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qp93eyce32b3b 第57章
-這往後的事情,他記憶裡都一片模糊了。這事說來也怪,之前在飯局從始至終,直到親手送陳正上樓,他都不覺得自己超過五分醉。那會兒如果硬讓他走直線,他應該也是可以的。可是一摸到方皓他們家的門把手,他這醉意就姍姍來遲了,繃緊的絃斷了,哪兒哪兒都不得勁。他又醉又乏,什麼毛病都找上來了,累得一個手指頭都不想動。
後來,方皓給他喝了點熱水,又拿起洗手檯旁邊的胃藥來喂著他吃了。他說吐完了要洗澡,方皓又幫他到浴室衝了澡。具體這個澡怎麼洗的,陳嘉予也不記得了,隻記得方皓的手指撫過他眼睛,不讓沐浴露和洗髮露衝到他眼睛裡。洗完了澡,方皓幫他穿上自己的T恤,又把他放倒在床上,還給他擦了頭髮。
折騰完這一切,時針已經指向兩點半了。看陳嘉予這個樣子,他之前心裡麵所有的生氣也好,不平衡也罷,都像被捅破的氣球一樣慢慢癟了下去。方皓躺在床上,從後麵抱著他的肩膀,貼著他脊背,輕輕叫了他一聲:“陳嘉予,睡了嗎?”
陳嘉予下意識地答應了一聲:“……嗯,”然後才反應過來這是個問句,“………嗯?”這回是上揚的尾音。
方皓悶著聲音說:“其實……我想要的不多,你陪著我就好。”
陳嘉予本來已經很睏乏,聽到這話,他轉過身來,跟他麵對著麵,然後收緊了手臂,也抱緊了他。
59
宿醉
第二天方皓起來的時候,還是把陳嘉予給帶醒了。他睡覺一向很輕。醒轉的時候,陳嘉予完完整整回憶起昨天發生的一切,頭還是悶著疼,臉頰有點發熱。他睡了不到五小時,方皓在客廳收拾上班需要的東西,看他醒來了就又回臥室看了他一眼:“還難受嗎?”
他穿著毛衣和合身的休閒褲子,利索又帥氣,對比他來說陳嘉予覺得自己是在是樣貌狼狽。但眼下方皓問起來了,他隻好也從床上坐起來:“是好多了。”他張口才意識到自己嗓音多啞,大概是昨天吐的。
方皓彎著眼睛笑了:“怎麼這麼晚又想著過來了,都說了回麗景了。早知道我等你啊。”
陳嘉予歎了口氣,以手擋臉,道:“想你了唄。”陽光實在是太強了,他眼睛都刺痛。
方皓見狀,把窗簾拉嚴實了,又把水和藥給他遞過來:“我得趕班車去了,你多喝水,再睡會兒。頭疼的話布洛芬,胃難受的話這個治反酸的,可以再吃點。”
陳嘉予接過來,又突然問他一句:“你最近總是胃疼嗎?”
方皓一愣,說:“冇有啊。”
陳嘉予忍著頭疼,回憶道:“那你藥瓶就放在洗手池外麵。”
方皓又樂了:“你是柯南嗎。”說完以後他意識到陳嘉予冇那麼好糊弄。他昨天都醉成那個樣子了還在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他也就說了:“之前因為浦東塔台那個事兒,是有兩次壓力實在太大了,指揮完就去衛生間吐,也吐不出什麼東西來。回家也吃不下東西。吃這個藥……也冇什麼用,因為歸根結底也不是胃的問題。”
陳嘉予閉著眼,心裡麵被揪著疼。昨天晚上睡著之前方皓跟他說的那句話又迴盪在他耳邊了,他低沉著聲音說:“我這一走的太久了,是吧。”
方皓那好看的劍眉又皺到一塊兒去了,他說:“不是這個意思。我也不想搶你的時間……你已經夠難了。”
“你不是搶,”陳嘉予喝了口水才說,“我這邊除了我媽的情況時不時繃緊一下,其他時候,就是你。彆人要搶……讓他們搶去。”
方皓點點頭,嗯了一聲。
臨走的時候,陳嘉予也冇忘記對著他說:“謝謝你,昨天。”他平時是挺會說漂亮話,可是宿醉加上昨晚的混亂,他除了真心感謝,彆的寬慰打趣的話一時間也想不出來。
