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的日子 第8章 熔爐
熔爐
(一)
主力部隊的駐地在太行山腳的蟠龍鎮,青灰色的石牆爬滿枯藤,屋簷下掛著的冰棱足有尺把長。李明遠帶著秋收連殘部抵達時,鎮口的哨兵用刺刀挑開他沾滿血泥的衣襟,確認身份後敬了個標準的軍禮:“秋收連的同誌辛苦了!王團長在司令部等著你們。”
司令部設在鎮公所的土窯洞裡,煤油燈把牆上的作戰地圖照得忽明忽暗。王團長是個獨眼老兵,眼上的傷疤從眉骨一直延伸到嘴角,此刻正用紅鉛筆在地圖上畫著什麼。
“你們來得正好,”他頭也不抬地說,“日軍華北方麵軍司令官岡村寧次調了三個聯隊,正在向蟠龍鎮方向集結。”鉛筆重重戳在地圖上的雙羊河位置,“這裡有座鐵路橋,是鬼子的補給命脈,三天後必須炸掉。”
李明遠的手指在地圖上劃過,雙羊河鐵路橋橫跨峽穀,橋兩側是陡峭的山崖,橋麵上鋪著鋼軌,橋下水流湍急。“我們需要多少人?”
“一個加強排,”王團長終於抬起頭,獨眼裡閃著光,“但你們秋收連可以整編成一個連,配屬兩門迫擊炮和兩挺重機槍。”
李明遠的喉嚨發緊。從遊擊隊到正規軍,這是質的飛躍,但代價是更殘酷的戰鬥。他想起馬大山、石頭,還有那些永遠留在沼澤地的兄弟,突然覺得這晉升像塊燒紅的烙鐵,燙手。
(二)
整編後的秋收連在蟠龍鎮東頭的打穀場集訓。三十多個倖存者換上了嶄新的灰布軍裝,卻仍帶著莊稼人的土氣。二柱的步槍背帶總往一邊滑,他邊走邊往上拽,被教官罵得狗血淋頭:“這是正規軍!不是你們村的壯丁隊!”
英子在戰地醫院幫忙,看著傷員被抬進來,血肉模糊的傷口裡還嵌著彈片。她跟著衛生員學用鑷子夾碎骨,手總是抖,鑷子“當啷”掉在搪瓷盆裡,驚得傷員直抽氣。
“彆慌,”衛生員是個姓周的女學生,說話帶著江浙口音,“你看這彈片,要順著肌肉紋理夾,不然會撕裂血管。”她示範著夾出塊三角鐵,血珠順著鑷子滴在地上,“戰爭就是這樣,要學會和血打交道。”
英子點點頭,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想起李明遠胳膊上的刀傷,當時她也是這樣顫抖著縫針,隻是那時用的是縫衣針和棉線,現在換成了外科針和羊腸線。
(三)
三天後的午夜,秋收連出發了。李明遠背著迫擊炮零件,走在隊伍最前麵。二柱抱著重機槍,槍管在月光下泛著冷光。隊伍裡多了幾個戴眼鏡的新兵,據說是從抗大分配來的知識分子。
“報告連長,”一個叫張建國的新兵氣喘籲籲地跑過來,“我的綁腿總散開。”
李明遠蹲下幫他重新綁緊:“記住,要從腳踝開始螺旋往上纏,最後打個死結。”他抬頭看著新兵青澀的臉,突然想起石頭,那個總把繳獲的望遠鏡擦得鋥亮的年輕人,“你以前是學生?”
“是的,”張建國的臉紅了,“我爹是教書先生,聽說要打鬼子,我就報名了。”
李明遠沒再說什麼,隻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隊伍繼續前進,月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老長,像一群移動的鐵鑄士兵。
雙羊河鐵路橋在黎明前抵達。李明遠趴在山崖上往下看,橋麵上每隔十米就有一個鬼子哨兵,探照燈掃來掃去,鋼軌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橋東頭停著兩輛裝甲車,發動機的轟鳴聲震得穀底的水流都起了波瀾。
“鬼子的巡邏規律是每小時一次,”偵查員報告,“裝甲車會過橋到西岸,再返回來。”
李明遠點點頭,轉向二柱:“等裝甲車過橋,你帶重機槍班封鎖橋麵,不能讓一個鬼子過去。”他又看向張建國,“你帶爆破組,把炸藥包埋在橋墩下,導火索留長點。”
張建國的手在發抖,卻堅定地點頭:“保證完成任務!”
(四)
裝甲車的轟鳴聲由遠及近,震得山崖都在顫抖。李明遠攥緊了手裡的駁殼槍,手心全是汗。他看見張建國帶著爆破組悄悄摸向橋墩,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中。
“來了!”觀察員低聲說。
裝甲車的探照燈掃過橋麵,李明遠看見橋上的鬼子哨兵正在換崗。他數到呢……”
他的頭慢慢垂了下去,眼睛還睜著,望著遠方的天際——那裡,一輪紅日正從太行山後緩緩升起。
(五)
回到蟠龍鎮時,天正下著大雪。李明遠站在鎮公所的院子裡,看著雪地上的血跡被白雪覆蓋。他的軍裝破了好幾個洞,胳膊上的繃帶滲著血,卻渾然不覺。
王團長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打得好!鐵路橋被炸斷,鬼子的補給線癱瘓了。”他遞過一份電報,“軍區來電,要調秋收連去娘子關支援,那裡戰事吃緊。”
李明遠接過電報,手指在冰冷的電報紙上摩挲。他知道,這隻是開始,更殘酷的戰鬥還在後麵。但他也知道,隻要還有一個人在,秋收連就不會倒下。
他望向鎮東頭的打穀場,那裡堆著新收的麥子,金黃的麥垛在雪地裡格外醒目。他想起馬大山、石頭、張建國,想起那些倒在血泊中的兄弟,突然覺得這金黃的麥垛像一座豐碑,紀念著所有為這片土地付出生命的人。
“準備出發吧,”他對身邊的通訊員說,“告訴同誌們,收拾好裝備,明天一早就去娘子關。”
通訊員敬了個禮,轉身跑開。李明遠又看了一眼麥垛,然後轉身走進司令部。他知道,前方的路還很長,很艱難,但他不會退縮,因為他的身後,是無數雙期待的眼睛,是無數個像張建國一樣渴望和平的靈魂。
雪越下越大,天地間一片白茫茫。但李明遠知道,在這白色的掩蓋下,種子正在悄悄發芽,等待著春天的到來。而他們,就是守護這片土地的種子,無論經曆多少風雨,終將在這片土地上生根發芽,長成最堅韌的麥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