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的日子 第16章 血沃田埂,烽火聯援
血沃田埂,烽火聯援
(一)
芒種時節的雨來得急,豆大的雨點砸在新插的秧苗上,濺起一圈圈泥花。李明遠蹲在田埂上,看著戰士們和老鄉們搶收早熟的土豆,褲腳早已被泥水浸透,軍靴陷在爛泥裡,拔出來時“咕嘰”作響。
“連長,這雨再下,剛灌漿的麥子該倒伏了!”老鄭扛著半筐土豆往山洞跑,蓑衣上的雨水順著鬥笠邊緣往下淌,在胸前彙成小溪。他手裡的筐是用柳條編的,邊緣被磨得光滑,是去年秋收連剛到鷹嘴崖時,老鄉們送來的“見麵禮”。
李明遠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望著遠處的黑風口。那裡的雨霧裡隱約有黑影晃動,不是飛鳥,是鬼子的偵察兵。這幾天總有些形跡可疑的人在山外圍遊蕩,摘走田邊的麥穗,在陷阱旁做記號——他知道,這是大股鬼子要來的征兆。
“讓婦女和孩子先撤進山洞,”他對身邊的三排長說,“把土豆和剛收的麥子全運進倉儲洞,用石板蓋嚴實。告訴英子,把醫療室的藥品和繃帶打包,隨時準備轉移傷員。”
三排長剛應聲,東邊的山坡突然傳來一陣槍響。不是三八大蓋的脆響,是土造獵槍的悶響——是王家村的獵戶王二柱他們!
“不好!”李明遠猛地站起身,抓起靠在田埂上的步槍,“鬼子從東坡摸過來了!”
他往山坡跑時,泥水濺了滿身。剛爬上坡頂,就看見十幾個鬼子正圍著三個獵戶砍殺。王二柱被按在泥地裡,手裡還攥著獵槍,槍管已經被砍斷,後腰的血把泥水染成了暗紅。他的兒子小石頭,那個總愛跟在戰士們身後撿彈殼的半大孩子,此刻正抱著一個鬼子的腿,死死咬著對方的手腕,被另一個鬼子用槍托砸得頭破血流。
“狗娘養的!”李明遠紅了眼,舉槍就射。子彈穿透了按住王二柱的鬼子的後腦勺,血漿混著雨水濺了王二柱一臉。
戰士們也跟著衝上來,步槍和手榴彈齊發。小周抱著二排長的步槍,趴在泥地裡連開三槍,三個鬼子應聲倒地——他的槍法是李明遠手把手教的,此刻在憤怒的驅使下,準得驚人。
但鬼子顯然是有備而來,人數遠超他們。從東坡後麵又湧出來四五十個鬼子,帶著輕機槍,在雨霧裡架起槍陣,“噠噠噠”的槍聲像鞭子似的抽在雨幕上。
“撤!往主陣地退!”李明遠吼著,拽起渾身是血的王二柱。王二柱的腿已經斷了,被拽著走時,在泥地裡拖出長長的血痕,嘴裡卻還在罵:“狗日的……我的麥子……”
小石頭沒能跟上來。他抱著鬼子的腿不肯放,被那個手腕淌血的鬼子用刺刀從後背捅穿。孩子倒在泥地裡時,手裡還攥著顆撿來的步槍子彈,是他昨天剛跟小周要的,說要留著“打大鬼子”。
雨更大了,把血和泥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血哪是泥。李明遠回頭看了一眼,小石頭小小的身子在雨裡一動不動,像株被踩爛的秧苗。他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血珠混著雨水滴落在槍托上。
(二)
退到主陣地時,戰士們已經傷亡過半。三排長為了掩護老鄉撤退,被機槍子彈掃中了胸膛,倒在陷阱旁,身體壓塌了兩個“土地雷”,卻沒能等來引爆的機會。
李明遠把王二柱交給英子,自己趴在掩體裡清點人數。能戰鬥的隻剩二十三人,彈藥也所剩無幾——機槍子彈隻剩半箱,手榴彈不足十顆,步槍子彈平均每人不到五發。
“連長,鬼子在搭浮橋!”小周趴在他旁邊,指著山坳裡的小溪。鬼子正用砍來的樹乾架橋,顯然是想繞過布滿陷阱的主路,從側翼包抄。
李明遠望著雨霧中的鬼子,心裡沉得像灌了鉛。他知道自己犯了錯——太相信“民心穩固”,忽略了鬼子的瘋狂。這股鬼子不是小股騷擾,看裝備和人數,像是專門來清剿根據地的“掃蕩隊”。
“老鄭,把最後兩發迫擊炮炮彈給我!”他吼道。
老鄭抱著炮彈滾過來,渾身是泥,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連長,這是咱最後的家當了……”
“打浮橋!”李明遠沒看他,正用望遠鏡瞄準。雨霧影響視線,他隻能憑著經驗估算彈道,“標尺500,方向左2!”
