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中郎將的修羅場 第十七章 青廬問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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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嶺深處,石門塢。
卯時剛過,天色未明,塢堡峽口沉重的閘門便在絞盤的吱呀聲中緩緩升起。
一隊隊軍馬自其中魚貫而出,鐵蹄踏在凍土之上,發出沉悶整齊的聲響。
司馬複與韓雍各乘一頭關中黑驢歸來。
此地山道崎嶇,積雪之下暗冰遍佈,戰馬易於失蹄,平時遠不如這種驢子好用。
他們在一處避風的山坳勒住坐騎,靜靜等候又一隊軍馬通過,這纔在狹長蜿蜒的山穀中緩緩前行。
雖已開春,秦嶺的雪卻無絲毫消融之意。
行不多時,韓雍遠遠望見溪水,以及沿著溪岸的叢叢綠意,精神一振,翻身下驢。
他扯下頸上遮擋雪光的黑布,跑到溪邊掬水洗漱。
溪水竟是溫的,他高聲喊道:“鳳凰,快來!這水是暖的!”司馬複並未下驢,隻提醒道:“洗手尚可,切勿入口,也勿觸及眼目。
此乃下遊,塢中數萬人的用度,皆仰賴此溪。
”韓雍剛含了一口水,聞言急忙吐出,又解下腰間水囊,連漱數次方纔作罷。
司馬複見他窘狀,不禁失笑:“彆慌。
相國的門客中頗有能人,早已將淨水與穢物分流處置。
隻是山野之水,終究謹慎為上。
”他話鋒一轉,回望遠處塢堡,歎了口氣,“但此地營造得再是精妙,也難及崇玄觀地下的密道。
那般浩大的工程,相國竟一無所知,想來對他打擊不小。
這或許也是後來,他老人家失了心氣,決意退守秦嶺,考慮南渡的緣由之一。
”“我司馬氏一族,祖上世居河內,亦是中原舊姓,為避戰亂遠赴交州,篳路藍縷,終成一方豪強。
然交州終究偏遠,為求家族長遠,我輩又毅然北返,輾轉立足於吳地,以吳地為基再圖北上,耗儘半生心血,終得立於朝堂。
本以為能重振門楣,再複祖上榮光,誰知天命弄人,一朝事敗竟要再失故土,退入秦嶺!想我司馬氏,近百年兩度背井離鄉,自北而南,又自南向北,終究是無根之萍,客死他鄉之命麼……”韓雍聞言唏噓,正欲安慰。
怎料,司馬複道:“無事,我不過是代人一歎。
你想,相國他老人家,此刻獨坐樓上,心向八百裡秦川,心中所想,必定如此。
”二人正駐足溪邊,又一隊軍馬自穀內而來。
為首的將領乃是司馬複的兩位堂弟,司馬承基與司馬崇元。
司馬崇元端坐馬上,目不斜視,徑直策馬而過。
其兄司馬承基則在馬上抱拳,朗聲道:“堂兄,韓小郎。
”司馬複與韓雍回禮。
短暫寒暄之後,司馬承基帶隊匆匆離去。
待馬蹄聲遠,韓雍才道:“鳳凰,你此次有為家族爭取先機的首功,如今相國又采納你的計策,與大都督暫且修好,保得石門塢月安穩。
司馬氏未來家主之位,非你莫屬。
司馬崇元如此行事,豈非愚蠢?若我是他,定會隱忍,待你為司馬氏打下江山,再尋機將你除去。
屆時相國再生氣,又能如何?相國膝下僅有你父親與你二叔兩子,你若冇了,你二叔一脈自然上位。
”司馬複道:“我司馬氏冇有蠢人。
韓小郎你今日所見,皆是相國樂見。
”韓雍瞭然,卻仍有憂色:“可你二叔與你堂弟,當真不想你死?”司馬複道:“君子論跡不論心。
”“司馬氏……君子……”韓雍道,“可萬一哪日,他們真要動手?”“韓小郎,”司馬複轉頭看他,“你本是太尉府上不諳世事的小公子,在我身邊耳濡目染,沾染了許多壞習氣,這非我所願。
我不會在你麵前做陰詭之事了。
”韓雍急道:“無妨!精彩得緊!”司馬複道:“陰詭之事,自有旁人替我做。
譬如相國,又譬如大都督。
我相信,她恨不得我司馬氏死絕。
即使時局不允,她也必然樂意由我遞上幾顆司馬氏的頭顱,供她先行泄憤。
”韓雍道:“此言甚是。
但前幾日,你我親赴武關,大都督拒而不見。
屆時,她會否更樂意見到,司馬氏內鬥死的是你?畢竟如今與她定約的是司馬氏,不是你。
相國那邊,你也不應過於樂觀,你二叔勇冠三軍,你們若爭執起來,相國未必保你。
畢竟是司馬氏與大都督定約,不是你……”“韓小郎,你不要再說了,聽得我一身冷汗。
”司馬複略一沉吟,“你我至武關,並未得見大都督之事,萬不可為第三人知,尤其相國。
務必讓他深信,唯有我,才能代表司馬氏,與大都督周旋。
”韓雍鄭重點頭。
此後沿溪而上,司馬複無心說笑,也不再注意營寨狀況,心中反覆思量著韓雍的話,直至青石觀出現在視野。
到了觀前,二人下驢,管家樊興已在門口等候。
他引二人穿過殿宇林立的外院,經由垂花門進入後院,直至內府最深處的兩層小樓。