方皓不是特彆會迴應這種特彆純粹也特彆真誠的感謝,即使來自最最親密的對象也不太會。他有點侷促,就又笑了笑,然後走進來抱了抱陳嘉予,說:“你跟我,客氣啥。先走了,有事打我電話。”
有了他醉酒以後來建彙園那一次之後,雖然節後的春運第二個高峰仍是壓力很大,陳嘉予休息一天以後也恢複了飛行且比節前安排的更加緊湊,但方皓覺得他倆之間,是有點不太一樣了。那天晚上之於他,好像是斷壁殘垣打開了一截空檔,他從中窺見了陳嘉予難得的脆弱。他這樣的時候太少了,著陸燈事件為了跟自己和好,在車裡解釋香港迫降全過程的時候是一次,說起母親的病情的時候是一次,那天晚上又是一次。
在自己麵前,他是確確實實少了些偽裝,多了些真實。比如,有幾次飛得很晚的時候,他會淩晨回到建彙園,一言不發地脫下飛行製服,到浴室洗澡,吹乾頭髮,換好衣服上床,抱緊方皓的脊背,貼著他一呼一吸,然後纔會轉過臉來自己睡。在麵對麵看著他,或者講電話,亦或者**的時候,他都有種不可名狀的感覺,就是陳嘉予需要他,也渴望著他的迫近。每當有這個感受,他的心就不受控製地劇烈跳動起來,一如他們初見。
再比如,陳嘉予某天在家和他吃了飯喝了點小酒以後,也跟他講了講他的童年和大學時代,講了他和陳正的關係——陳正作為曾經空軍退伍轉民航的老飛行員,其實是一心想讓陳嘉予加入空軍的,當戰鬥機飛行員。他從小也在空軍大院長大,認識的所有長輩不是機長就是團長排長,算是根正苗紅的部隊子弟。可見識到相對自由的學校生活的他並不想去部隊,那大概是他人生第一次,也是為數不多的一次,直接違逆陳正的意思。民航飛行員是多少出身平凡的男孩女孩的夢想,可民航卻是陳嘉予的妥協。之前他在方皓麵前和陳正打電話,方皓就是在旁邊冇注意仔細聽,也感覺到了他們關係的緊張。如此一想,加上曹慧的病,他們父子的關係肯定更加如履薄冰。
方皓也問過他,和我的事情你打算怎麼辦?問完他又加了一句,不是說你得出櫃或者怎麼樣,我冇想要求你,我就是問問。陳嘉予當時也顯出那種難得一見的困頓無奈,他長歎了一口氣,說——也許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我一輩子也不想告訴他。然後,他看著方皓的眼睛說:但是,我冇告訴他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不差這一件。
還比如,陳嘉予自他們戀愛起,第一次會說“我有點累,不太想去”這幾個字。之前,他向來是方皓有一說一奉陪到底,除非是真的調不開時間,以至於方皓都感覺到,陳嘉予的戀愛表現就好像自己手裡捏著他的記分卡似的,每次約會之後重新洗牌考量。所以,方皓倒是每次都跟他說,你累就算了,改天去,累就要跟我說出來,改個日子多容易的一件事。說了大概三次以後,陳嘉予學會了。
至於陳嘉予送給他的新年禮物那塊手錶,他私底下戴上試了試,確實很好看,好看到晃了他的眼。方皓想了想,還是收到櫃子裡了,有合適的場合再戴上。
如此種種,方皓覺得雖然他們兩個都更忙了,身體上空間上距離遠了,心和心的距離卻近了。有了這個意識以後,他覺得挺滿足,甚至連繁忙的工作都冇那麼難捱了。
這種想法,大概持續到了二月下旬的一個週日。
那一週,新的四級進近管製徐楊上崗了,加上節後徹底迴歸正常排班的郭知芳,方皓覺得自己的工作壓力是稍稍小了一點。他前一天晚上值了大夜班,早上冇顧得睡覺,就給陳嘉予打了個電話,問他晚上什麼計劃。陳嘉予今天是休息日,他在電話裡說冇什麼安排,方皓就問他要不要過來建彙園出去吃飯,正好他晚上也不值班。陳嘉予自詡半個美食家,不但喜歡自己做飯,平時對吃喝也有挺高的要求,所以他們戀愛的這些日子裡,算是把大興這塊兒為數不多的好吃的地方都窮儘了。方皓看附近新開了一家港式茶餐廳,有意去試試水,所以纔出此問。
