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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的試錯清單 與母親的徹底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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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與母親的徹底和解

小店開業那天,是鎮上許久未有的熱鬨。

我給它取名“意境”。這兩個字,是我在上海失眠的無數個夜裡,在心底反複描摹過的。它藏著咖啡與書卷交織的意,也藏著我林意從廢墟裡重新站起來的境。鎮上的人們,尤其是那些年輕人,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三三兩兩地站在門口,透過那扇我特意淘來的舊木框玻璃門,好奇地向裡張望。

店不大,陽光卻很慷慨。從上午九點到下午五點,總有一束光會斜斜地打進來,懶洋洋地在深色的木地板和一排排書架上遊走,最後停在那台黑膠唱片機上。我從上海揹回來的那些唱片,成了小店的靈魂。當萊昂納德·科恩那如煙草般粗糲的嗓音響起時,我便知道,這裡不再是上海那個讓我喘不過氣的牢籠,而是我用雙手,為自己,也為陳澤的記憶,築起的一方小小天地。

開業後的日子,像上了發條的鐘,忙碌得不見天日。

清晨,當第一縷天光剛剛染上窗欞,我便已在店裡。空氣中彌漫著咖啡豆被烘焙後焦糖化的香氣,那是我一天中最安心的時刻。我迷戀那種親手將一顆顆青澀的豆子,變成能慰藉人心的醇厚液體的過程。磨豆機發出低沉的轟鳴,熱水注入濾紙時發出“沙沙”的聲響,咖啡液一滴滴墜入分享壺中,像時間的沙漏。這每一個步驟,都像是陳澤曾在我耳邊輕聲的指導,讓我感到他從未離開。

午後,客人們陸續到來。有放了學的學生,捧著一本漫畫書在角落裡看得咯咯直笑;有鎮上的文藝青年,戴著耳機,在筆記本上敲敲打打;還有些像我一樣,從大城市回來,尋找片刻安寧的同齡人。他們會坐在窗邊,點一杯我親手衝泡的“雲南之光”,陽光將他們翻動書頁的手指照得透明。

而媽媽,則像一隻盤旋在我身邊的、憂心忡忡的母鳥。

她最初對我開店這件事,是全然的不理解,甚至帶著幾分被冒犯的惱怒。在她眼中,我這個在上海名牌大學畢業、在外企做到了主管的女兒,本該是她的驕傲。如今,卻像個打了敗仗的士兵,灰溜溜地跑回老家,做起了這種“伺候人”的營生。

“意意啊,你每天天不亮就起,臉都熬黃了,圖個啥?”她總是在我最忙的時候,拿著一塊抹布,在我身邊擦來擦去,嘴裡唸叨著,“這小店能賺幾個錢?你看隔壁王阿姨的兒子,在縣裡當公務員,多體麵。”

我總是耐著性子解釋:“媽,我不累,我喜歡做這個。這是我的事業,我的夢想。”

“夢想能當飯吃?”她立刻頂回來,聲音不大,卻像一根針,精準地刺向我,“一個女孩子家,快三十了,正經事是找個好人家嫁了。你看看你,一天到晚跟這些咖啡豆、破書打交道,什麼時候能找到物件?”

我們之間的對話,總是這樣開始,又這樣不歡而散。那道在上海時隔著電話線都清晰可感的牆,如今麵對麵,愈發顯得厚重而冰冷。我知道她心疼我,但她的心疼,像一件尺寸不對的毛衣,穿在身上,紮得我渾身難受。

直到那個週六的下午,牆上裂開了一道縫。

那天天氣極好,店裡座無虛席,連門口都站著等位的人。我忙得腳不沾地,像個高速旋轉的陀螺。剛為三號桌的客人做完一杯拿鐵,準備為下一位客人製作時,那台我花重金買來的意式咖啡機,突然發出一陣刺耳的“嘎吱”聲,隨即像斷了氣一般,所有的指示燈瞬間熄滅,蒸汽棒無力地垂了下來。

我的心,也跟著那燈光一起,沉入了穀底。

我重啟了幾次,檢查了電源,都無濟於事。店裡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客人們的竊竊私語,像無數隻小蟲,鑽進我的耳朵裡,嗡嗡作響。我感覺臉頰在發燙,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怎麼回事啊?我的咖啡還沒好呢?”有客人不耐煩地問。

我急得團團轉,腦子裡一片空白。維修師傅的電話打不通,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小鎮,一時半會兒我又能去哪裡找人來修?

就在我手足無措,幾乎要當眾哭出來的時候,一隻布滿薄繭的手,輕輕拍了拍我的後背。

是媽媽。

她一直默默地在角落裡幫我擦桌子,此刻,她走到我身邊,看著我通紅的眼睛,沒有一句抱怨,也沒有一句“我早就說過”。她隻是擼起袖子,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沉穩而堅定的語氣說:“慌什麼!大家夥兒等著呢,機器壞了,你不是還有手嗎?你平時神神叨叨地跟客人說什麼‘手衝纔是咖啡的靈魂’,現在就讓他們見識見識。”

我愣住了,呆呆地看著她。

她二話不說,拿起磨豆機,雖然動作有些生澀,但還是準確地調到了適合手衝的刻度,幫我把咖啡豆磨好。然後,她走到吧檯前,用她那帶著濃重鄉音的普通話,清了清嗓子,對著滿屋子的客人喊道:“不好意思啊各位,我們店裡的洋機器鬨脾氣了,今天啊,我閨女親自給大家做手衝咖啡!這可是最考驗功夫的,比那機器做的有味道多了!大家多擔待,耐心等一等啊!”

