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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的日子 第8章 彈殼裡的春天與未冷的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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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彈殼裡的春天與未冷的槍

蘆葦蕩的晨霧還沒散儘,像層薄紗裹著焦黑的蘆杆。小石頭踩著沒膝的淤泥往前走,藥簍裡已經裝了半簍新鮮的蘆根,白生生的,帶著水腥氣。她的布鞋早就濕透了,淤泥順著鞋幫往裡灌,凍得腳趾發麻,卻攥著手裡的彈殼小鳥不肯鬆手——那玩意兒被體溫焐得發燙,邊緣的毛刺刮著掌心,倒比傷口的疼更讓人清醒。

“啾啾——”不知從哪飛來隻麻雀,落在焦黑的蘆杆上,歪頭看著她。小石頭突然笑了,把彈殼小鳥舉起來對著麻雀晃了晃:“看,比你好看吧?”

麻雀撲棱棱飛走了,翅膀帶起的風掀動了她胳膊上的繃帶。她低頭看了看,繃帶又滲了血,像朵暗紅的花綻在粗布上。昨天幫傷員包紮時太用力,把剛長好的嫩肉掙開了,可她一點也不覺得疼,心裡反倒漲漲的,像揣了個暖爐。

“這裡還有!”她突然在一叢焦黑的蘆葦下發現了東西——是顆沒炸響的手榴彈,木柄已經被燻黑,卻還能看出上麵的刻痕。小石頭認得,這是鬼子的“九七式”,威力比他們用的土造手榴彈大得多。她小心翼翼地把它放進藥簍深處,上麵蓋了層蘆根,心裡盤算著:“回去讓師父看看,說不定能拆了做炸藥。”

往回走時,她看見蘆葦蕩邊緣的淤泥裡露出個鐵皮角,像是什麼東西被埋了半截。扒開淤泥一看,竟是個完整的彈藥箱,鎖已經被炸壞了,裡麵裝著十幾發步槍子彈,黃銅的彈殼在晨光裡閃著冷光。

“運氣真好!”小石頭把子彈往藥簍裡塞,手指觸到彈殼底部的劃痕——是鬼子的記號,歪歪扭扭的像條蚯蚓。她突然想起那個年輕傷員說的“等勝利了做個金的”,忍不住拿起顆子彈在手裡掂了掂:“銅的也不錯,能打鬼子就行。”

正撿得專心,遠處傳來馬蹄聲。小石頭趕緊蹲下身,把藥簍往蘆葦叢裡藏,隻露出半張臉往外看——是隊偽軍,正沿著蕩邊的土路巡邏,領頭的歪戴著帽子,手裡的步槍在晨光裡晃出刺眼的光。

“媽的,昨天炸得真狠,老子的馬都驚了。”一個偽軍罵罵咧咧地踢著路邊的石子,“聽說山本少佐斷了腿,正拿咱們撒氣呢,今兒個要是再搜不到共匪,都得去喂狼狗。”

“搜個屁!”另一個偽軍往蘆葦蕩裡啐了口唾沫,“炸死那麼多人,共匪早跑沒影了。我看啊,不如去前麵的鎮子喝兩盅,天塌下來有官爺頂著。”

馬蹄聲漸漸遠了,小石頭才從蘆葦叢裡鑽出來,後背的冷汗把褂子黏在身上。她摸了摸藥簍裡的手榴彈,突然覺得那東西沉得像塊石頭——原來那些在暗處守護彆人的人,肩膀上扛著的從來不是輕巧的希望,是隨時會炸響的生死。

回到同德藥鋪時,李明遠正蹲在門檻上擦槍。那是支繳獲的“三八大蓋”,槍身的藍鋼已經磨出了白痕,卻被他擦得發亮,槍口對著晨光,能看見裡麵的膛線像圈細密的年輪。

“師父你看!”小石頭把藥簍往地上一放,蘆根滾出來,露出底下的手榴彈和子彈,“撿了好東西!”

李明遠的目光先落在她滲血的繃帶上,眉頭瞬間擰成個疙瘩:“又亂動了?跟你說過傷口不能使勁……”話沒說完就被她舉著的彈殼小鳥打斷了。

“你看這個!”小石頭把彈殼遞過去,眼裡的光比槍口的光還亮,“傷員給的,說勝利了換金的。”

李明遠接過彈殼小鳥,指尖撫過邊緣的毛刺,突然想起劉三留在刀鞘上的刻痕——也是這樣歪歪扭扭,卻藏著股不服輸的勁。他把彈殼放在藥櫃上,轉身去拿紗布:“先換藥,再看你的寶貝。”

換藥時,小石頭咬著牙不吭聲,眼睛卻直勾勾盯著藥櫃上的《本草綱目》。第37頁的“當歸”旁邊,李明遠新添了行小字:“春三月,此謂發陳,天地俱生,萬物以榮。”她認得這幾個字,是師父教她的,說春天是萬物發芽的時節,再硬的凍土也能鑽出綠來。

“師父,咱們把子彈送到遊擊隊去吧?”她突然說,“昨天那個傷員說,他們快沒子彈了。”

李明遠正在往她傷口上撒消炎粉,聞言動作頓了頓:“等天黑再說,白天走容易被盯上。”他把新的繃帶纏好,打了個結實的結,“這些子彈得配上槍才管用,我記得李記藥材行老李那藏著兩支‘漢陽造’,下午去取來。”

午時的日頭爬到頭頂,藥鋪裡飄著股奇怪的味道——是蘆根湯的甜混著火藥的硝石味。王掌櫃在灶上熬著湯,時不時往藥鋪門口望一眼,煙袋鍋子敲得灶沿“當當”響:“聽說山本又在城裡抓人了,說是要找炸糧倉的‘凶手’,已經抓了十幾個老鄉,關在憲兵隊後院呢。”

