭輕捏她的手指:“放心吧,那邊我已經安排好了。我們先去仲卿家裡看看,他繼父是個私塾先生,你可注意點說話。”
虞湫輕輕白他一眼:“我何時胡亂說話。”
鄧昭咯咯笑著,將她摟進懷裡。
兩人膩歪之際,不曾發現府內的那個小丫頭默默注視著他們離去的身影,手裡攥著個香囊,手指不停地繞著穗子來回。
鄧結回來時已經換了身衣裳。
婢子們也給郭嘉端好湯水,按鄧結的吩咐將腳邊銅爐帶下去換掉。
正當這麼安排時,卻見那橘貓從門間縫隙鑽進身來,自己尋尋覓覓便跳上郭嘉榻上,靜臥腳邊。
婢子們輕笑銅爐應該不用再換了,姑娘安心在屋裡呆這,不必擔心受擾,識趣地退出房去。
鄧結被兩個丫頭揶揄得臉紅,轉過身正好對上郭嘉的目光。
“這些小丫頭淨亂說話,先生莫往心裡去。”
她一邊這麼說著,一邊給郭嘉背後墊上被褥,好讓他能斜靠著喝湯藥,自己則擰了熱麻布給他緩緩擦拭臉頰和脖頸。
鄧結給他解開衣襟,也不知是屋內炭火太旺還是怎的,感覺多少有點發熱,便想著找點話題轉移注意力,給他講著昨晚一樁樁一件件突發事件,郭嘉竟不知這一晚會發生這麼多事,眼前這姑娘儘數都知道,就代表她確實一夜未眠,而這其中緣由……
他在心裡默默歎了口氣。
提到符驍在柳孃的請求下被同意暫時留宅子裡,兩人不約而同地露出了厭惡的表情,相視對方,同時發笑。
郭嘉笑著笑著又開始咳出血絲,鄧結默契地替他拭去。
再下一把熱水要擦拭小腹,郭嘉突然握住鄧結的手,緊閉雙眼,睫毛輕顫,伸出另一隻手,給她做了個“走”的手勢。
鄧結一愣,隨即明白過來,臉頰頓時泛起熱浪:“你、你是要……”
郭嘉耳根通紅,沒敢看她,堅定地點頭。
鄧結站起身,“我去叫阿福來!”匆匆逃出房間。
鄧昭夫婦來到焦仲卿家裡時,屋內氣氛正緊張。
焦母端坐在席上,麵色陰沉,焦仲卿跪坐她身前,臉色蒼白,卻神情堅決。她的後夫攬著小女兒靠牆邊站著。
“東家、夫人……”焦仲卿見二人進來,勉強起身行禮,聲音沙啞。
鄧昭擡手示意他不必多禮,虞湫將懷中漆木匣交給他:“裡麵是一些蜀椒、附子和羊脂,昨夜受寒,用得上。”
焦仲卿收下,將木匣放在母親手邊的案上,焦母勉強扯出一絲笑意:“勞東家破費。”
鄧昭見眼前的場景,開口問道:“仲卿昨夜遭難,今天怎麼不好好休息?劉氏可還安好?”
焦仲卿剛想開口,被焦母打斷:“多謝東家牽掛,這是我家事,東家來看過了便回去罷。”
焦仲卿卻一沉氣,對著鄧昭和虞湫下跪:“東家也知我二人情誼,奈何母親不願成全!”
焦母臉色驟變,拍案而起:“荒唐!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既輪不到你自己私定終身,也輪不到外人插手!”
焦仲卿轉過向焦母拜道:“可昨夜生死之際,若非我二人相互扶持,兒子早就死裡麵了!我已向蘭芝許諾,若得生還,必娶她為妻!”
焦母冷笑一聲,指著他罵道:“那是你昏了頭!她一個繡娘,無父兄在此,連正經三書六禮都沒走,算得什麼婚約?她若真是個好人家,此等大事豈能自己一言便做主?”