客人們先是一愣,隨即被我媽這番質樸又帶著點江湖氣的喊話給逗樂了,店裡的氣氛瞬間緩和下來。有人甚至鼓起了掌,喊道:“好!阿姨,我們就等著喝老闆娘親手衝的!”

那一刻,我看著媽媽略顯佝僂的背影,眼眶一熱。那堵橫亙在我們之間的牆,彷彿被她這幾句樸實的話,硬生生砸開了一個缺口,透進了光。

我深吸一口氣,穩住微微顫抖的手,拿起了手衝壺。

熱氣氤氳中,我想起了陳澤。想起他曾怎樣握著我的手,教我水流要如何平穩,如何畫圈。我想象著他就站在我身邊,用他那溫和的眼神鼓勵著我。我的心,漸漸靜了下來。

一壺,兩壺,三壺……醇厚的咖啡香氣再次彌漫了整個小店。客人們品嘗過後,紛紛讚不絕口,說今天的咖啡味道格外的好。媽媽站在一旁,看著客人們滿意的笑容,臉上露出了比我還自豪的神色,嘴角咧到了耳根。

那次“事故”,成了我們母女關係的轉折點。

從那以後,媽媽再也沒提過讓我去找公務員結婚的話。她像是突然打通了任督二脈,開始真心實意地投入到我的咖啡事業裡。她不再是我身邊的“監工”,而成了我最得力的“合夥人”。

她會幫我打理店裡的花草,把它們養得綠油油的;她會學著幫我招待客人,用她那獨特的親和力,跟每一個進店的人拉家常,向他們驕傲地介紹:“這是我閨女從雲南大山裡找來的豆子,香得很!”她甚至發動了村裡的七大姑八姨,幫我聯係那些世代種植咖啡的咖農,為我找到了更多優質且獨特的咖啡豆源頭。

我們的相處時間多了,話也多了。不再是劍拔弩張的爭吵,而是在打烊後,一邊收拾店鋪,一邊聊著白天的趣事。

那天晚上,小鎮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店裡早早地沒了客人,我放著一張凱斯·傑瑞特的鋼琴曲,和他即興的、隨性的音符一起,整理著書架。媽媽在吧檯裡,仔仔細細地擦著每一個咖啡杯。

暖黃的燈光下,她的側影顯得格外安詳。

“意意啊,”她突然開口,聲音很輕,像是怕驚擾了這寧靜,“媽以前總覺得,女孩子家,書讀得再好,工作再能乾,最後還是要找個好男人嫁了,那纔算是過上了好日子。”

我停下手裡的動作,轉過身,靜靜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媽這輩子……”她頓了頓,放下手中的杯子,聲音有些沙啞,“一個人把你拉扯大,受了多少委屈,看了多少白眼,你可能不知道。那時候,家裡水管壞了,我一個女人家,弄得滿身是水也修不好,隻能半夜去敲鄰居家的門;你發高燒,我背著你,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鎮上的衛生院跑,摔了好幾跤……”

她的眼眶紅了,燈光下,我能看到那裡麵閃爍的淚光。

“媽就是怕你,怕你像媽一樣,一個人孤零零地過一輩子。生病了沒人遞杯熱水,受了委屈沒個肩膀靠,連換個燈泡都要自己踩著凳子爬高爬低……那凳子要是不穩,摔下來怎麼辦?”

她哽咽著,幾乎說不下去,“媽就是怕,怕哪天媽……媽不在了,就剩下你一個人在這世上,連個說知心話的人都沒有……”

話音未落,我的眼淚已經決了堤。

那些曾經被我認為是“控製”和“逼迫”的言語,在這一刻,被還原成了它們最本真的模樣——那是一個母親,傾儘一生,笨拙而又深沉的愛與恐懼。

我衝過去,從吧檯後麵緊緊地抱住了她。我能感受到她瘦弱身體的顫抖,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那是從小到大,我最熟悉的味道。

“媽,對不起……對不起……”我泣不成聲,把臉埋在她的肩窩裡,“我以前總不懂你,我以為你隻是想讓我結婚,過你認為對的生活……”

媽媽也緊緊地回抱著我,溫熱的眼淚打濕了我的後頸。她拍著我的背,像小時候哄我睡覺那樣:“傻孩子,媽怎麼會不懂你呢?媽隻是……隻是太怕了。現在好了,看著你每天忙著自己喜歡的事,開開心心的,媽就什麼都放心了。”

那個雨夜,我們母女倆相擁而泣,彷彿要把這三十年來積壓在心底的隔閡、誤解和淚水,一次性地全部傾瀉出來。

牆,終於徹底倒塌了。

那一晚之後,我真正地回到了家。媽媽不再是那個高高在上、口是心非的嚴厲母親,我也不再是那個一心隻想逃離、叛逆固執的女兒。我們是血脈相連的親人,是並肩作戰的夥伴,是在這間名為“意境”的小店裡,彼此溫暖,相依相伴的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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