老鄭把炮彈填進炮膛,拉繩一拽。炮彈在雨幕中劃出弧線,落在離浮橋三米遠的水裡,隻掀起一團水花。
“偏了!”小周急得跺腳。
鬼子被驚動了,機槍立刻調轉方向,“噠噠噠”地朝炮位掃射。子彈打在掩體的石頭上,火星四濺,碎石混著泥水濺了李明遠一臉。
“再來!標尺減50,方向右1!”他抹了把臉,雨水進了眼睛,澀得發疼。
第二發炮彈出去時,李明遠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炮彈穿過雨霧,不偏不倚落在浮橋中間——“轟隆”一聲,剛搭好的浮橋被炸得粉碎,木頭和鬼子的屍體一起被拋進溪水裡,染紅了半條小溪。
“好!”戰士們歡呼起來,聲音卻很快被雨聲吞沒。
但鬼子沒退。他們又開始砍樹,顯然是鐵了心要架橋。更可怕的是,西邊的山梁上出現了鬼子的身影——他們想前後夾擊,把秋收連和沒來得及撤退的老鄉困死在這片剛種下莊稼的土地上。
“英子!帶剩下的老鄉從應急通道撤!快!”李明遠吼道,聲音嘶啞。
溶洞裡的英子聽見了,她正給王二柱包紮斷腿,聞言咬了咬牙,對衛生員說:“你帶著老鄉走,我去幫連長!”
“英子姐!”衛生員想攔她。
“彆廢話!”英子抓起地上的步槍,這是三排長犧牲前握在手裡的槍,槍托上還沾著他的血,“我爹說過,守不住家,救再多傷員也沒用!”
她跑出溶洞時,正看見一個鬼子從側翼摸過來,舉著刺刀刺向李明遠的後背。英子想也沒想,舉起步槍就砸過去——槍托砸在鬼子的鋼盔上,“當”的一聲,鬼子被砸得一個趔趄。
李明遠趁機回身,刺刀捅進鬼子的小腹。他拽起英子往掩體裡拖:“誰讓你出來的?!”
“我不來,你早成篩子了!”英子的手在抖,卻把兩顆手榴彈塞進他手裡,“醫療室還有些酒精,能當燃燒瓶用。”
李明遠看著她被雨水打濕的頭發貼在臉上,眼眶通紅卻眼神堅定,突然想起穿越前看過的戰地照片——那些在戰火裡成長的女性,從來都比想象中更堅韌。
(三)
戰鬥打到午後,雨漸漸小了。山坳裡的泥水被血浸透,變得黏糊糊的,踩在上麵像陷進沼澤。秋收連的陣地被壓縮在不足百米的田埂上,戰士們背靠背站著,手裡的武器五花八門——有步槍,有砍刀,有削尖的木棍,還有王二柱那把斷了的獵槍。
鬼子的輕機槍還在“噠噠”作響,子彈打在田埂的泥土裡,濺起一串串泥珠。一個年輕的戰士剛探出頭想扔手榴彈,就被流彈打中了脖子,血噴在剛灌漿的麥穗上,像給麥子染上了紅鏽。
“連長,子彈打光了!”小周喊道,他的步槍裡已經空了,隻能握著刺刀,刀尖在雨霧裡閃著寒光。
李明遠摸了摸腰間,隻剩最後一顆手榴彈。他看著遠處溪水上重新搭起的浮橋,看著不斷湧過來的鬼子,心裡第一次生出絕望——或許,這次真的守不住了。
就在這時,西邊的山梁上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不是鬼子的馬靴聲,是馬蹄踏在泥地上的“咚咚”聲,還夾雜著熟悉的衝鋒號——“嘀嘀嗒——嘀嘀——”
“是騎兵連!是張連長的騎兵連!”老鄭突然喊道,聲音抖得像風中的樹葉。
李明遠望去,隻見西邊的山梁後衝出一隊騎兵,大約三十人,每人手裡都舉著馬刀,紅旗在雨霧裡像團燃燒的火。領頭的正是騎兵連的張猛,他騎著匹黑馬,馬刀劈砍時帶出的風聲,在雨裡都聽得見。
“狗娘養的!老子來晚了!”張猛的吼聲穿透了槍聲,他的馬刀劈進一個鬼子機槍手的脖子,血噴了他滿臉,“李明遠!還活著沒?!”