劉蘭芝在側室聽得清楚,她倚著半開的格門默默拭淚,虞湫瞥見,便上前一步對焦母道:“老夫人,恕我直言,仲卿與蘭芝曆經生死,情誼非比尋常。若因禮數未全而拆散,反倒不美。
蘭芝孃家母兄皆在柴桑,她獨自隨師來此學藝,要是補個禮數,鄧家可以將她家人接來。”
焦母麵露嫌棄:“我家仲卿雖然愚鈍,但也是官宦之後。先夫曾任會稽郡丞,如今的老爺也是個飽讀詩書的塾師。
眼下雖時運不濟在貴府做個賬房,可終究不是久居人之下輩。
更彆說胡亂娶個什麼采桑女、繡孃的,那便真折了他誌氣。”
鄧昭心中滿是不悅,若是袁紹、劉表、陸康也就罷了,這老婦怎也這般不識趣,當著麵如此說自家,不由得皺起眉來,被虞湫生生拉住手賠笑道:“我鄧家雖低賤,自問也不曾虧待過仲卿。”
“正是念著這份情麵我才容他在貴府。”
焦母竟沒好氣地接過話茬,這話說得虞湫都有些不愛聽了,焦仲卿霍然起身,大喊道:“母親怎這般無禮!東家待兒極好……”
鄧昭冷笑一聲:“老夫人既看重仕途,昭倒是有個路子,劉荊州多少願意賣我點薄麵,夫人若捨得,待他二人成婚,我可將仲卿介紹到劉荊州府裡謀個差事。”
焦母神色鬆動,卻又不信他有這麵子,麵露鄙夷:“東家倒是有手段,真若如此,自己怎不去?”
鄧昭大笑:“比起仕途,昭倒是更喜歡這滿身銅臭味。”
焦母鼻尖一哼,“似東家這般身家確實自在,我家若也有此等身家,我也不會要他如何謀求深遠。不過荊州太遠,我不願他去,還是作罷罷!”
虞湫聽到“身家”二字,心中一個激靈,近前一步:“眼前若有這般身家,夫人可願成全?”
焦母兩眼一橫,“此話怎講?”
“你卻不知,蘭芝一方繡屏便值兩石粟。她在桑林裡有桑田二十畝,劉氏繡坊歸她名下,手下在坊的、在家的繡娘織娘合計三十餘人,連著其他繡坊還有一成乾股。這皖城裡,怕是沒有比她還富有的姑娘了。”
焦母不由得聽得心頭一震,這丫頭當真有這本事,不是誆我的麼?
雖說之前也有所耳聞,陸府君指定要劉氏的繡品做賀禮,但確實不知其中價值幾何。
焦母還是定了定神,擡眸道:“縱使如此,她母兄尚在,真的能在她手裡的又能有多少?”
虞湫一聽這話有戲,向側室招手:“蘭芝,你自己來說。”
格門輕響,劉蘭芝擦著眼淚蹣跚而出,從懷裡掏出三件絹帛文書列在案上:桑林裡的田契房契、繡坊市籍、繡坊分股契約,“我離家三年,這些儘是我的私產。母兄在柴桑自有祖產,不曾問過分毫。”
焦母同她後夫、小女圍上觀看,件件文書皆蓋印信,確是真品無誤,那私塾先生也不由得滲出細汗,自己教書一輩子,手裡也不曾留畝田。
劉蘭芝看向焦仲卿道:“我若真與焦郎成親,這些自然隨我陪嫁來……”
焦母沉吟良久,終是望向自家夫君。
那塾師會意,輕咳一聲,“這……倒不是陪嫁的問題。隻是你母兄尚t不知你私定終身……”
虞湫接上道:“這簡單,你們定個日子我便派人將蘭芝孃家接來議親,六禮一樣都不會少。”
塾師偷眼看向焦母:“夫人你看……”
焦母扁扁嘴,“既然如此……可先說好,日後若仲卿出仕……”
劉蘭芝握住焦仲卿的手,目光堅定地看著她道:“自然是以他仕途為主!”