樊興留在一樓,司馬複與韓雍拾級而上。
二樓之內,司馬寓身著一襲寬大道袍,閉目吐納,身形緩動。
司馬複與韓雍不敢驚擾,垂手靜立。
韓雍口乾舌燥,目光不由自主瞟向案幾上的茶盞。
司馬複一個眼神遞過去,他立刻收回視線。
不知過了多久,司馬寓緩緩收功,睜開雙眼,目光在他二人微微乾裂的嘴唇上停留片刻,隨即不發一言,慢條斯理開始煮茶。
他將茶餅碾碎,投入釜中,又添了薑片、橘皮與少許鹽。
茶香瀰漫開來,但司馬複與韓雍不敢稍動。
茶煮好了,司馬寓提起茶釜,為韓雍斟了一盞。
韓雍連忙躬身接過,偷偷瞥了眼司馬複,心中滿是同情與緊張。
但司馬寓彷彿忘了司馬複,徑直放下了茶釜。
司馬複見狀,當機立斷,撩袍跪倒,伏地叩首。
“孫兒錯了!”司馬寓又遞了一盞茶給韓雍,這才慢悠悠問道:“你有何錯?”司馬複伏在地上,沉聲道:“孫兒錯處甚多,然而其餘諸般,皆已將功補過。
惟有一件,相國必以為,孫兒罪無可恕。
”“講。
”“相國近期為大事奔波,孫兒亦在外為您辦差,彼此僅有書信往來,信中隻談要務。
此事,您不主動提及,孫兒亦不敢提,唯恐惹您雷霆之怒,誤了大事。
”“繼續。
”司馬複深吸一口氣:“孫兒於白渠鹽場,為救父親與韓小郎,拖延時間,曾於兩軍陣前,對敵將言道:先帝與先皇後之崩逝,我司馬氏難辭其咎。
此罪,我司馬氏認。
此言,犯了大忌。
即便生死之際,孫兒亦不該說。
”司馬寓發出一聲蒼老的歎息。
韓雍大氣不敢出。
司馬複立即叩首:“還請相國息怒!孫兒之意,是我司馬氏未能於先帝病危之際,力挽狂瀾!國賊蕭道陵,趁先帝病重,挾持重臣子弟,逼死皇後,另立偽帝!我司馬氏護太子周全,反被汙為叛逆,實乃千古奇冤!如今偽帝矯詔,遙尊太子為太上皇!他日,我司馬氏必將匡扶大梁正統……”韓雍目瞪口呆。
司馬寓再次發出一聲蒼老的歎息,悠長深遠。
司馬複伏在地上,脊背隨喘息起伏。
司馬寓道:“你當時所言,必是你心中所想,無須掩飾。
”司馬複一怔,追加辯解:“相國息怒!孫兒當時承認司馬氏的罪過,實乃權宜之計!既為保全父親與韓小郎,亦是偽作坦誠,向左將軍示好!孫兒正是利用左將軍與蕭道陵的嫌隙,才為我司馬氏贏得了過冬的寶貴時日!孫兒功大於過!那句話亦未坐實,於相國大事並無大礙!”司馬寓第三次發出蒼老歎息,此次意味更為不明。
司馬複覺得不對,卻不知自己說錯了哪裡,隻能繼續伏在地上。
“你,”司馬寓終於開口,“終究格局小了。
你可知,我與陛下分歧何在?可知我司馬氏為何北上?可知我司馬氏數代人,自北而南又自南向北,所爭何物?”司馬複抬頭欲答。
司馬寓道:“不。
你以為的,儘是錯的!”司馬複仍欲辯解。
司馬寓打斷他道:“我對你之偏愛,已令你二叔諸子,怨憤於心。
你二叔雖無異議,但他那兩個兒子,卻未必如此。
此事,我不會出麵,你自行處置,莫要讓我失望。
”“再有,你以為進漢中入蜀便是一條活路?漢中官僚豪族,會如何看待我司馬氏客軍?那蜀王,與我更有殺父之仇。
即便此等皆可克服,你那位左將軍,會否坐視我司馬氏休養生息,而後從容南下?此中分寸,你須拿捏得當。
在我司馬氏功成之前,她絕不能在朝中得償所願。
此事於你,可會太難?若難,我即刻換人。
不論是換掉你,還是換掉她。
”韓雍在旁,聽得心頭髮毛,手端不穩茶盞。
“你那位左將軍,”司馬寓話鋒一轉,“是個女郎,與你同歲,陛下還曾想為你二人說合。
”“孫兒不敢!”司馬複立刻道,“孫兒絕無私情!”韓雍急忙附和:“我可以作證!此番我二人至武關,大都督都未曾親見。
他們若有私情,斷不至此!”司馬複心中暗罵:韓永熙你這蠢物!司馬寓卻不理會,隻對司馬複道:“莫著急表忠。
我且問你,你可曾想過,陛下為何覺得,她的身份配得上我司馬氏的嫡長孫?陛下為何又有把握,這樁婚事我會應允?”司馬複道:“孫兒亦匪夷所思,定是陛下那時病重。
不過,想那蕭道陵無須虎符便能拿到衛逵兵馬,他們在軍中,實與陛下養子無異。
左將軍若嫁入我司馬氏,陛下也定會賜其公主名號,這有先例可循。
”“先例?”司馬寓道,“一個公主,便是真的,安撫得了我司馬氏?”“相國這是何意?”司馬寓卻不答,隻是不耐,揮手讓他離開:“去吧,去外院看看太子。
”司馬複起身,與韓雍一起正欲告退,司馬寓卻又叫住他。
“你替司馬氏認罪,錯了。
你不孝,不仁,亦不忠。
我司馬氏若有罪,你司馬複,亦難辭其咎。
”司馬寓看著他,目光深邃,“孩子,你姓司馬,摘不出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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