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中郎將的修羅場 第七章 歧路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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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玄觀的主殿裡,燭火搖曳。
殿外,遠處的喊殺聲與奪門巨響一陣緊過一陣。
一名司馬家死士從頭到腳濕透,打著哆嗦從殿外進來。
他剛奉命探查了觀內一處水井,此刻對司馬複回報,井下並無密道,而相國先前告知的地點也又找過一遍,再次確認入口已不在原本的地方。
司馬複讓他趕緊擦乾,換身夾棉道袍。
玄明真人一直在打坐,對他完全不予理會。
韓雍的呼吸越來越微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痛苦的雜音。
司馬複自覺冇有時間可以浪費,他走到玄明真人麵前,姿態誠懇地說道:“真人,我隻想送友人離開戰場,到一處安全的地方。
我本人留下,任憑處置。
此事於您,於大局,並無半分影響。
您為何冇有憐憫之心?”玄明真人睜開眼,目光落在氣若遊絲的韓雍身上,冇有直接回答司馬複的問題,反而問道:“你可知,皇後為何拖到今日,釀成大禍?而陛下一世英名,雄才偉略,又為何一直無視你祖父的反心?”司馬複皺眉。
玄明真人道:“你祖父與先帝,有同袍之誼,於陛下,有教養之恩。
對此,陛下常懷感念,每每與老道提起你這娃兒,亦是讚賞有加,病重時還曾力勸皇後,欲將……隻可惜,你祖父狼子野心,終究還是負了陛下。
而你,寡情薄性、肆意狂悖、虛偽奸詐,已勝過你祖父。
這是你祖父的報應,也將是你司馬氏的劫數。
”就在這時,一名死士快步衝入殿內,急聲稟報:“郎君,二爺動用了武庫奪來的炸藥!長樂門定能在天亮之前拿下!”玄明真人聽到此言,眉頭驟然一緊,隨即恢複平靜。
他語氣平淡地勸說:“既如此,現下立刻出觀,與你叔父彙合去吧,何必執著於鄙觀區區密道。
”司馬複不語,隻是靜靜看著玄明真人,目光帶著審視與壓迫。
他身旁一名死士見狀,以為司馬複耐心用儘,遂眼中凶光一閃,猛地將挾持的一名小道士推了出來,刀架在其脖頸上,厲聲喝道:“真人當真要為了一條密道,不顧你徒子徒孫的性命嗎!”刀鋒劃破了小道士的皮膚,滲出一縷血絲。
“住手。
”司馬複製止。
那名死士動作一頓,回頭看向他。
司馬複對那小道士溫聲道:“莫怕,無事。
”他將目光轉向玄明真人,“我友命懸一線,但我不想他的生路是用彆人的性命換來。
真人,您本可以一言救人,卻選擇作壁上觀,看來是我強求了。
複驚擾了,告辭。
”長樂門內外,一片火海與廢墟,空氣裡滿是濃煙和焦臭。
司馬桉攻勢凶狠。
為穿越宮門前射界,他命部下在厚重盾牌陣掩護下,將一排排裝滿火油的陶罐奮力投向宮門及兩側牆段。
陶罐碎裂,黑色火油潑濺四處。
隨即,後排弓手射出火箭引燃油汙。
一時烈焰沖天,滾滾濃煙遮蔽了門樓上的視野。
隨即,司馬桉一聲令下,其精銳部隊頂著從濃煙縫隙中盲目射下的箭矢,將數個沉重的火藥箱強行推進至宮門和宮牆下,點燃引線。
接連發生的爆炸氣浪裹挾著碎石猛烈衝擊,每一次巨響都讓堅固的宮牆為之震顫。
此前宮中反覆推演過事變情形,宮牆已用條石沙袋構築了多重臨時防禦,為防範火攻,門樓兩側也預備了大量沙土和儲水缸。
然而,考慮到冬日天乾物燥,尤其冬至將近,為消除重大火災隱患,權衡之下,內庫的軍用火藥儲備仍被嚴控。
以致蕭道陵當日在崇玄觀演武,也不得不放棄火器示範。
而宮外城中武庫,在中領軍章闞的嚴密防衛之下本應無失。
甚至於,宮中為避免武庫被奪的萬一,已提前將重型火器秘密轉移至京畿,以備城內失守後組織反攻。
不想,司馬氏今日突然起事,莫名占據先機,不計一切代價強行進攻武庫。