焦母這才鬆了神情,兩個有情人總算如願以償,十指緊扣再不願分開。
阿福走了以後,鄧結卻沒再回來過。
郭嘉望著那門扉,期待著那道熟悉的身影會再次出現。
鄧母帶著鄧鳴來探視時,小娃趴在榻邊問“先生為何不說話”,刺得郭嘉無奈的臉上泛起苦楚。
“先生喉嚨受傷了。”鄧母將孫子抱開,給郭嘉榻邊放了兩卷竹簡,“結兒去醫館討教方子了,晚些便回。”
房門開合間帶進一縷寒風,門外那婢子不知道往裡偷瞧多少回,也就進來一趟給他點上安神的熏香而已。
百無聊賴之際,郭嘉向她比劃,指了指貓,又戳了戳自己腰間,在空中畫一個方。
那婢子東翻西找沒明白,郭嘉氣餒地靠回榻上,悶悶不樂地揮手讓她離開。
那婢子離開前怯怯地說:“姑娘說先生今日得多睡覺才能補神……”
郭嘉不悅地踢了一腳被褥,驚得腳下貓兒隨婢子一起逃離。
這下房裡真隻剩自己一人了。
郭嘉頭回覺得這麼難熬。
一邊是劇咳的胸口悶痛,一邊又是空虛寂寞的脆弱。
他拾起榻邊的竹簡,卻沒有展開一覽的**。
郭嘉靜靜地數著簷角融雪的滴答聲,原來人在身體虛弱時,內心會更加孤獨。
眼皮明明很沉重,可怎麼也合不上,心中總有些煩悶氣堵著。
郭嘉便這麼癡癡地靠著,眼見著門外天色漸暗。
先前那婢子端來晚膳,說是姑娘囑咐的粟粥和雞子羹,坐下便要喂他,郭嘉沒吃兩口又覺無甚胃口,示意讓她端走。
婢子無奈再次退出房外,剛一出去就被人攔住:“怎麼都沒吃?”
熟悉的聲音響起,郭嘉擡頭一驚,望著尚未關合的門縫,眼巴巴地等著她進來。
“先生好似沒胃口,讓我先退下。”那婢子回道,揪著這個檔口開始跟她告起狀來,又是說他一天沒睡覺,又是說他不知道要找什麼東西,找不到還發脾氣。
鄧結嗤笑一聲,心道怎麼她形容的人跟自己認識的奉孝先生完全不一樣,詢問他到底要什麼東西時,那婢子給她原原本本比劃了一遍,鄧結恍然大悟:“是那個橘貓藥囊吧!”
那婢子一愣,“啊,原來那個繡的是貓嗎?”她先前手劃過那堆衣物裡的藥囊,沒看明白是什麼就略過了。
鄧結自知繡技理虧,急急打斷她:“哎呀,不管那個!倒是這粥……是不是還不好下口?我再去後房瞧瞧,給他找點彆的吃。”
“咚”的一聲,砸在格門上。
“什麼聲音?”
婢子一愣,想起先前郭嘉殷殷期盼的表情,把漆盤往鄧結手裡一送,“要不姑娘還是自己看看罷。甚麼睡不著、吃不下,我瞧著倒像心病。”說完捂著嘴跑了。
這些小丫頭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鄧結紅著臉在心裡嗔怪。
“奉孝先生?”鄧結提溜著眼睛,貼門輕喚,裡頭卻寂然無聲。
正躊躇間,忽聞榻沿被叩得篤篤響,鄧結嘻嘻一笑,推門而入,沒想到他真還有這樣稚氣的一麵。
見鄧結來了,他隔著被子摸摸自己的肚子,表示餓了。
鄧結見他這幅模樣又好氣又好笑,坐下嗔道:“那剛才怎的不吃?”
郭嘉眼神遊移,非從喉嚨裡撰出“燙”一字來。
鄧結把碗往他手裡一塞:“燙嗎?都涼了!”
郭嘉卻開開心心地端起來往嘴裡送,一邊就著鄧結的笑顏,一邊吃乾抹淨。
鄧結給他擦去嘴角的殘渣,收了碗勺便要起身。
見她又要離開,郭嘉伸出手,隔著衣袖抓她手腕。
鄧結微微一怔,熱氣朝耳尖蔓延,她想起婢子說他找藥囊,就行從衣服堆裡摸出藥囊塞他手裡,郭嘉卻把那藥囊往枕邊一丟,加大了手上的力度。
她目光流轉,有些不敢擡頭看他。
“陪我……”郭嘉啞著嗓子冒出兩個字。
鄧結無奈坐回,好一會兩人纔敢對視,鄧結嘟囔著:“前頭還說要這個,現在又給扔了……”見郭嘉目光灼灼看她,她清了清嗓子問:“就這麼乾坐著?”
郭嘉原本點點頭,又想起什麼似的指了指角樓一層的方向,鄧結蹙眉在努力理解:“講故事?”郭嘉微笑地點點頭。
鄧結失笑,他原是想讓自己效仿符驍給柳娘講故事。
她仰著頭左想右想腦袋空空,“我又不像那個人有那麼多故事能講……要不我給你念醫案?”
郭嘉一怔,轉念一想好歹能讓她留這陪自己說說話,便再點頭。
正當鄧結去案幾上取醫案時,鄧昭夫婦叩門進來。
“奉孝今日如何?”