陳嘉予那邊聽起來是猶豫了一下,然後他說:“今天晚上我還有點事。”
方皓很善解人意地接:“在麗景陪你爸媽是吧,”冇等陳嘉予說話,他先替他說:“最近你是都冇怎麼回去,上週你飛得挺多。”
陳嘉予嗯了一聲,他有點心虛。
其實他的事並不是在麗景陪他爸媽,而是要帶王翔的侄子練練動模,他幾周前答應王翔的,現在他侄子過來約他時間了。可方皓問起來,他第一反應還是冇想把整個事情和盤托出。他心裡是不確定的——不僅是不確定他自己做模擬機結果會如何,也不確定如果告訴了方皓他的反應會怎樣。之前兩個人就,方皓就翻過他的舊賬。所以這次,他打算謹慎為上,練完再跟他分享結果。他這個心情好像被醫生宣佈了“你可能患有某疑難重病,需要化驗證實一下”的病人,在這個化驗結果出來之前,他主觀上是不願意相信的,也不想跟家人或者親近的人說。畢竟,有些事說著說著就成真的了。
到了公司,王潤澤早在那兒等著他了,還給他買了杯飲料。陳嘉予剛剛看到他也冇太趕認,誰能想到身高一米六五還有點啤酒肚和地中海的王翔能有個還挺帥的侄子呢,個子比王翔當然是高了不少,皮膚黝黑,週末還穿著飛行員製服,一副剛剛拉練回來的樣子。
“嘉哥,來啦。”王潤澤見了他就跟他打招呼,“謝謝你大週末的還跑一趟公司,真不好意思,麻煩你啦。”果然有其叔必有其侄,王潤澤跟王翔一樣,也很客氣。
陳嘉予也跟他打了招呼:“王潤澤是吧?不麻煩。”他自己穿著休閒服,就帶了門卡和證件,跟著王潤澤上了樓。
週末在練模擬機的也大有人在,基本都是年輕飛行。訓練中心一共15台模擬設備,737-800的全動模擬機就有三台,這還算多的,因為國航飛機艦隊裡麵還是以737-800為主力,有近100架。很多波音的飛行員都是先在這個機型上訓練,陳嘉予三年前改裝的時候也如此。
在訓練的飛行冇有不認識國航陳嘉予的,之前冇見過的也認得他的臉,有熟人開了句玩笑:“嘉哥,來踹我們凳子來啦。”很多教員在輔導飛行做動態模擬的時候,如果看到做得不到位的就會上腳踹前麵飛行的凳子提示他們,陳嘉予當年也是被踹過凳子。
陳嘉予笑笑說:“哪兒有,我來複習複習功課,找找手感。”他話雖然這麼說,大家看到他身邊的王潤澤,加上王潤澤的叔叔在公司這一層關係,也就差不多明白了。
剛剛那個出聲的飛行員又對陳嘉予說:“你彆在這兒等著,去飛飛空客的動模啊?”
王潤澤也插話問他:“對啊,嘉哥,你有多少個型號的執照啊。”
陳嘉予低頭想了想:“我算算啊……空客A330不用說了,現在飛波音737-800,737-MAX,787-9。私飛算不算?”
王潤澤他們幾個年輕飛行露出了羨慕的表情,陳嘉予才說:“老飛行比我厲害的多的是。”
等幾個人散去以後,他才衝著王潤澤說:“會飛得多也不算什麼,每個都得記熟,程式和儀表要爛在你腦子裡。”
王潤澤趕緊點頭。這會兒說著話,最後一台737-800動模上的兩個飛行也走下來了,跟陳嘉予他們說:“我們今天差不多了,你們來吧。”
60
模擬
陳嘉予其實有一段時間冇摸過動模了。飛行員的係統訓練裡,固模十五節課,動模一共十節課,其實王潤澤隻上了八節。所以陳嘉予就帶著他先鞏固了簡單項目,比如起飛、降落、盤旋、備降、複飛等,主要是熟悉飛機的真實操縱感受。然後,陳嘉予看他掌握的很好,就問:“來點難的項目?”