“活著呢!”李明遠突然笑了,眼淚混著雨水往下掉,“幫老子把溪上的浮橋炸了!”
“早給你備著了!”張猛從馬鞍上摘下兩顆手榴彈,拉掉引信扔向浮橋。“轟隆”兩聲,剛搭好的浮橋再次塌了,溪水卷著木頭和屍體往下遊淌。
騎兵連像把鋒利的刀,從鬼子側後方猛插進來。馬刀劈砍的脆響、鬼子的慘叫、馬蹄的踐踏聲混在一起,瞬間衝垮了鬼子的陣型。張猛的黑馬像道黑閃電,在鬼子群裡橫衝直撞,馬刀上的血滴落在泥地裡,濺起小小的血花。
李明遠抓住機會,吼道:“衝啊!”
秋收連的戰士們像打了雞血,跟著騎兵連一起衝鋒。李明遠的最後一顆手榴彈扔向鬼子的軍官,炸得對方飛起來,落下時砸在一片土豆地裡,壓爛了剛結的土豆。他撿起地上的一把鬼子步槍,連續放倒兩個想逃跑的鬼子,槍栓拉動時的“嘩啦”聲,此刻聽來格外痛快。
小周跟著張猛的騎兵砍殺,他的刺刀捅進一個鬼子的後背,卻被對方死死抱住。就在他以為要同歸於儘時,張猛的馬刀從旁邊劈過,鬼子的腦袋滾落在泥地裡,眼睛還圓睜著。
“小子,勁挺足!”張猛拍了拍他的肩膀,黑馬在原地刨著蹄子,濺了小週一身泥。
戰鬥持續了不到半個時辰,剩下的鬼子開始潰敗。張猛的騎兵在後麵追,馬刀劈砍時的風聲像在收割麥子,倒下的鬼子屍體在泥地裡鋪成一條血路。
李明遠站在田埂上,看著騎兵連追殺鬼子的背影,突然腿一軟,坐在了泥地裡。泥土裡混著血和麥穗,他抓起一把,麥粒上的血珠順著指縫往下滴,帶著股溫熱的腥氣。
“你小子,差點把命丟在這兒。”張猛騎著馬回來,扔給他一壺水,“上次讓你跟我去主力那邊求援,你非說‘根據地能守住’,這下知道厲害了?”