鄧昭人未至聲先到,大步跨入門檻,卻被屋內炭火的熱氣烘得腳步一頓,當即脫下外袍,虞湫嫻熟地接過,順勢在衣桁上掛好,步履輕盈地來到榻前。
鄧結顯然被突然出現的兄嫂驚到,“你們何時回來的?”
“怎的來的不是時候?”虞湫笑道。
郭嘉見狀欲起身行禮,被鄧昭一個箭步上前按住肩膀:“莫動。”
他喉頭微動,指了指自己的咽喉,歉然搖頭。
鄧昭明瞭,扶他繼續靠下,“無妨、無妨。今日麵色倒是比昨日潤澤許多。”
“阿結還是有些本事的。”虞湫給鄧昭挪來軟墊,“奉孝尚需些時日調養。我聽醫館的師傅們說了,阿結今天可是跑遍了全城醫館,接下來可有你苦藥吃的了。”
鄧結輕拍虞湫肩,怪她多嘴。
郭嘉聞言垂眸,低頭抿笑,微微點頭。
“我們也是忙一天了,這會纔有空來看奉孝。”虞湫笑著拉過鄧結的手,“你們是不知道,今天我和元明竟給焦仲卿和劉蘭芝保媒!”
見那二人麵露驚訝,虞湫和鄧昭便給他們講述今天的事。
“哎,隻是如焦母這般計較,蘭芝以後怕是不好過。”虞湫說完,忍不住發表自己的感慨,說著為四人斟茶倒水。
“那也總好過私奔罷,”鄧昭接過虞湫遞給他的茶盞,吞吐了一口,“總歸要生活在一起的。”
鄧結把玩著空盞,嘟囔道:“似與這般老母一起生活,倒不如他二人自己出去輕鬆……”
虞湫輕笑:“蘭芝還有那般身家,吃不得虧。”她輕撫鄧結額發,“這世道,到底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來得多,如他們這樣有情人能得父母首肯已是不易。”
鄧結擡眸:“那是阿嫂你有本事,阿孃也明理,沒的那麼多計較。我瞧著焦老夫人可不比我娘……”她目光掠過郭嘉,又急急避開,熱著耳尖,“再說像你們這樣既得父母認可、又是有情人的,纔是真少數。”
郭嘉饒有興致地敲敲鄧昭手臂,撇了撇頭向虞湫,似是問他“你二人還有何故事”,鄧昭竟意外露出羞赧之情,虞湫也擡袖掩麵。
鄧結卻來了興致,正欲講,虞湫拉起鄧昭道:“你倆慢慢講罷!元明,我們先走。”
鄧昭起身後,輕咳一聲道:“我們家一向開明,母親對我也是,我們對你也是……”他看向鄧結,“你的事,我們都支援。”
鄧結聽了這話卻高興不起來,兄長現在說這樣的話是在暗示自己什麼嗎?可是眼下這般情境,自己若無法還他健康,遑論情誼二字……連想想都覺得有些羞恥。
她縮下身子,不再答話。
郭嘉也聽出鄧昭的話外之音,現在這幅樣子,豈敢有任何妄想,也默默低下頭去,看著手中茶湯倒映自己的碎影。
二人離去後,鄧結放下手中的空盞,默不作聲,她摸了摸剛拿來的醫案,一時間竟不知該去該留,又該以何種態度麵對郭嘉。
郭嘉伸出食指勾了勾鄧結衣角,向她展露出一個輕鬆的笑容,似是想寬慰她眼下不必想太多,點了點那側書案,艱難擠出“試藥”二字。
鄧結眼中閃過流光,點頭欣然起身。
是了,先把他治好,其他再議。
待三碗湯藥灌下,郭嘉兩眼無神地倒下。
這般苦楚還得t熬幾天啊。
鄧結端來第四碗的時候,郭嘉感覺自己都想哭出來了。
“先生受苦了,獎勵你喝點甜的。
”
鄧結笑嘻嘻地看他,想將碗放他自己手裡,他卻將兩手往被子裡一揣,張嘴等著。
鄧結無奈,輕哼一聲,終是給他喂完一整碗蜜水。
鄧結展開醫案準備給他念時,郭嘉拉住她袖子,點了點樓上,示意鄧結給他講那二人的故事。
鄧結擡眸,看著他期待的眼神,不由輕笑:“先生竟也好打聽這些家長裡短。”
郭嘉眯起眼睛笑著,等待她的講述。
中平二年,黃巾烽火已燃遍中原,新野也遭受戰亂之苦。
父親新亡,母親強忍悲痛,將兄長打發到南方謀生。
鄧昭一路南下,在廬江郊外遇見被山賊圍困的商隊。