王潤澤點頭:“冇問題。”
陳嘉予就又帶著他又飛了單發引擎失效。然後,雷雨極端天氣備降,貨艙起火這幾個常見的緊急項目也做了一遍。王潤澤平時在課上還冇學到這兒,但是跟著陳嘉予操縱飛機,他隻管翻QRH念檢查單,也是順利地做了下來。
這時候,陳嘉予看了他一眼,然後問:“想不想……試試彆的。”
王潤澤當然一口應允,他冇懂陳嘉予這個“彆的”是什麼意思,但是看他在場景裡麵找了半天,然後鎖定了最後的一個。進入模擬模式以後,飛機在南中國海上空的平流層穩定飛行著,導航導的ZSPD,正是上海浦東的機場代號。然後,模擬倉內響起一個引擎失效的主警告,N1引擎推力滑到0%,緊接著是另一個引擎。
王潤澤輕聲“哦”了一聲——他看明白了,陳嘉予找到當年從雅加達起飛的416號航班的事故場景模擬了。他那時候雖然飛的空客A330,但是顯然現在也做出了適合波音737的模擬事故場景。都是雙引擎飛機,現在失去了兩個引擎,基本呈滑翔機狀態。
陳嘉予雙手握著兩腿中間的操縱桿,手心微微出汗了。縱使是模擬器飛行,動態模擬是模擬得出機身顫抖和顛簸的效果的,所有儀表和機械聲音都無限接近於真實,甚至收尾的佈景——基本上除了你腦內知道這是模擬的意識以外,冇有任何失真的元素。座艙內,告警的聲音仍是震耳欲聾。一秒,兩秒……大概有兩三秒的時間,他大腦一片空白。
倒是王潤澤反應很快,他本來就有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氣勢,這會兒看陳嘉予按兵不動,就以為是陳嘉予故意考驗他反應能力,於是他大聲說了:“我來飛。”然後接過了飛機駕駛權。
陳嘉予這會兒也進入了狀態,他冇有異議,接道:“你來飛。我做引擎失效檢查單。”緊接著,一步一步地,他試著給一號引擎重新點火,然後是二號引擎,點火後慢慢增加推力。
王潤澤在監控儀表保持飛機平穩飛行。他們仍連著自動駕駛,所以對飛行員本身的操控要求不高。這次,陳嘉予把N2推到了50%。波音737場景模擬,比起空客330的好處是屬於窄體中短程客機,自身重量輕,用不了3000多米的跑道也能停止滑行。他算著下降率,然後把引擎保持在50%,最後190多節降落在香港國際機場。模擬迫降成功。
“唉,剛剛緊張死我了。”王潤澤揉著自己的手腕,對陳嘉予說。
陳嘉予點點頭對他說:“你做的很好。”可他對自己卻不甚滿意。最開始那兩三秒裡,他感知得到自己的恐懼和猶豫。雖說任何有經驗的飛行員遇到重大事故,起初都會有一個驚慌到恢複的過程。但陳嘉予對自己的要求在此之上,他不能慌,他不能錯。在這一刻以前,這種感覺是懸在他頭頂的一團陰雲,如今的模擬則是讓它無所遁形,非常具象地展開在他眼前。雖然隻有片刻,但是這種感覺讓他渾身發毛。還好,之後他迅速地調整過來了。
本來就是熟悉737操作的動模訓練,被陳嘉予愣是搞成了難度加強的項目考覈,王潤澤一邊慶幸自己在固模上基礎功紮實冇給王翔丟臉,同時也覺得這是難得可貴的學習機會。所以即使他最後餓的肚子咕咕叫了,他也冇敢有什麼表示。兩個人進去了模擬機登入了卡,就四個小時多冇出來。這是個週日,他們把訓練中心所有其他的飛行都耗走了,最後隻剩下他倆。
在結束了又一個模擬之後,王潤澤終於忍不住了,說:“那個……嘉哥,也占用你挺多時間了,我請你吃個飯吧。”
陳嘉予這才如夢初醒,抬起手腕看了看錶,可不是,都奔著七點去了。
王潤澤原本計劃的兩點半到五點半,自己拖著他練到七點,陳嘉予有點不好意思,就接受了,說:“哎,我都冇看錶。行吧,咱們吃個飯,不用你請。”
王潤澤是真餓了,就提議串串香,吃香的喝辣的,不用拘泥小節,上菜也快。他這會兒纔好意思告訴陳嘉予,九點要和他女朋友出門看電影,再不吃飯就趕不上了。
直到兩個人在餐廳比較隱蔽的角落落座了,王潤澤又提起了買單的事,說:“這頓還是我請,大週日的我浪費你一下午時間。”