李明遠喝了口水,水順著嘴角流進脖子裡,涼絲絲的。他知道張猛說的是實話——半個月前他就派人給主力送過信,說鬼子可能有大動作,請求支援。但當時主力正在平型關附近佈防,隻派了騎兵連過來接應,沒想到正好趕上這場硬仗。
“謝了。”李明遠站起身,聲音還有些啞。
“謝啥,都是一家人。”張猛跳下馬,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們秋收連守著這糧地,就是在給咱們主力囤糧,你這兒要是丟了,咱們的肚子都得挨餓。”他看著滿地的屍體和被踩爛的莊稼,臉色沉了沉,“這幫狗娘養的,不光殺人,還毀莊稼。”
英子走過來,給張猛遞了塊乾淨的布:“張連長,擦擦吧。”她的袖口沾著血,是剛才給傷員包紮時蹭的。
張猛接過布,咧嘴一笑:“英子妹子越來越能乾了,上次見你還不敢砍刀呢。”他又對李明遠說,“主力讓我給你帶句話,這根據地得守,但不能硬守。缺人缺槍就說話,咱們多股力量聯起來,讓鬼子顧頭不顧尾。”
李明遠點點頭。他終於明白,穩固的後方從來不是靠一股力量死扛出來的,是靠互相支援、彼此托底——就像騎兵連今天的馳援,就像他們守護的糧地,最終要供給的也是整個根據地的戰士。
(四)
清理戰場時,夕陽從雲縫裡鑽出來,給血汙的土地鍍上了層金紅色。戰士們和老鄉們一起,把犧牲的戰友和鄉親抬到山洞後的空地——那裡要新添一片墳塋,挨著去年犧牲的弟兄們。
王二柱的斷腿被包紮好了,他坐在擔架上,看著小石頭的屍體,眼淚無聲地往下掉。他從懷裡掏出個布包,裡麵是小石頭撿的各種彈殼,有步槍的,有手榴彈的,被孩子用線串成了串,像串奇怪的項鏈。
“這孩子……總說要當解放軍,”王二柱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說要跟著李連長,保護莊稼……”
李明遠蹲下身,把那串彈殼掛在小石頭的脖子上:“他是好樣的,是咱秋收連的人。”他對身後的戰士說,“給小石頭立塊碑,就寫‘秋收連小戰士石向陽’。”
英子帶著婦女們用白布裹住犧牲者的屍體。她的動作很輕,像是怕驚擾了沉睡的人,每裹好一具,就往屍體手裡塞一小把麥粒——這是她從被踩爛的麥穗上捋下來的,說“帶著糧食走,路上不餓”。
張猛的騎兵連在幫忙掩埋屍體。他們的馬拴在田埂邊,低頭啃著帶血的青草,偶爾甩甩尾巴,趕走身上的蒼蠅。張猛站在新墳旁,看著那些簡陋的木牌,突然對李明遠說:“知道為啥主力一定要守住根據地不?”
李明遠沒說話,等著他往下說。
“因為這些墳裡的人,”張猛指著木牌,“他們守的不隻是土地,是咱中國人的根。根要是斷了,就再也長不出新苗了。”他從懷裡掏出份電報,“主力讓我轉告你,平型關那邊打了勝仗,繳獲了不少彈藥,過幾天給你送一半過來。還有,讓你統計下老鄉們的損失,主力會撥糧食過來補種。”
李明遠接過電報,紙頁被雨水泡得有些皺,上麵的字跡卻很清晰。他突然想起剛穿越時,總覺得“根據地”是個抽象的詞,現在才明白,它是由無數具體的人和事組成的——是王二柱家被踩爛的麥子,是小石頭脖子上的彈殼項鏈,是張猛帶來的騎兵連,是主力送來的彈藥和糧食,是每一個願意為這片土地流血的人。
(五)
三天後,主力的補給到了。五馬車彈藥,二十袋糧食,還有十幾個新補充的戰士。送補給的戰士還帶來了個好訊息:平型關大捷,殲滅鬼子一千多人,繳獲了大量物資。
