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中郎將的修羅場 第十二章 冬至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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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天光自采光井漏下,腳步聲從甬道儘頭傳來。
司馬複立刻起身,發覺腰帶被王女青散落的頭髮纏住。
他心中一緊,正欲解開,魏夫人的身影已經出現。
司馬複動作一滯。
那幾縷頭髮纏得不緊,此刻卻讓他動彈不得。
魏夫人走近,目光掃過睡著的韓雍與阿蒼,最後停在司馬複和王女青之間。
她的眉頭鎖了起來。
“汪!”阿蒼醒了,見司馬複的姿態,立刻對他凶猛咆哮。
韓雍被驚醒,看清眼前景象,連忙解釋:“夫人莫要誤會。
昨夜裡冷,他是怕青青凍著。
”魏夫人麵無表情。
司馬覆在她的注視下,用指尖將頭髮絲從腰帶結釦中挑開,這才整理衣服,緩緩起身,對魏夫人略一頷首。
魏夫人沉默片刻,開口道:“昨夜是亂兵。
司馬郎君,你行事雖不守禮,但不論如何,你冇有棄青青於不顧,我還是要謝你。
”她頓了頓,神色凝重:“那些亂兵往南去了。
這不是好兆頭,後續會有更多亂兵南逃,我們這裡已經不安全。
但外麵這處院子,實為青青長大的地方。
我騙她說再過幾日,陛下與皇後會來看她。
”韓雍看向司馬複。
“就像她幼時一樣,”魏夫人繼續道,“那時她父母離開,她傷心過度,眼看不行了。
陛下與皇後出獵路過,讓真人救活了她,又讓大監帶她回宮撫養。
這院子一直保持著她幼年的樣子,就連宮裡的文庫也是仿照此地。
”韓雍聽得唏噓,再度看向司馬複。
魏夫人又道:“以她現在的狀況,定不願離開。
我該如何是好?再騙她一次?”司馬複道:“不可,還請夫人不要再騙中郎將了。
若中郎將日後清醒,你叫她情何以堪?如今兵荒馬亂,何處又是太平之地?以她的狀況,也經不起長途跋涉。
我們平日都機警些,以不變應萬變,留在這裡吧。
”魏夫人點了點頭。
四人回到院中,發現院牆被拆了一角,屋門均被踢壞,庖廚裡掛的野物冇了,到處被翻得亂七八糟。
魏夫人讓他們不擔心食物,說密道裡還存了些,便去照料王女青。
司馬複讓韓雍也回屋休息,自己則收拾被翻亂的東西,又找來工具,將院牆缺口大致壘好。
忙完這些,他將兩屋和耳房破損的門與窗戶也一一修好。
待他做完,已是午後。
魏夫人從東屋出來,很是驚訝:“司馬郎君,你第一日來,連生火都不會……真是,想當天下第一惡人,必得有天下第一的腦子。
”她隨即又歎了口氣,“但是,窗戶不破了,青青怕是會不高興。
”司馬複道:“讓她向前看吧。
人不能總活在過去,如此才能好起來。
”接下來的日子,有驚無險。
韓雍在慢慢康複,王女青的傷勢也日漸好轉,雖仍然無法長時間下床活動,但精神好了許多。
她醒著時,常常讓韓雍將屋角木架上的舊書拿來,讀給她聽。
那都是些尋常的道教典籍,韓雍便依言,每日午後為她讀上一段。
一日,韓雍讀到一篇論及“無為而治”的文字,讀罷,他自己先笑道:“此等玄談,聽著有理,於這亂世之中,卻不知有何用處。
”一直靜靜聽著的王女青道:“若是陛下在,韓小郎君切不可說亂世。
陛下平定四海,嘔心瀝血,你這樣講,叫陛下情何以堪。
至於無為而治,未必無用。
我曾在合浦郡與采珠人同住,他們世代以海為生,我朝從不去管他們如何分派人手,何時下海,隻在他們交易珍珠時,按例取稅。
他們規矩極簡,卻人人恪守,鄰裡和睦,遠比內地法令繁複的州縣安寧富足。
這便是無為之功。
”司馬複正在屋外劈柴,聞言動作稍頓,隻因合浦珠場的“無為而治”與他家有莫大的關係。
他的曾祖父年逾百歲,如今正在合浦郡安享晚年。
而不獨合浦,整個交州都可說是他家的地盤。
王女青這種身份,若曾親臨合浦,無論是公務還是遊曆,他家理應一清二楚,甚至這件事本身或許就是相國促成。
未知她抵達合浦郡時,是曾祖父安排的接待,還是曾祖父親自接待。
若不想打擾她,又或是為觀察她,曾祖父本人扮演那采珠人也未嘗冇有可能。
司馬氏多壽、多智,又擅蟄伏,步步為營輾轉百年,從謀一地到謀一國。
他心中歎息,旋即陡生疑念——王女青去過交州,又曾出使海外,她的人生經曆定是被刻意安排。
但誰人安排她如此,目的又何在?答案呼之慾出,可又隔著層紗,看不真切。
屋內,韓雍與她從道家玄理,談到州郡實政,再到民生百態。
王女青並不多言,隻偶爾根據話題,說一兩件在外時的見聞。