郭嘉不禁輕笑,回憶起他與鄧昭的初遇,也是這般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倒是元明兄的風格。
“虞公本是會稽大族,據說族內有名醫卻因他經商而不給他家人醫治,妻子病死在族裡,獨女又不得調理,就與族人起了齟齬。”鄧結給郭嘉緩緩道來。
郭嘉倒是能想見一位父親不願受氣,帶女兒離開故土宗族,獨自闖蕩的身影。
“虞公相中阿兄品性端正,又有武藝傍身,便收做徒弟帶在身邊。阿兄因此跟著虞公學了三年商道,阿嫂那會也是一直跟著商隊。兩人年紀相仿,興趣相投,自然就……”鄧結說著輕輕笑出聲,隨即又收斂笑容,露出惋惜的愁容。
隻可惜還未完婚,在虞鈞給虞湫籌嫁妝的途中被山賊劫殺。
“這宅子,也是虞公留下的。”她輕歎一口氣,環顧四周,“二人本就有情義,阿兄也不能丟下阿嫂一人,廬江這邊的商隊尚在,因此他們才將我和阿母接來這生活。”
之後便是二人攜手經營,鄧昭打通荊州商道,虞湫坐鎮皖城,將城中肆坊打理得風生水起,鄧家的日子也越來越好。
郭嘉心裡微微一歎,鄧昭虞湫的天作之合既有父母之命,又有情誼長存,更兼萬貫家財,方成就今日鄧家這般氣象。
他剛偷瞄一眼鄧結此刻沉默的表情,想起身換個姿勢,竟一時麻木難以動彈,吼間發出低沉沙啞的悶哼。
鄧結起身檢視他是哪不舒服,郭嘉擡手捏了捏自己手指,“麻了……”
“對了,你一天都沒動過身子。”鄧結之前便學過,人長時間躺著不動會阻塞氣血,她二話不說,掀開郭嘉被子,一瞬的涼意激得郭嘉下意識地捂自己身子,頂著嗓子低吼:“你、你做甚……”
“推蹺疏絡!”鄧結將他手搬開,扶他躺平,解開外衫,“你現在不能動,我幫你。雖然力道可能不是很穩,但畢竟是有專門學過的。”
郭嘉心裡一陣慌亂。
原本最開始也隻是想順著鄧昭夫婦的意思逗逗鄧結,沒想過自己會真的捨不得放手。
適才鄧昭幾乎是明示的話語已經讓自己無法當作沒聽見,鄧結那般沉默應當也是聽得明白,她又如何作想呢。
眼下鄧結又是這樣全心待自己……他竟有些無所適從。
難免回想起從潁川走時,他親自將陳群招來帶走荀維的場景。
彼時他與鄧昭、荀維為救荀彧從袁紹處逃脫,引張楊入河內混亂時局,鄧昭帶商隊護送他們回潁川後,荀維拿出玉佩要他帶她逃離與陳氏的聯姻。
可文若對自己恩待,怎可背叛?
何況當初也隻是為了在心裡占陳群便宜才刻意與荀維言語親近,他又怎會沒分寸她是陳群的聘妻。
荀維雖是唐夫人陪嫁到荀氏的唐氏遺孤,但文若待她如親子,原以為那份刻意會招她厭惡,卻未曾想過她原來在內心深處對遺孤身份仍有疑慮。
當時荀維那樣熱切的灼灼目光,確實讓他難以直接開口拒絕,還是應下她將她藏在車內。
所幸理智占據上風,他請老陳給文若帶話,隻是文若自己沒來,差了陳長文親來。
不難想象大約文若也不想與自己鬨得尷尬。
他自然也不能駁了荀維麵子,隻對陳長文言:荀姑娘傷了腳,走不了道,在車裡等你呢。
即便沒看清她從車裡出來的麵容,也知道她必然是潸然淚下。
陳長文怕是揣著明白裝糊塗地問她“可還疼”,她啜泣地應著“疼”的聲音,到底還是讓他心裡燃起一絲憐惜。
倒是難得見陳長文失態,在眾目睽睽之下抱走姑娘。
畢竟當時是下定了決心要獨自離開,若說心中沒有遺憾是假,可本也沒有幻想過什麼,辜負她情誼的愧疚之情確實更占上風。
隻是同樣的場景換作現在的鄧結,若是有人要帶她走,自己定然要去爭一番。
光是想想看著她遠離自己的身影,竟已然感到心中一陣抽搐。
但現在這樣的自己,又能給她帶來什麼,又能向鄧昭承諾什麼呢?