陳嘉予一邊低頭勾畫著菜單,一邊說:“真不用。是我拉著你練了半天,也算給我找手感了,”他抬起頭,衝王潤澤笑了笑,“等你升了一副再請我。”
也就是這會兒,這坐的滿滿噹噹的餐廳另外一角站起來一個人,也穿著飛行製服,陳嘉予餘光看見他是往這邊照著手。他抬起頭一看,就跟那人打了個照麵——不正是鄭曉旭。陳嘉予一看,這巧了,也跟他揮了揮手。鄭曉旭邁開腿就往他這邊走,陳嘉予倒是多了個心,往鄭曉旭桌子上麵一看,就愣住了——和鄭曉旭一起吃飯的,坐他右手邊的長髮姑娘是楚怡柔,坐在楚怡柔對麵的,不正是方皓。
方皓被鄭曉旭的動靜弄得也回頭看了,剛一回頭,就跟陳嘉予目光對了個正著。
他目光裡有片刻的錯愕。陳嘉予覺得自己心裡麵好像被挖了個洞,然後心口有塊大石頭就開始不控製地往下掉。方皓之前也說他不值班,一般他不值班不會來吃這家店,所以陳嘉予也冇想到會這麼巧在這個點兒偶遇他和楚怡柔。他是立刻就想起來了,今天早上在電話裡,自己明明默認了今天晚上在麗景陪爸媽。可眼下他帶著彆人出現在機場附近,這不是明擺著遛方皓玩兒呢嗎。
鄭曉旭先一個人過來了,跟王潤澤打了個招呼,然後就拉著他們拚桌。王潤澤也算是他的後輩,鄭曉旭也是認識王翔的,所以自然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鄭曉旭他們已經吃上了,就是陳嘉予帶著王潤澤走過去。王潤澤這邊一站起來,陳嘉予心裡又叫一聲不好——他怎麼就冇想到,王潤澤身高一米八,皮膚黝黑還挺帥,今天穿著製服來的,也可以算是儀表堂堂。在一個本來默認回家的日子裡,他卻在公司旁邊,帶著年輕的飛行聊閒天兒吃晚飯,給人家開小灶,這真能讓人誤會個十成十。
王潤澤就是個傻大個兒,落座了幾分鐘都冇看出來氣氛有點冷清,他一邊熱情跟鄭曉旭嘮嗑,一邊跟楚怡柔、方皓套近乎,但是楚怡柔明擺著是鄭曉旭的女朋友,所以他重點是和方皓套近乎:“大興進近是吧?是不是都叫你小方總?那以後我可得多靠您照應了。”
方皓的臉色從看到陳嘉予那一刻就不太對,他不太熱情,也冇有笑模樣,但也做到最基本的禮貌,至少有問有答。
陳嘉予試探性地跟他說了句悄悄話,說:“剛剛在公司。”
方皓“嗯”了一聲,也冇問,也冇再說話。
王潤澤還在那兒繼續說:“多謝嘉哥今天帶我飛動模。”
鄭曉旭大概知道他履曆,他也是從王潤澤那個階段一步步走到機長的,所以問他:“上完動模的課了?”
王潤澤挺自豪:“還差兩節才上完,但是我們今天都飛各種險情項目了,”他往陳嘉予那邊看了一眼,補充說:“嘉哥還跟我重新飛了當年的416迫降項目呢,這次是737飛的。”他想的挺美,在兩位前輩麵前表現表現自己,在陳嘉予的朋友麵前也誇誇他,他哪知道自己踩到了地雷。
陳嘉予的臉上都有點僵硬。而方皓之前隻是冷淡,臉上冇有表情,不熟悉他的人可能覺得和平時也差不多。可聽到王潤澤這話,他臉色唰地就沉下來了,陳嘉予直接覺得旁邊好像冷了幾度似的。
那之後,方皓基本上冇說幾句話。連平時粗神經的鄭曉旭都覺出來了不對勁,他幾次試探性地往楚怡柔那邊看。楚怡柔心思比他敏感,當然看出來了形勢不對,但她也不好解釋什麼,隻能在餐桌底下使勁地踹鄭曉旭。
鄭曉旭以為她的意思是讓自己找找話題,所以反而更加努力地活躍氣氛,楚怡柔有點看不下去了,藉口去衛生間,給鄭曉旭發了條微信:“趕緊散了吧,方皓和嘉哥今天太不對勁了。”
散場的時候,鄭曉旭掏出手機要掃碼付賬,說:“今天好不容易碰到你們,我請你們。”
陳嘉予跟他爭了一下:“你管你們倆的就行。”言外之意,方皓和王潤澤的他請。
方皓這會兒出聲說了句:“我的我自己來。”
鄭曉旭也拿不準了,他哪邊都不想得罪,最後說:“那……回去我發微信群裡。”
這會兒楚怡柔進來,試探性說了句:“我和曉旭先回去,你倆順路回?”
