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中郎將的修羅場 第二章 殿前雪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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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雪中,太極殿西暖閣外丹墀上,崇玄觀的道士們正列班祈福,鐘磬之聲清越,混雜著頌禱之音。
太子李琮的身影出現在宮道,羽林中郎將王女青隨行。
二人剛從昭陽殿過來。
崇玄觀觀主玄明真人見狀,迎出行禮。
李琮攙扶起他:“真人多禮,有勞為父皇祈福。
”王女青對玄明真人行禮:“師父。
”李琮的目光越過玄明真人,投向暖閣緊閉的殿門。
他神色遲疑,腳下甚至向後退了半步。
王女青握住他的手:“皇後在等你。
”李琮反握住她的手:“青青,等著我,哪兒也彆去。
”王女青應承。
李琮鬆開手,整理衣冠,毅然踏上丹墀,向暖閣走去。
暖閣內的禦座上,章皇後烏髮用一根木簪鬆鬆綰著。
階下數位重臣,包括司馬複的祖父右相司馬寓,都是神情恭謹。
韓雍的父親太尉韓勳則略顯焦灼。
就在這時,殿門大開,太子李琮步入閣中。
他行至禦階,向眾人通報:“父皇今晨起身活動了筋骨,還召羽林中郎將略試了身手,胃口甚佳,早膳過後,又進用了數粒金橘。
”他略作停頓,“太醫院言,不日便能大安了。
”階下的臣子們躬身齊道:“陛下聖安,社稷之福。
”玄明真人手捧盛有蓍草的玄漆盤,趨步上前:“啟稟皇後,貧道虔心禱問天心,得地天泰之卦象,主陛下聖體安康,國祚永延,諸事順遂!”章皇後表示知道了。
她的目光停在右相司馬寓與太尉韓勳身上。
“本宮方纔得知,右相府上的鳳凰兒,還有太尉家的小公子,都在資善院染了風寒。
資善院終究清苦,若實在不適,可歸府將養。
”此言一出,太尉韓勳的心猛地一沉,為人父的關切瞬間湧上心頭,然而眼角餘光瞥見身旁紋絲不動的右相司馬寓,那點衝動便被硬生生壓了下去。
稍後,他緊隨司馬寓出列,一同深深躬身下去,婉拒了皇後看似體恤的提議。
“兩位愛卿有心。
”章皇後目光逐一掠過幾位重臣。
“後生們都是可塑之才。
太尉家的小公子沉靜通慧,很是招人喜歡。
魏尚書家的二公子性情純粹,正合大道至簡之理。
右相家的鳳凰兒,更是神清骨秀,宛如神人。
課業之外,便讓他們都隨真人靜心悟道,或有仙緣。
”一場博弈落幕。
皇後試探,大臣們立解其意,堅決表示未有不臣之心。
於是,太子的伴讀們將繼續留在宮中為質,即使生病也無法歸家。
太子李琮立於一旁,眼神空洞,神情落寞。
朝會散罷,天又開始落雪。
太子李琮走出西暖閣,又走出太極殿。
王女青安靜跟在他身後。
沉重的殿門合攏,撲麵而來的凜冽風雪灌入肺腑。
他步入殿前廣闊的雪地,又緩緩走下台階。
四下無人,天地間唯餘呼嘯風聲。
帶著暖意的貂裘落在他肩頭。
“風雪太大了,”王女青道。
“青青,”李琮的聲音被風扯得破碎,“你說……我們在城郊院子,給父皇抓野兔的日子,是不是……就是一生最快活的時候了?那時眼睛敞亮,天光從頭頂,一直鋪到腳下,像是能把整個天地都收進來。
如今不行了。
不是讀書壞了眼睛,是看不見那麼大的光了……今天他們都在說假話,我也是。
”李琮拉她在台階後的背風處坐下,將貂裘遮於兩人頭頂擋雪。
“青青,若生病的是你父親,你當如何?”王女青道:“太子,我說過許多遍,那城郊院子便是我父母舊居,所以冇有如果。
我隻知,我幼年因父母離去氣息奄奄,是真人救回。
真人卻說非他之功,是我母親孕中夢示的神仙護佑,言我身負氣運神通,命不該絕。
但我若真有大氣運與大神通,那也定是讓我守護陛下、皇後與太子你。
”李琮俯首,握起她凍紅的手嗬氣,掩去情緒。
她看了李琮一眼,當作無事。
“前年,我隨陛下親征,行軍至野狐嶺。
陛下勒馬,指著連綿群峰對我說:青青,你看天鑄雄關!——我記得,塞外那山,位於雲濤翻湧處,像龍蛇蟠臥,龍脊直貫朔漠。
“後來,我們行軍至沙城海子,陛下揚鞭,指著那水說:青青,你看巨泊懸空於四野,澄波倒浸於九霄!——我記得,那沙城海子,鴻雁、白鶩千百為群。
陛下當時說:或立沙洲如老僧入定,或涉淺水似戍卒巡邊,更有振翅掠波者,恍碎漫天雲錦。
陛下笑著,指給我:青青且看,此鳥百態即眾生相,此湖懸天乃造化功!我看得癡了,那時落日熔金、萬羽披紅,至今常出現於我夢中。
“再後來,陛下又讓我出海,替他去他也冇去過的地方。
我隨使團遠航,穿過瀚海,經停諸國,終抵霍爾目。
那裡的海水在日光下澄澈如琉璃,萬裡沃野,物阜民豐,卻無強主。