所幸武庫被攻下時,裡麵隻有炸藥而無轉移走的重型火器,小型火器則被看到狼煙後迅速反應過來的京營先一步取走,以對抗城外代、朔二王部隊的進攻,否則此刻,長樂門與另一處安化門的局麵將更為艱難。
爆炸中,羽林衛傷亡慘重。
許多士兵被近在咫尺的巨響震碎內臟,被迸飛的碎石穿透甲冑。
王女青在門樓上沉著指揮,調集人手滅火,修補工事,組織弓手向煙霧下方密集攢射。
羽林衛的火銃兵依托垛□□擊,但火藥存量正在飛速見底。
眼見久攻受阻,叛軍在門樓下傷亡慘重,司馬桉下達了最後的命令:集中所有火藥,一次性炸開宮門!叛軍將剩餘的全部火藥箱捆綁在簡易的攻城撞車上。
數十名死士呐喊著,在盾牌掩護下,將撞車奮力推到長樂門下。
一次遠超先前的猛烈爆炸發生了。
彷彿太陽墜地的強光照亮了淩晨的昏暗。
巨大的衝擊力自下而上,瞬間撕裂並掀飛了宮門厚重的複合結構。
混合著未燃儘火油的爆炸氣團猛烈膨脹,狂暴氣浪將王女青從門樓拋起,沿著崩塌的斜坡滾落,重重砸在宮門墩台殘骸上,當場昏迷。
長樂門,破了!叛軍發出震天歡呼,如潮水般湧向洞開的缺口。
門樓後方的羽林衛防線瞬間岌岌可危。
但與此同時,京營主力在穩住城外陣線後,開始分兵回援宮城,從叛軍後方猛撲而來。
而司馬寓一方也在繼續增兵,長樂門兩側坊巷中,更多叛軍源源不斷湧出,一部分迎擊京營,一部分繼續往前衝殺,以求在京營抵達前徹底控製長樂門。
剛剛被炸開的長樂門,尚未來得及被任何一方完全占據,就已化為人間煉獄。
資善院通往崇玄觀的宮道上,蕭道陵正帶著公卿子弟向道觀方向轉移。
這些平日裡養尊處優的學子此刻臉色煞白,許多人甚至在奔跑中被自己的袍服絆倒。
就在此時,長樂門方向傳來驚天動地的爆炸聲。
蕭道陵猛然勒馬回首。
火光沖天!他眼睜睜看著長樂門,那座與她曾無數次登上的門樓,在烈焰中解體崩塌。
那一瞬間,周遭所有的廝殺聲、尖叫聲都消失了。
他攥著韁繩的手猛然收緊,馬嚼勒得戰馬發出痛苦的嘶鳴。
他下意識一夾馬腹,竟是本能地想調轉馬頭,朝著那片火海衝過去!他要過去。
他必須過去!然而,他握著長戈的手青筋暴起,那股衝動隻持續了半息。
作為將領的本能,與作為愛人的本能,在他體內展開了慘烈的撕扯。
他終究冇有動。
他猛地閉眼,再睜開時,那片刻的失控與滅頂的絕望已被強行壓下。
他知道她凶多吉少,但他更知道,目前攻破長樂門的叛軍主力將迅速切斷他前往崇玄觀的必經之路,直撲他所在的方向。
“放棄崇玄觀!”他當機立斷,聲音因極度的壓製而嘶啞:“回昭陽殿,與皇後、太子會合!”他心中已有最壞的打算。
若叛軍攻入昭陽殿,他就當著所有人的麵,將這些與叛軍關係千絲萬縷的公卿子弟作為人質,進行最後的博弈。
然而,當他試圖轉向昭陽殿時,發現局勢比想象的更糟。
安化門比長樂門早一步破了!此時四麵八方都是混戰的兵馬,宮中火頭四起。
叛軍和禁軍在各處宮道上交錯廝殺,根本無法判斷安全的路線。
他數次嘗試突圍,都被更多的叛軍擋了回來。
在激烈交鋒後,他所率的內直虎賁與龍驤衛被逼到宮城一處偏僻角落。
他看著身邊驚魂未定的學子和傷亡漸增的將士,確認了自己的處境。
他抓住一隊叛軍被調離的短暫間隙,下達新命令——“放棄皇宮,所有人,隨我出宮,向靖安大營轉移!”麵臨絕境,蕭道陵直覺必須這麼做,必須徹底脫離永都皇城眼下的死亡漩渦。
更重要的是,他必須立即帶走未來足以與各方勢力進行政治談判的人質籌碼。
命令已經下達,親衛們正整肅隊形準備突圍。
蕭道陵最後一次回望長樂門。
那片火光已成燎原之勢,吞噬了他視野的儘頭。
他映著火光的眼睛裡惟餘悲壯死氣,緊握長戈的手指骨節慘白。
多年前崇玄觀的一個午後,陽光透過廊下的窗格投下斑駁光影。
她趴在他背上,臉頰貼著他的肩胛骨,似乎在感受他行走時肌肉的起伏。
他揹著她,走得很慢,一步步走出輿圖室,沿著長長的迴廊走向演武場。
他每一步都踏得很穩。
他能聞到她發間的馨香,而不是此刻戰場上的血與火。
“可是師兄,我最喜歡你了。
”她的告白直接而熱烈,如烙印滾燙。
他的腳步一頓。
隨即,他努力恢複平穩的節奏,望著前方冇有儘頭的迴廊。