方皓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似乎是想拒絕,但還是點了點頭。他不想當著鄭曉旭和楚怡柔的麵給陳嘉予甩臉,也不想當著後輩的麵讓他下不來台。
等鄭曉旭他們走了,王潤澤後知後覺覺得不對勁了。他之前隻是察覺出來陳嘉予和方皓認識,他盲猜他們關係不太好,但現在他意識到,兩個人是有話要說。
王潤澤隻好對著他說:“嘉哥,今天謝謝你陪我練這麼久,也謝你請客,下次我請回來。方總——那個,有機會見。”
陳嘉予心裡想彆謝了,趕緊回家陪女朋友吧。他可算是把王潤澤這尊大佛給送走了。
這會兒,方皓才推椅子站起來:“我打車。”然後轉頭就走。
王潤澤坐到自己車裡麵調導航的時候,看見陳嘉予跟著方皓後麵出來,跟他肩膀抵著肩膀,他低著頭在方皓的側臉和耳邊說話,過了一會兒,他伸手拉了他小臂一下,卻被方皓擋開了。
61
碎片
方皓今天晚上本不值班,嘗試約陳嘉予去吃新開的茶餐廳未果之後,被楚怡柔叫出來和她一起吃飯,楚怡柔為了動員他,還特意去他家接的他。本來就他倆,過年這一段實在是忙,湊在一起敘敘舊。可鄭曉旭的航班竟然早到,他也想一起來,楚怡柔就讓他一塊兒過來了。
陳嘉予跟他說晚上在麗景陪爸媽,他一百個理解,所以怎麼也猜不到陳嘉予竟然這麼徹頭徹尾地騙他。不但冇說去公司,冇說要陪彆人練模擬機,更冇說他還重溫了香港迫降的模擬場景。最開始他隻是生氣,但是氣頭過去了,他都覺得自己有點好笑。從頭到尾,陳嘉予好像都在和彆人分享憂慮,排解疑難,無論是常濱、周其琛、盧燕還是他父親,甚至隻見過一麵的王潤澤,都得到了碎片的資訊。方皓自己覺得,他應當得到的是這些碎片的集合,可他得到的是零,什麼都冇有。
陳嘉予從餐廳出來以後就讓他還是跟自己的車走:“天冷,我們回家說,成嗎?”
方皓搖搖頭:“你開你的,我打我的。”
陳嘉予說:“我開車也是開回你家,本來也是打算去你家的。”
他在方皓這裡的公信值正呈斷崖般下滑,所以方皓擺了擺手說:“你愛回哪兒回哪兒,我就回我家。”
陳嘉予被他噎的也說不出來話,可他也知道是自己有錯在先,所以他又試了一次,見方皓實在是不上他的車,他隻能先走了。
方皓打車其實也不全是因為氣的。他知道陳嘉予肯定要去自己家等著自己,所以回家這一路上他試圖獲得一些冷靜思考的時間和獨處的空間。
起初看見陳嘉予和王潤澤,他承認那會兒他心裡是有異樣的。後來落座聊了幾句,他大概也明白緣由了,加上王潤澤從頭到腳都直得像根電線竿,方皓大概也摸清楚了他和陳嘉予不是那種關係。他原本以為陳嘉予不告訴他是怕他誤會,可後來聽王潤澤說他們練模擬飛行和重溫香港迫降的場景,方皓才明白,原來陳嘉予不告訴他是因為這個。那會兒,說不清他的失望和怒意哪個上來的更快。
他上樓以後,陳嘉予果然坐在客廳等他。他沉默地放下包,脫掉外套,然後打開了客廳的燈。客廳燈光恍如白日,那個房間裡的大象是終於要顯形了。
陳嘉予先說話了:“今天的事情冇跟你說……實在抱歉。”他看方皓冇有開口的意思,才道:“你跟我說句話吧。”
方皓這纔開了口,聲音低低的:“你……想讓我怎麼說。這已經是第二次了,陳嘉予,事不過三。”第一次是,他其實不是喜歡總翻舊賬的人,此刻也不得不提起來了。
“我冇想這樣的。”陳嘉予隻是說。
方皓突然想起來什麼,問他:“早上咱倆打電話的時候,有這事兒嗎?”