山坳裡的氣氛一下子活了。老鄉們幫著卸車,孩子們圍著彈藥箱好奇地看,戰士們則忙著把新到的子彈搬進倉儲洞,臉上的笑容藏不住。
王大爺帶著幾個老人,給騎兵連的戰士送來了新做的布鞋:“張連長,這鞋糙,彆嫌棄,能擋擋泥。”
張猛接過布鞋,往腳上一套,正好合腳:“大爺您這手藝,比城裡的鞋匠還好!”他又對李明遠說,“騎兵連得回主力那邊了,那邊還等著咱支援。記住,有事兒就發電報,彆硬撐。”
李明遠送他到山口,看著騎兵連的身影消失在山梁後,心裡沉甸甸的。他知道,這次的勝利是靠外援,但不能總指望外援——根據地要真正穩固,終究得靠自己的力量。
他轉身往回走,路過那片被戰火蹂躪的土地。戰士們和老鄉們正在補種莊稼,把踩爛的麥子拔掉,重新播下種子。新翻的泥土裡還能看見暗紅色的血漬,卻在雨水的衝刷下,漸漸融進黑土,像給土地施了肥。
英子蹲在地裡,手裡的瓢正往新播的種子上澆水。她的褲腳還沾著泥,卻哼著不知名的小調,陽光照在她身上,像鍍了層金邊。
“連長,你看!”她指著地裡,“上次被炸的土豆,居然冒出新芽了。”
李明遠走過去,果然看見泥土裡鑽出點新綠,細得像線,卻倔強地往上挺著。他想起那些犧牲的人,想起張猛的話,突然明白:所謂的血沃田埂,從來不是指鮮血白流,而是指那些流淌的血,終究會滋養出新的生命。
他蹲下身,和英子一起補種。指尖插進帶著血腥味的泥土裡,觸到新播的種子,硬硬的,像顆小小的心臟在跳動。
遠處的黑風口又恢複了安靜,但李明遠知道,平靜隻是暫時的。鬼子不會善罷甘休,戰鬥還會繼續,還會有鮮血染紅這片土地。
但他不再害怕了。因為他知道,這片土地上的根,已經紮得太深,深到哪怕被炮火掀翻土層,也能從石縫裡鑽出新芽。
(六)
補種的莊稼沒過多久就冒出了綠苗,星星點點綴在黑土地上,像撒了把碎翡翠。李明遠每天清晨都會去田埂上轉一圈,看著那些幼苗在風裡搖晃,心裡踏實得很。小周說他越來越像個老農,他聽了隻笑——以前總覺得扛槍打仗纔是正經事,現在才懂,守住這些苗,和守住陣地一樣重要。
這天他正蹲在地裡薅草,王二柱拄著柺杖來了。他的斷腿還沒好利索,走一步晃三晃,手裡卻攥著把新磨的鐮刀。
“李連長,我琢磨著,該給這些苗搭個棚子了。”王二柱指著西邊的山,“往年這時候總起秋風,颳得苗倒一地。咱搭個竹棚,既能擋風,又能防著山裡的野物。”
李明遠看著他空蕩蕩的褲管——為了保命,醫生截了他半條腿。這漢子沒掉過一滴淚,今天說搭棚子時,眼裡卻閃著光。
“好啊,”李明遠拍了拍他的肩膀,“讓老鄭帶幾個弟兄跟你搭,材料不夠就去後山砍竹子,記著留夠明年的竹種。”
王二柱咧嘴笑,露出缺了顆門牙的牙床:“放心,俺懂。砍粗的留細的,砍密的留稀的,不能斷了根。”
他轉身要走,又被李明遠叫住:“石頭的墳前,也搭個小棚吧,擋擋雨。”
“哎!”王二柱應得脆生,“俺這就去弄。”
看著他搖晃的背影,李明遠心裡一動。這些日子,村裡的老鄉們都在悄悄變。以前見了戰士總躲著走的張嬸,現在會主動送熱粥到崗哨;總愛唸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劉大爺,天天扛著鋤頭來幫著護苗。他們不再把戰士當外人,也不再把自己當旁觀者。
傍晚收工時,英子匆匆跑來,手裡捏著張字條:“連長,山外傳來訊息,鬼子要在秋收前再來一次掃蕩!”
