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的日子 第7章 鐵壁
鐵壁
(一)
狼牙口伏擊戰的硝煙還沒散儘,日軍的“鐵壁合圍”就像一張黑網,猛地罩向了冀中根據地。
李明遠帶著秋收連撤回老油坊時,沿途的村子幾乎都空了。斷牆上彈孔密佈,被燒黑的房梁斜插在地裡,村口的老槐樹上,還掛著沒燒儘的麥秸,風一吹,像招魂的幡。
“連長,咱村……”二柱的聲音發顫,他看見自家的茅草屋塌了半邊,豬圈裡的老母豬躺在血泊裡,蒼蠅嗡嗡地圍著轉。
李明遠沒說話,隻是攥緊了手裡的步槍。槍膛裡的餘熱早就散了,卻燙得他手心發疼。他知道,這隻是開始。日軍的戰術很毒——用坦克和裝甲車在外麵形成包圍圈,再派小股部隊像梳子似的往裡清剿,見人就抓,見房就燒,見糧就搶,就是要把根據地攪成一鍋爛泥。
“先去溶洞,”李明遠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把傷員安置好,再派偵查員摸清楚鬼子的包圍圈到底有多大。”
溶洞裡擠滿了逃難的鄉親,老人的咳嗽聲、孩子的哭聲、婦女的啜泣聲混在一起,潮濕的空氣裡彌漫著絕望的味道。英子正跪在石台上給一個被炸斷腿的老鄉包紮,繃帶不夠,她把自己的棉襖撕了,露出裡麵打補丁的單衣。
“明遠哥,”她抬頭看見李明遠,眼圈立刻紅了,“王鐵匠……沒跑出來,他說要把新打的砍刀運進洞,被鬼子的炮彈……”
後麵的話沒說出口,李明遠卻懂了。那個總愛光著膀子掄大錘的瘸子鐵匠,那個說“隻要能打鬼子,這條瘸腿豁出去了”的漢子,永遠留在了油坊的鐵匠爐旁。
馬大山蹲在角落裡,背對著眾人,肩膀抖得像風中的落葉。他懷裡抱著個黑乎乎的東西,是王鐵匠最後打的那把砍刀,刀把上還纏著他的汗巾。
(二)
偵查員回來時,帶回了更壞的訊息:鬼子的包圍圈已經形成,東西南北四個方向都有裝甲車巡邏,每隔三裡就有一個崗哨,崗哨之間拉著鐵絲網,上麵掛著鈴鐺,一動就響。
“這哪是鐵壁,是鐵桶!”老鄭把煙袋鍋子往石頭上磕得砰砰響,“咱這百十號人,還有老弱婦孺,咋衝出去?”
李明遠趴在地圖上,手指沿著鬼子的崗哨位置劃過。地圖是用麻紙畫的,粗糙得很,卻標得很清楚——包圍圈的西北角有個缺口,那裡是片沼澤地,裝甲車開不進去,鬼子隻派了一個班駐守。
“就從這走,”李明遠的手指重重敲在沼澤地的位置,“沼澤地邊緣有蘆葦蕩,能藏人,晚上摸過去,崗哨應該發現不了。”
“可傷員咋辦?”英子問,那個斷腿的老鄉疼得直哼哼,根本走不了路。
“我帶三班留下掩護,”馬大山突然站起來,眼睛紅得像要滴血,“你們帶著鄉親們先走,我把鬼子引開。”
“不行!”李明遠立刻反對,“你那點人,不夠鬼子塞牙縫的!”
“總比全死在洞裡強!”馬大山吼道,聲音震得石鐘乳都掉了渣,“咱秋收連,不能隻顧著自己跑!王鐵匠沒了,老油坊沒了,咱不能連骨頭都讓人碾碎了!”
他從懷裡掏出王鐵匠打的那把砍刀,“哐當”一聲插在地上:“明遠,你記住,咱是莊稼人,地被淹了,明年還能再種;人要是沒了骨氣,就啥都沒了。我帶三班炸掉鬼子的崗哨,給你們爭取時間,能走一個是一個!”
二柱也站起來,攥著步槍:“連長,我跟山哥一起!俺們班都是本地人,閉著眼都能在蘆葦蕩裡走!”
李明遠看著他們,看著那些年輕的、布滿傷痕的臉,突然想起狼牙口戰鬥時,二柱抱著辣椒罐滾下陡坡的樣子,想起馬大山揮著砍刀劈向鬼子的樣子。他知道,再說什麼都沒用了,這些莊稼漢,平時看著木訥,可到了節骨眼上,比誰都硬氣。
“多帶炸藥,”李明遠拍了拍馬大山的肩膀,“炸掉崗哨就撤,彆戀戰,我在沼澤地對麵等你們。”
馬大山咧嘴笑了,露出缺了顆牙的牙床,像個孩子:“放心,俺還等著開春種麥子呢,死不了!”