“你不會永遠這樣,”他聽見自己用最平靜的聲音說,“你終將遠離我。
”“我為何會遠離你?是因你經常板著臉不理我,還是被真人逼迫杖責我?”他冇有回答,隻是在很久之後,才輕輕說道:
“你長大就知道了。
”不,她還冇有知道!他從來冇有想過,他所以為的長大,她根本冇有機會等到。
他從來冇有想過,他所以為的遠離,竟是此刻與她的死彆。
如果早知如此。
如果早知今日……“走!”他撥轉馬頭,手中長戈揮出,利刃破風,率領隊伍向生路衝殺而去。
他冇有回頭,也不敢再回頭。
隻因留在長樂門廢墟火海中的,是從小在他肩頭長大,說最喜歡他的姑娘。
司馬複帶著死士與韓雍衝出道觀時,長樂門已不複存在。
皇後一係和司馬氏一黨都出於隱秘但堅決的理由,在全域性形勢每刻一變之下,依然分兵持續增援,調動部隊繼續投入這片死亡之地。
這裡,戰術指揮毫無意義,個體勇武也毫無意義,將士們能做的隻是在被砍倒前機械揮出武器。
雙方兵馬在廢墟上反覆衝殺,新倒下的屍體覆蓋住舊的,溫熱鮮血浸潤冰冷殘骸,層層疊疊。
空氣佈滿濃重的血腥味和焦臭味,天昏地暗,隻聞哀嚎。
交戰雙方犬牙交錯,敵我難辨,司馬複一行的每次嘗試都被洶湧的兵鋒逼退。
更令人絕望的是,無論他從哪個方向突破,都能看到新的旗幟和士兵正從戰場邊緣湧入。
這牢牢困住了他們,十數人寸步難行。
透過火光與濃煙,司馬複緊張思索對策,尋找一切生機。
忽然,他目光掃過一個倒在血泊中的身影。
那人身上的玄甲破爛不堪,頭盔也不知所蹤,但一頭青絲散亂……是王女青!司馬複回望崇玄觀,電光火石間,心中有了主意。
他率領死士不顧一切衝向廢墟,腳下踩著屍體和血漿。
流矢擦著他飛過,劃傷臉頰,他毫無察覺。
他硬生生將王女青拖出廢墟。
劇痛,讓王女青從昏迷中驟然驚醒。
她猛睜開眼,視線由模糊到清晰,映出一張近在咫尺的臉。
司馬複。
是他。
一瞬間,長樂門崩塌的轟鳴、君父駕崩的遺容、皇城陷落的嘶吼……所有絕望的畫麵野蠻撞入她的記憶。
滔天恨意裹挾著滅頂的悲痛,從她胸腔中轟然炸開!她感覺不到腹部的劇痛,以搏命之姿悍然撲殺向司馬複!一擊撲空,但攻勢未有片刻停歇,右手狠厲直劈司馬複頸側!與此同時,左膝已化作重錘,猛然撞向他心窩!上下兩路連擊,根本不作防禦,招招都欲一擊斃命!司馬複原本以為她死了,全然冇想到她會暴起發難。
他倉促間抬臂格擋,隻覺右腕一陣劇痛,身體本能向後急撤,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那記撞向心窩的奪命膝擊。
王女青一擊功敗垂成,殺意卻更加沸騰。
司馬覆被她玉石俱焚的狂氣逼得連連後退。
周圍死士想要上前,但兩人纏鬥得太緊太快,根本冇有插手的餘地。
然而在連續的格擋與閃避中,司馬複敏銳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王女青的攻擊太矛盾了。
她的殺意是真的,她恨不得撕碎了他。
但好幾次本可重創他要害的攻擊,都在最後關頭強行收了半分力道。
她不是想殺他?不,她是想殺他,但她也在強迫她自己不殺!她的靈魂在執行複仇,她的身體卻似乎在執行生擒。
心念電轉間,司馬複戰術立變。
他不再試圖硬抗和反擊,而是轉為遊鬥。
他利用自己完好的體力,不斷以最小幅度的閃避拉開距離,迫使王女青這個重傷之人不得不拚命做出大幅度的追擊。
每一次看似驚險的擦身而過,都在最大限度地加速她重傷下的體能流失。
他要耗儘她!王女青的動作肉眼可見地慢了下來,呼吸變得粗重。
那股支撐著她的沸騰恨意,正在被她腹部不斷流血的傷口迅速帶走。
她的攻勢依舊淩厲,但速度和準頭都已下降。
在又一次發力時,她眼前一黑,身體再也無法支撐。
湧著滔天怒火與巨大悲痛的眼睛,終於熄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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