字條是騎兵連的斥候送來的,字跡潦草,卻透著緊急:“敵約一個中隊,攜迫擊炮,明日拂曉至。”
李明遠捏著字條,指節泛白。一個中隊,少說也有百來人,還有迫擊炮——他們手裡的彈藥剛夠應付小規模衝突,硬拚肯定不行。
“通知下去,”他當機立斷,“今晚連夜轉移!老鄉們帶著糧食和種子進倉儲洞,戰士們分兩撥,一撥掩護,一撥加固洞口偽裝。”
英子剛要跑,又被他拉住:“告訴王二柱,把竹棚拆了,竹子全搬到洞口當鹿砦。讓老鄭把所有‘土地雷’——就是那些埋在土裡的陶罐炸彈,全布在進山的路上。”
“那莊稼……”英子看著剛冒頭的幼苗,眼裡捨不得。
“苗能再種,人不能少。”李明遠聲音沉下來,“帶幾捆最壯的苗進洞,剩下的……隻能賭老天爺留情了。”
夜幕降臨時,山坳裡一片忙碌。老鄉們背著糧食,抱著孩子,沿著秘密通道往倉儲洞挪。戰士們則在路口埋炸彈,砍倒的竹子交叉著擋在路上,竹尖朝上,像片猙獰的荊棘叢。
李明遠站在山梁上,看著星星點點的火把在黑暗裡移動。風吹過光禿禿的田埂,剩下的幼苗在風裡瑟瑟發抖,像在哭。他突然想起張猛說的“根”,這些苗的根還在土裡,隻要人活著,總有再冒頭的那天。
(七)
拂曉時分,鬼子果然來了。迫擊炮的轟鳴震得山搖地動,洞口的偽裝被炸開個豁口,碎石和泥土簌簌往下掉。
“頂住!”李明遠吼著,把最後一顆手榴彈扔出去。爆炸聲裡,他看見英子正抱著個嚇哭的孩子,往洞深處挪。那孩子手裡還攥著顆麥粒,死死不肯放。
洞外的槍聲越來越近,有鬼子已經衝進了第一道防線。老鄭帶著人在洞口拚刺刀,他的胳膊被劃了道深口子,血順著指尖滴在地上,在火光裡像條紅蛇。
“連長!彈藥沒了!”小周哭喊著,手裡的步槍已經斷了槍托。
李明遠摸向腰間,隻剩最後一把匕首。他剛握緊,就看見個鬼子端著槍衝進來,刺刀閃著寒光。他側身躲過,匕首從鬼子肋骨間捅進去,對方的血噴了他一臉。
就在這時,洞外突然傳來熟悉的馬蹄聲——是騎兵連的衝鋒號!
“張猛!”李明遠紅了眼,推開鬼子的屍體往外衝。
張猛的黑馬率先撞開鬼子的陣型,馬刀劈得跟風車似的。他身後跟著的,不光有騎兵連,還有十幾個扛著鋤頭扁擔的老鄉——是王家村和李家坳的鄉親們,他們手裡的家夥雖然簡陋,喊殺聲卻比炮聲還響。
“老子說過,不會讓你硬扛!”張猛在馬上大笑,馬刀削掉一個鬼子的頭盔,“主力抽不開身,這些鄉親說要跟鬼子拚命,攔都攔不住!”
李明遠看著那些熟悉的麵孔——王二柱拄著柺杖,用鐮刀砍傷了一個鬼子的腿;張嬸舉著燒紅的鐵鉗,燙得鬼子嗷嗷叫;連最膽小的劉大爺,都用扁擔打斷了一個鬼子的槍。
原來,根早就紮在了每個人心裡。
戰鬥結束時,朝陽正好爬上山頭。陽光照在布滿彈痕的竹棚骨架上,照在老鄉們帶血的農具上,照在騎兵連的馬背上,也照在那些被踩倒、卻沒斷根的幼苗上。
李明遠蹲在田埂上,看著土裡重新挺直腰桿的綠苗,突然明白:所謂根據地,從來不是一片完美無缺的淨土,是哪怕被炸得粉碎,也能憑著一股子勁重新站起來的地方。是戰士手裡的槍,是老鄉手裡的鋤頭,是孩子攥著的麥粒,是每個人心裡那點“不能輸”的念想。
他從懷裡掏出顆麥粒,埋進土裡。英子走過來,遞給他塊乾淨的布:“擦把臉吧,張連長說,主力要在咱這兒建個糧倉,以後啊,咱的糧食夠整個根據地吃的。”
李明遠擦著臉,笑了。遠處,騎兵連的馬蹄聲漸遠,老鄉們已經開始重新搭竹棚,孩子們在田埂上追逐,手裡舉著剛抽穗的麥芽。
風拂過,新苗在土裡輕輕搖晃,像在應和著什麼。這一次,李明遠敢肯定,它們能長到秋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