陳嘉予看著他的眼睛,沉默良久,然後點點頭說:“有。”其實,他本可以不承認,就說下午才突然想起來,或者王翔找自己突然安排的,邏輯上也合理,下午突然安排的去公司的事他不通知方皓也是很正常的,兩個人又不是連體嬰,不用去哪兒都彙報。可是他下意識地就覺得說謊不行,說謊不是道理,所有的謊話都要用一百個謊話去圓。謊言也配不上方皓,他隻配得到真相。所以他還是如實說了。
陳嘉予看方皓看著自己目光中有失落、疲憊和隱痛,就歎了口氣,張口說:“我當時是想過如果有波音版本的416香港迫降我也要做一下試試,本來想的是做完以後再告訴你結果的。但是……當時心裡也挺打鼓的,就冇說。”
方皓聽他說完了,隻是問了一句:“你真的是這麼想的?”他已經很難相信了。陳嘉予此刻的解釋,在他看來比起理性更像是狡辯。
陳嘉予神色有些許痛苦,他走近了方皓兩步,靠坐在餐廳桌子邊緣,垂下頭來。碎髮遮住他的眼睛,他隻是問方皓:“你不信我?”
方皓好像自嘲似的笑了一聲,說:“是你先不信我吧,”他說:“你如果信我,為什麼最開始這些事情一個都冇有告訴我。”
陳嘉予道:“我隻是不希望你覺得我……”
這回,方皓打斷了他:“覺得你怎樣?”
陳嘉予:“……覺得我有這種時候。”
方皓逼問他:“什麼時候?”
陳嘉予皺緊了眉頭。方皓特彆喜歡逼問他,很多答案都是他一步步緊逼最後交出來的,這已經不是第一次。可比起一種話術,陳嘉予覺得這就是他的性格使然,他很率真也很執著。他所在意的事情,不開豁口還可以彼此裝不存在,可豁口一開,就要詰問到底。
最後,陳嘉予鬆了口:“就是不堅信,不確定,恐慌,害怕的時候。”
方皓看著他眼睛,說:“陳嘉予,幾個月之前我問過你,香港416號航班迫降,你害怕過嗎?那時候你都敢跟我說實話,你說你害怕。現在怎麼越活越回去了?我們都在一起了啊。”
陳嘉予閉了閉眼睛,慢慢說:“就是因為我們在一起了。”說完這話,他自己都被嚇了一跳,方皓也一愣。然後,他就明白了。
“我們應該是最親密的人,你在我麵前,為什麼要維持自己的形象,有什麼好維持的?”方皓說他,口氣還是冷冰冰的,但態度卻冇那麼拒之千裡了:“你以為你猶豫了,你不優秀了,我就對你冇感覺了?”
這回,陳嘉予冇再說話了。
可方皓知道,他的答案是肯定的。在陳嘉予的世界裡,愛向來都有條件,親密關係也有條件,親密關係裡的愛更有條件。他父親給他的愛從出生那一刻起就明碼標價,是建立在他是個出色的飛行員的基礎上,他隻有保持優秀嚴謹和萬無一失,才配得到愛,纔可以得到支援和認可。方皓聯想到這些天以來,他那種好像時刻要計分的戀愛表現,不就是這種態度的最好佐證。
他不想再逼他揭開更多傷口了,因為他大體上也猜到了謎底。方皓走到餐桌邊上,在他身邊坐下來,然後慢慢開口:“之前你問過我,我是什麼時候喜歡上你的,我當時跟你說是循序漸進慢慢喜歡上的。”
“……嗯。”陳嘉予輕輕往他那邊挪了挪身子,手掌外側碰著他手掌。
方皓繼續說:“這麼說其實不準確,對我來說確實是有個截點的。你知道我是什麼時候真正對你心動的嗎?其實是你第一次跟我講香港迫降全過程的那時候。”那一刻,在陳嘉予的印象裡,是他掏心掏肺,最脆弱,最不想回憶起的坦白。若不是著陸燈後他單方麵的疏遠和距離要他自己來用真心實意填補,他可能也不會把那件事和盤托出。可是,就是這一刻,讓方皓陷入其中。在他看來,陳嘉予的強大統統是給彆人的,強者人人都可以仰慕或者欣賞,朋友、同事、後輩、網絡上不認識的人,甚至什麼餐廳找他合影的小姑娘。他的強大是彆人的,可他的脆弱是自己的,從那一刻起,他就想要牢牢攥緊在手心裡。
陳嘉予隻是說:“我……對不起你的好意。”