(三)
夜幕像塊黑布,把整個世界都罩了起來。沼澤地的蘆葦蕩裡,風吹過蘆葦的聲音像鬼哭,腳下的爛泥陷得人拔不出腿。李明遠背著斷腿的老鄉,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英子和婦女們扶著老人,孩子們緊緊拉著大人的衣角,誰都不敢說話,隻有粗重的呼吸聲在黑暗中起伏。
突然,西北方向傳來“轟隆”一聲巨響,緊接著是密集的槍聲和手榴彈的爆炸聲。是馬大山他們動手了!
李明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加快了腳步。沼澤地的爛泥越來越深,沒過了膝蓋,每走一步都像要耗儘全身的力氣。那個斷腿的老鄉疼得直抽氣,卻咬著牙不吭聲,隻是用手緊緊抓著李明遠的胳膊。
“快到了!”李明遠低吼,前麵隱約能看見鐵絲網的影子,崗哨的燈光在遠處晃了晃,然後突然滅了——馬大山他們成功了!
就在這時,身後傳來了狗叫聲,還有鬼子的呐喊聲:“在那邊!彆讓他們跑了!”
是另一隊鬼子!他們沒被馬大山引開,反而繞到了後麵!
“英子,帶鄉親們走!”李明遠把斷腿的老鄉交給她,抓起步槍就往回跑,“我來擋著!”
二柱的一個同伴,叫石頭的年輕人,也跟著跑回來:“連長,俺跟你一起!”
他們趴在蘆葦叢裡,瞄準追來的鬼子。月光透過蘆葦的縫隙照下來,能看見十幾個鬼子端著槍,正深一腳淺一腳地往沼澤裡闖。
“打!”李明遠扣動扳機,一個鬼子應聲倒下。石頭也開了槍,又打倒一個。
鬼子立刻臥倒,開始還擊。子彈“嗖嗖”地穿過蘆葦,打在爛泥裡,濺起一片片水花。李明遠和石頭邊打邊退,把鬼子往沼澤深處引——那裡的泥更深,能陷住人。
突然,石頭“啊”地叫了一聲,捂著肚子倒在泥裡,鮮血從指縫裡湧出來,染紅了身邊的爛泥。
“石頭!”李明遠想去拉他,卻被石頭推開:“連長,快走!彆管俺!”
一個鬼子端著刺刀衝過來,李明遠舉槍打死他,剛要再開槍,卻發現子彈打光了。他拔出腰間的砍刀,衝過去劈倒另一個鬼子,轉身想拉石頭,卻看見石頭手裡攥著一顆手榴彈,正咧著嘴笑。
“連長,告訴俺娘,俺沒給她丟人!”石頭拉響了引線,用儘最後一絲力氣撲向圍過來的鬼子。
“轟隆——”
爆炸聲震得蘆葦蕩都在晃,李明遠被氣浪掀倒在爛泥裡,耳朵嗡嗡作響,什麼也聽不見。他掙紮著爬起來,看見石頭剛才的位置隻剩下一個黑黢黢的坑,幾個鬼子的屍體浮在爛泥上。
他抹了把臉上的泥和淚,轉身往鐵絲網的缺口跑。身後的槍聲還在響,但他知道,石頭用自己的命,給鄉親們爭取了時間。
(四)
衝出包圍圈時,天已經矇矇亮了。李明遠趴在草地上,大口喘著氣,渾身是泥和血,分不清是自己的還是鬼子的。他回頭望去,沼澤地的方向還在冒煙,槍聲已經稀了。
英子帶著鄉親們在前麵等他,看見他回來,英子跑過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明遠哥……”
李明遠搖了搖頭,說不出話。他知道,馬大山和石頭他們,大概率是沒回來了。
老鄭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煙袋鍋子不知丟在了哪裡,手裡攥著根燒黑的木棍:“走,往主力部隊那邊去。活著的人,得替他們把鬼子打跑,不然……對不起那些埋在爛泥裡的娃。”
遠處傳來了雞鳴聲,斷斷續續的,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李明遠抬頭,看見天邊露出了一絲魚肚白,淡青色的光慢慢驅散著黑暗。
他扶著斷腿的老鄉,跟著隊伍往前走。腳下的路還很長,很險,後麵的鬼子說不定還會追上來。但他知道,隻要還有一個人在,這支隊伍就不會散;隻要還有一口氣,他們就會接著打下去。
因為他們的根,紮在這片土地裡,紮在那些倒下的兄弟的骨血裡,紮在每一個還等著開春種麥子的期盼裡。
鐵壁再硬,也擋不住要破土而出的新芽。就像石頭說的,他們沒丟人,也不會讓那些犧牲的人丟人。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他們已經走出了很遠。李明遠回頭看了一眼,沼澤地的方向,蘆葦蕩在風中輕輕搖晃,像一片綠色的海。他知道,那裡埋著他的兄弟,埋著秋收連的骨血,也埋著春天的希望。
他們會回來的,等把鬼子打跑了,他們會回來,在那裡種上麥子,讓金色的麥穗,蓋過所有的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