“待我歸來,將所見所聞稟報,陛下已在病中。
當日,他明明已服藥睡下了,得知訊息,卻起身親自到文庫來看我。
我說起那宛若眾神之眼的海水,與那片沃土。
陛下聽罷,隻說了一句——“他說:好!青青,以後朕帶你與太子同去,為大梁子民,再開疆拓土!”聞此,李琮再也無法掩飾情緒,淚水頃刻湧出。
他喉頭滾動,卻不發出任何聲音,隻是將臉更深地埋向風雪。
他壓抑地哭了許久,緊握著王女青的手。
“我不知自己是否有能力做好彆的事情,但是青青,我一定讓你活成父皇希望的樣子。
你已受了二十多年委屈!青青,你可知我意?”王女青避而不答:“我冇有資格憐惜儲君,但我憐惜你。
你的勤勉與自律我都看在眼中。
你當以顧惜自身為重。
我會儘力守護你,這是我對李琮的承諾。
”李琮哭道:“你每次直呼我名,或直稱太子,我都覺得是母後在喚我。
”王女青道:“我幼時無知,隻當太子是你乳名。
如今也不可更改稱呼。
皇後訓誡,我身負神通氣運,所言必為真。
”話音落進呼嘯的風裡,頃刻被卷散。
太極殿前曠寂無人,漫天飛雪。
李琮緩緩躬身,莊重虔誠行禮:“太子李琮,謹啟至真,伏願父皇沉屙儘去。
”王女青扶起他:“至真已悉,必如太子李琮所願。
”王女青將李琮送回資善院。
明德殿內,博士講經之聲已起。
她行至殿外,本欲就此離去,步履卻一頓。
思量片刻,她終於下定決心,自側門而入,立於紫檀屏風之後,向內望去。
殿中地龍燒得暖,熏香的氣味與人聲混在一處。
李琮居於首席,坐姿端正。
窗邊坐著司馬複。
他開了半扇窗,任冷風吹拂。
他身著白狐裘,支頤望向窗外庭中積雪,並未聽講。
其人側影清貴,手指修長,卻可見習武的痕跡。
王女青冰冷審視司馬複良久。
一陣強風自外灌入,卷著雪沫撲落。
她微微一怔,目光變得有些迷離,一句低語隨風消散:“阿淵……”隨即,她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眼神複歸清明,轉身預備離開。
轉身之際,撞上一人。
對方身形高大,甲冑堅實,一片甲葉險些戳進她眼睛。
她抬眼看清來人,是龍驤將軍蕭道陵。
已是三個月過去,那玄甲的觸感竟恍如昨日。
她隻低聲喚了一句:“師兄。
”言罷,便快步從側門而出。
蕭道陵隨她而出,虎步行至廊下。
“可有傷到?”他拉住她,低下頭來仔細端詳,緩緩抬手,手指觸及她臉頰。
“無妨。
”王女青將頭偏過,側身離開些許,“我尚需向皇後覆命。
”“何事?”“剛送太子回來唸書。
太子又哭泣,皇後命我安慰。
”蕭道陵看著她:“你對司馬複不滿意?”“與你何乾?難道我不滿意便可拒絕,滿意就是我的?”蕭道陵道:“你要飛騎便有了飛騎。
但凡你要,就可以得到。
”“並非如此!”王女青望向他,“我若要你,”她頓了頓,“若要你的內直虎賁,你當如何?”兩人一時無言。
風雪在廊外呼嘯盤旋,雪沫掠過簷角。
“你回來也有些時日了。
”蕭道陵說。
“是。
第一日回來便見過。
但我不想看到你。
”“三個月了,你仍在為那日之事生氣。
”蕭道陵說。
王女青道:“隻因你的男女之防,時有時無。
”“青青與數年前,並無分彆。
”王女青看著他:“不,我如今願意去看旁人了。
我不討厭司馬複。
”蕭道陵聞言,沉默片刻後道:“此為死局,青青。
陛下病了。
”雪花飛舞,迷亂視線。
王女青道:“陛下予我的是死局,你予我的便是活路?陛下病了也掛念我,疼愛我。
你呢?你隻覺得我一貫荒唐。
可如今,我已發誓像你一樣端正做人,你還想怎樣?告訴我是死局,對你有何益?”兩人再次僵持。
“這些年,在外可有犯病?”蕭道陵換了話題。
王女青道:“我平素體健,若你指的是女郎的病,你僭越了。
”又道,“你自己說的,我已長大,你我之間須有界限。
”蕭道陵說:“我僭越了。
”王女青又道:“我是否犯病,無論我身在何處,宮中都有記檔。
你若真關心我,查檔即可。
莫非你想告訴我,你如今冇有這個權限。
”蕭道陵說:“我冇有這個權限。
皇後不許。
”“自我回宮,你未曾來過文庫一次。
那也是皇後不許?”“好,就算皇後不許。
可眼下風雨飄搖,陛下沉屙,我縱有萬語千言也是關於江山社稷,豈有閒情逼你談論私情。
可你呢?你在宮門堵我,讓我心亂,一邊又對我避而不見,即便公務也不肯麵談。
你究竟想怎樣?”良久,王女青得不到答案,雙目微紅,轉身快步離去。
蕭道陵立於原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風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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