司馬複得不承認,她教養極好,心思縝密,與她交談總令人愉悅。
但是,她自己愉悅嗎?她下一步如何打算?外間,戰局似乎陷入膠著。
轉眼到了冬至,魏夫人提議無論如何都要慶祝一番。
晚上,司馬覆按要求做了餃子。
四人圍坐火盆邊,也餵了阿蒼。
“鳳凰這手藝,真是絕了!”韓雍讚道,“你們司馬氏這一支發跡自交州,家中並無此習俗。
這應是你頭一回做餃子,也是頭一回吃餃子,對否?”司馬複默認。
魏夫人打量他:“咦!交州人,少有長得這般高大的,司馬郎君實乃奇葩。
”見司馬複不語,韓雍解釋道:“他家本是中原大族,祖籍河內溫縣。
前朝末年天下大亂,河內司馬氏南渡建康,他家這一支卻隨老太爺另辟蹊徑遷往交州。
那裡當時還是蠻荒之地,老太爺硬是闖出天下,讓他家成為交州第一大族。
”“老太爺百歲壽宴時,我代表家裡前去賀壽。
老太爺精神得很,壽宴上打了一套拳,虎虎生威。
隻是他後來拉著我,問我是否願意娶一位姑娘。
”魏夫人來了興致:“小郎快說。
”“夫人莫急,這也是我許久的疑惑。
”韓雍轉向司馬複,“你家在建康的本家,是否有個癡兒,娶了荊州牧的女兒?老太爺很是不忿,見到青年才俊,便鼓動人去救那姑娘於水火。
那姑娘與老太爺有舊?”司馬複道:“非也。
荊州牧賣女,是琅玡王氏的恥辱。
河內司馬氏,在建□□不出健康的兒子,也是恥辱。
那姑娘誠然可憐,但老太爺逢人說這些,不過是吃著交州,看著揚州,百歲高齡還想再戰江東。
”韓雍唏噓:“我說呢,相國這是隨了誰……”王女青道:“相國如何?”韓雍看向司馬複,趕緊轉移話題:“掌嘴,我這小輩,不得妄議相國。
說來,我家祖籍亦在中原,隻是更早之前,是從高句麗遷來,我父親素來羞於提起。
”魏夫人聞言笑道:“我便也告訴你們一個秘密。
我的字,是扶仁,不是夫人,我名喚三輔。
我師兄為了青青,才讓我對外自稱夫人。
”韓雍道:“龍驤將軍待青青,可真好。
”司馬複道:“龍驤將軍曾言,與中郎將青梅竹馬,待中郎將如何能不好。
”卻不料,一陣詭異的靜默後,魏夫人發難——“豎子!汙衊我師兄!小郎莫要學他,滿腦子不堪。
”“夫人,過分了。
”王女青開口。
司馬複立即道歉,但見她冇怎麼動筷,他又問道:“可是身體不適?”王女青道:“謝過郎君關心。
我未有不適,隻是想到此時,不知陛下與皇後是否正於宮中觀看慶典,也不知真人是否正在表演術法。
往歲冬至,宮中活動都很盛大。
可惜我如今這副模樣,去不了。
海叔想必也冇空來接我。
”屋內氣氛沉寂。
韓雍看向司馬複,司馬複搖頭。
魏夫人道:“今年肯定更盛大!觀裡為準備儀式忙了許久。
我們白日上課,夜裡還要挑燈準備慶典。
司馬郎君是知道的,他有一日淩晨去觀裡,發現我們都冇睡,想必當時嚇得不輕。
”王女青問:“郎君為何會淩晨去觀裡?”韓雍看向司馬複。
司馬複麵不改色,“彼時在資善院讀書,心下煩悶,遂至觀中,尋真人開悟。
”王女青問:“郎君因何煩悶?”司馬複道:“慕少艾。
”韓雍一臉震驚。
魏夫人一臉鄙夷。
半晌,韓雍道:“其實是這樣的……”“不,就是如此。
”司馬複打斷他,“複自幼聰慧,卻也因此猜疑陰鷙,冷心冷性。
後得遇天賜佳偶,一見傾心,卻因心中執念轉身離去。
如今後知後覺,已無重來可能。
”他語氣平靜,“新年將至,複回望身後,隻覺錯過良多,方感人生而有命,卻也隻能埋首前行。
也望中郎將,能早日明白此理。
”王女青道:“這與我有何關係?”韓雍道:“他喝多了,胡話。
”王女青道:“小郎說笑了,此間並無酒水。
”魏夫人道:“司馬郎君,你失了佳偶,自己去邊上哭便是,偏要汙旁人耳朵。
”司馬複起身,對王女青深深一揖。
“複,失禮了。
但請中郎將此生,時時處處,皆往前看,莫再回望來時路。
”王女青道:“知道了。
如你所願。
”淩晨,庖廚裡,韓雍趴在飯桌上睡了,魏夫人忙進忙出收拾,司馬複彎腰洗碗刷鍋。
王女青靜靜依偎爐火坐著。
司馬複回頭,正撞上她的視線。
“中郎將可是有話要說?”王女青道:“我從未想過,司馬家的郎君可以洗手做羹湯。
我小看郎君了。
”司馬複從灶上取了茶水,遞給她一盞,“這些日子,中郎將說了許多話,許多都是不曾為外人道的心緒。
複何其有幸。
若中郎將仍有鬱積,複或可為中郎將稍分憂勞。
”王女青以茶盞暖手,“你讓我向前看。
你自己,於將來又是何種打算?”司馬複望向爐火,反問:“複,可還有將來?”王女青也望向爐火:“那便隻能,看郎君自己的造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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