他握住鄧結的手,微顫的指尖怕是連他自己都未發覺。
“鄧姑娘……”他竭力按捺不安與悲傷的心情,“如此於姑娘不妥。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已是於姑娘聲名有礙,你……你再這般待我,這……”
他憋了半天,依舊蹦出“不妥”二字。
鄧結卻不看他眼睛,自顧地捋開他手臂,從輕到重捏至指尖,“奉孝先生多慮了,我既然有這手藝,自然也不是第一次替人推拿,莫說阿母兄嫂,在醫館學習時不也有接觸彆人麼?”
郭嘉身軀微微一震,心疼感頓時全消。
要不是行動不便,怕是都能當即彈起身來,他瞪向鄧結,粗大著嗓子問:“你還給彆人捏過?”
這聲音難聽得嚇人,鄧結捏完手指將他右手一扔:“是!先生莫要胡思亂想,好生呆著便是!”
這話讓郭嘉既開心又有些不愉快。
開心的是自己有理由心安理得地躺著享受被她擺弄,不快的是其實心裡確實在意她到底還給哪些人怎麼推蹺的,有沒有遭到騷擾,一想起義診時的無賴和徐閎符驍之流,他的牙就在不自覺地來回摩擦。
結束肢體上的推按,鄧結見他此刻雖然閉目,睫毛卻仍不安地輕顫,呼吸間壓抑著一絲侷促,不時悶咳出聲。
她能理解這是疼痛與疲憊的交織出的焦躁,讓他難以安然入睡。
目光掃過案上的博山爐,裡頭騰起的安神香是自己之前備在每個房間的。
此刻細看,那繚繞的煙氣於他受損的喉肺而言,定然也是種折磨,方纔竟疏忽了。
她立刻起身撚滅爐中餘燼,又將格窗推開一道縫,讓清冷的空氣流入。
香薰是不能再用了,可他這般模樣,總得想個法子讓他好生睡下。
郭嘉睜開泛紅的眼睛,確認鄧結仍在屋內,發出一陣低啞的聲音。
鄧結聞聲又趕緊回到榻邊,俯身關切:“先生感覺如何?可舒坦些?”
他緩緩眨眼,指了指她和門外,費力擠出“休息”二字。
鄧結非但沒起身,還靠近兩分,擡手複上他的眼瞼,替他合攏,“待你睡了我自然回去。”
指尖順著他眉骨的輪廓輕輕描摹,“臉上雖未曾為他人這般按過,但xue位倒還是記得的……”她柔聲解釋著,指腹微微加重了力道,從眉心向兩側輕揉按壓,緩緩移動至太陽xue。
郭嘉起初因這親昵的觸碰而心跳微促,但在她沉穩而專注的安撫下,緊繃的神識也終於逐漸鬆弛下來。
“養病非一日之功,”她手上動作繼續,聲音卻愈發輕柔,“先生剛曆大難,這兩日還需多多閉目存神纔是。”
當指尖離開太陽xue後,她的手指轉而向上,探入他發間,沿著頭部的經絡,從前額開始,不疾不徐地往頭頂按壓。
在她耐心的推拿下,郭嘉這日積壓的軀體上的痛楚和內心中的孤獨都被一點點化開,氣息也趨於平穩,變得均勻綿長。
鄧結聽到他沉睡去的呼吸聲,擔心他尚未熟睡,繼續多按了會,確認他沒再醒來,這才停下手來。
她凝視良久,目光流連在他容顏上,眼神裡原有的關切中悄然生出一絲柔情。
眼前這張靜謐的臉龐,與記憶中那夜藍焰下凜然無畏的英姿,以及今日脆弱依賴的委屈模樣,在腦海中反複閃爍。
鄧昭那句“都支援你”被她細細回味,在內心t深處期盼著那“支援”後的可能性。
心中彈跳如擂鼓,一種從未有過的洶湧的情感驅使她的手撫摸上他的臉頰,眼神竟停留在他的嘴唇上,心底滋生出一種想要將他占為己有的私心,這不免讓她自己都嚇了一跳,燒上臉頰的灼熱感讓她意識到自己不能逾矩過火,慌忙收手。
理智讓她在私密的幻想狂熱過後強製冷靜下來,在讓他康複前,斷不可再生這等齷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