小石頭正蹲在地上擦子彈,聞言手裡的布頓了頓:“他們沒證據,抓了也白抓。”

“鬼子要什麼證據?”王掌櫃歎了口氣,往灶裡添了把柴,“他們就是想殺雞儆猴,讓咱們不敢再跟遊擊隊來往。”他壓低聲音,“剛纔看見憲兵隊的人往城西去了,怕是要去搜遊擊隊的藏身地。”

李明遠從裡屋走出來,手裡拿著那支擦好的“三八大蓋”,槍口上還纏著塊紅布——是小石頭去年紮燈籠剩下的。“不能讓他們得逞。”他把槍往肩上一扛,對小石頭說,“你去通知老李,讓他把槍藏好,我去城西給遊擊隊報信。”

“我跟你一起去!”小石頭抓起藥簍裡的手榴彈,往腰上一彆,活像個剛上戰場的小戰士。

“不行,你胳膊有傷。”李明遠按住她的肩,目光落在藥櫃上的彈殼小鳥上,“你留在藥鋪,要是到天黑我沒回來……”

“我就吹哨子。”小石頭搶過話頭,指了指牆上掛著的銅哨,“三聲長音,對吧?”

李明遠點點頭,轉身往外走。剛到巷口,就聽見小石頭在身後喊:“師父!彈殼小鳥借你!能帶來好運!”

他回頭接住飛來的彈殼,那玩意兒在手裡沉甸甸的,竟比槍還讓人踏實。晨光落在彈殼上,反射出細碎的光,像把藏在硬殼裡的春天,正一點點往外鑽。

城西的亂墳崗比蘆葦蕩更荒涼,墳頭的土堆被踩得亂七八糟,新添的墳包連塊木牌都沒有。李明遠貓著腰在墳堆裡穿行,手裡的“三八大蓋”撞著彈殼,發出“叮叮”的輕響,在寂靜的午後格外清晰。

“誰?”墳堆後突然跳出個人,舉著槍對準他。

“是我,林先生。”李明遠舉起彈殼小鳥晃了晃——這是提前約定的暗號。

那人看清是他,趕緊放下槍,是遊擊隊的哨兵:“李大夫?你怎麼來了?我們正準備轉移呢。”

“鬼子往這邊來了,最少一個小隊。”李明遠把彈殼揣進懷裡,“你們的子彈夠嗎?我帶了些過來。”

“太及時了!”哨兵眼睛一亮,“我們就剩不到十發子彈了,正愁沒法子呢。”他往墳堆深處喊了聲,立刻鑽出十幾個遊擊隊員,個個麵帶倦容,卻握著槍不肯鬆手。

李明遠把子彈分給他們,看著那個年輕傷員也在其中,胳膊上纏著他給的繃帶,正咧著嘴對他笑。“你的彈殼小鳥呢?”李明遠問。

“藏著呢!”傷員拍了拍胸口,“等打跑鬼子,我給你打個銀的!”

遠處傳來了狗叫聲,是鬼子的軍犬!哨兵臉色一變:“他們來了!李大夫,你快躲起來!”

李明遠剛鑽進一個空墳,就聽見槍聲炸響。他從墳頭的縫隙往外看,隻見遊擊隊員們正依托墳堆射擊,年輕傷員趴在一個新墳後,舉著槍打得正準,黃銅彈殼從槍膛裡蹦出來,在陽光下劃出金色的弧線。

“砰!”一顆子彈擦著墳頭飛過,打在後麵的石碑上,火星濺了李明遠一臉。他摸出懷裡的“三八大蓋”,拉開槍栓——這把槍他用了半年,早就養出了默契,像條通人性的老狗。

當他瞄準第一個衝上來的鬼子時,突然想起小石頭舉著彈殼小鳥的樣子,想起藥鋪灶上熬著的蘆根湯,想起王掌櫃煙袋鍋裡的火星。這些零碎的畫麵混在一起,竟讓他的手穩得像塊石頭。

“砰!”子彈正中鬼子的胸膛,那人踉蹌著倒下,懷裡的手榴彈滾了出來。年輕傷員眼疾手快,撲過去撿起手榴彈扔了回去——“轟隆”一聲,炸倒了好幾個鬼子。

戰鬥結束時,夕陽把亂墳崗的影子拉得很長。遊擊隊員們正在打掃戰場,撿著鬼子留下的彈藥,年輕傷員舉著顆黃銅彈殼跑過來,往李明遠手裡塞:“你看,這顆完整,能做個更好的!”

李明遠握著發燙的彈殼,突然覺得,這東西比金子還珍貴。它藏著火藥的腥氣,沾著未冷的血,卻在最絕望的地方,撞出了火星子,像極了這臨縣的春天——哪怕埋在焦黑的土裡,也能鑽出綠來。

往回走時,他看見路邊的土坡上冒出了嫩綠的草芽,頂著焦黑的彈片,倔強地昂著頭。李明遠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彈片撿起來,放進藥簍——回去可以給小石頭做個新的彈殼小鳥,比之前那個更結實。

藥鋪的燈已經亮了,昏黃的光透過窗紙映在巷口的石板上,像塊融化的金子。小石頭肯定在灶前等著,鍋裡的蘆根湯該熬好了,帶著甜絲絲的熱氣,能驅散滿身的寒氣。

他加快了腳步,懷裡的彈殼硌著胸口,槍身的冷鐵貼著後背,一冷一熱,倒讓這初春的夜有了彆樣的滋味。李明遠知道,隻要這彈殼裡的春天還在,這未冷的槍還在,他們就能在這片焦黑的土地上,等來回真正的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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