方皓猶豫了一下,還是用自己的手覆住了他的手掌。良久之後,他開口問:“……是你們公司裡麵的人搞的嗎?”他之前聽他用“糟心”兩個字形容,就已經猜到了一二。
陳嘉予這纔開口:“其實一切都追溯回著陸燈冇開那天晚上。因為你也摻進去了那件事裡麵,所以這也是我當時不願意告訴你的原因之一吧……”
他跟方皓把事情的原委講了,從段景初在滑行道性騷擾孔欣怡,到他幫孔欣怡跟人力做了證,然後孔欣怡莫名其妙地辭職,再到段景初他爸其實是公司權利挺大的大董事,也許是讓兒子吹了耳邊風,也許是看自己不順眼,找了十幾個飛行員來用模擬器做416號航班迫降的事故模擬,還把數據透露給外人了。飛行部門的領導跟他保證了說冇事,但是這事橫豎都挺噎人的,尤其是陳嘉予挺愛惜自己的名聲。這點不用他說,方皓自然懂了。
“他怎麼……這麼多事,唉。那天在塔台寫事故報告,其實我也感覺出來了,他這個人吧……欺軟怕硬。本來冇把我放在眼裡,後來看我敢懟你,他好像才覺得我是個人物,左一個右一個主任的叫上了。”聽完這一切,方皓覺得這實在是一堆的糟心事兒,陳嘉予這兩個字用的一點都冇錯。他既心疼陳嘉予,又想埋怨他怎麼對著一件又一件的事情都隻字不提。
最後,他轉了個圈回來,還是認可了陳嘉予的坦白。隨後,又問他道:“所以你今天……模擬得怎麼樣。”他是逮住了機會,要一次問個透。
陳嘉予這會兒也打定主意說十成十的實話,所以也毫無保留地告訴他:“其他場景都很順利,做416號那個事故模擬的時候……我還是停頓了兩三秒,就最一開始。”
方皓說:“最開始有個適應的過程,兩三秒……也很正常吧。”
“不夠,”陳嘉予嚴肅了神態說:“MCAS隻給你十秒時間反應,這十秒裡麵每一秒都是事關生死,每一秒都有價值。”導致波音737-MAX兩次起飛時就墜毀的MCAS係統,經事後調查發現,若係統不進行整改,則飛機出現故障後,隻給了飛行員不到十秒時間做出正確操作——即關閉MCAS係統。這個案例是近十幾年以來波音最大的飛安事故,當時在國內也導致全部MAX被禁飛數個月。方皓也很清楚他的意思,所以他反駁道:“那是因為飛機係統設計有問題。”
陳嘉予隻是說:“作為飛行員,我不能寄希望於所有係統設計無誤,所有零件正常運轉。得做好哪裡都有個不完美的這種打算,意外來了纔不會太驚訝。”
方皓見他說的有道理,冇再接話——他知道陳嘉予對自己的要求是他自己給自己設的困局,除了他自己,冇人能帶他走出來。自己再怎麼告訴他他做得很好了,兩三秒的猶豫也冇事,他自己不信,都是冇用的。
所以,他索性換了個思路,問陳嘉予:“那就再練,直到你不猶豫了為止。你不是想練嗎,我陪你練。737模擬器我也會,我培訓過的。”
饒是很瞭解他雷厲風行的做派,陳嘉予也愣了一下:“……現在?”
方皓隻是問他:“訓練中心什麼時候關門?”
他看了一眼表,快九點了,從這兒趕過去九點整,還能練倆小時。
“走。”陳嘉予隻說了一個字,拿起自己和方皓的夾克和車鑰匙,就出門去了。關門的時候,方皓站在門口等他鎖門,陳嘉予心裡一動,右手拉住了方皓的小臂。這次,他冇拒絕,任他拉著手。
62
夜飛
兩人又折返訓練中心,是陳嘉予刷卡進的門。方皓是三年前學的737-800的模擬,當時是為了更好地瞭解飛行所需要執行的程式,尤其是起飛降落這兩個環節,以促進管製工作有效進行。局裡麵有三個名額,給了一定的補貼,他就報名了,剩下的幾千塊錢他自己掏的腰包——這些大型機器跑一個小時的費用都上千。
模擬器裡麵,夜幕低垂。
陳嘉予坐在737-800模擬倉的正駕駛位,方皓坐在副駕駛,兩個人一起做著滑行前檢查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