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試錯清單 老家的咖啡與書店夢想
老家的咖啡與書店夢想
飛機在昆明長水機場降落時,舷窗外的天空是一種近乎蠻橫的湛藍,大團大團的白雲像是棉花糖,低得彷彿一伸手就能揪下一塊。我貪婪地看著,感覺自己像是從一個幽深昏暗的海底,終於掙紮著浮上了水麵,猛吸了一口久違的空氣。
上海的記憶,像一場退潮,在我腦海中緩緩向後褪去。那些高聳入雲的玻璃幕牆,地鐵裡擁擠而沉默的人群,黃浦江邊璀璨卻冰冷的燈火,以及那個轉角,那個再也不會有他身影的咖啡館……這一切,都隨著飛機的降落,被暫時封存在了另一個時空。
推著行李車走出到達大廳,一股混雜著紅土氣息和濕潤植物味道的空氣撲麵而來。這是雲南的味道,帶著一種野性的、蓬勃的生命力,與上海那種精緻的、帶著工業水汽的潮濕截然不同。陽光有些刺眼,我眯了眯眼,在接機的人群裡一眼就看到了媽媽。
她比我記憶裡又蒼老了一些,頭發在鬢角處添了更多的銀絲,穿著一件洗得有些發白的碎花襯衫,站在人群裡顯得有些侷促。她大概從未想過,那個當初鐵了心要逃離小鎮的女兒,會真的以這樣一種“落魄”的姿態回來。
“媽。”我走過去,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鬆些。
她看到我,臉上的表情極為複雜。那是一種混合了震驚、擔憂、責備,以及一絲被小心翼翼藏起來的欣喜的矛盾體。“你怎麼……真的就回來了?”她接過我的行李車,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泛白,彷彿想通過這個動作來確認我的歸來是真實的。
“嗯,回來了。”我笑了笑,感覺臉上的肌肉有些僵硬。我知道,這一刻,說什麼都顯得蒼白。
回家的路是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媽媽請了鄰居家的車。一路上,她都在絮絮叨叨,問我在上海是不是受了什麼天大的委屈,是不是被人騙了,是不是工作不順心被開除了。她所有的想象,都指向了一種“失敗”。
“你那個工作,一個月不是好幾萬嗎?說不要就不要了?你是不是傻?”
“回來能做什麼?我們這個小地方,哪有你待的地方?”
“你跟媽說實話,是不是談朋友被人甩了?沒關係,上海男人都靠不住,媽再給你張羅我們這邊的……”
我靠在車窗上,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田野和山巒,沒有過多地辯解。我隻是說:“媽,我累了,想換個活法。”
“換個活法?”她拔高了音調,像是聽到了什麼天方夜譚,“活法是隨便換的嗎?你都三十了,不是小孩子了!”
我閉上眼,不再說話。我知道,我和她之間,隔著的不隻是幾千公裡的距離,更是兩代人截然不同的價值觀和人生體驗。
到家後,那種熟悉的、混雜著陳舊木傢俱和媽媽身上皂角粉味道的氣息將我包裹。一切都沒有變,牆上還掛著我大學時的照片,照片上的我笑得無憂無慮,對未來充滿了幻想。
媽媽依舊是那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女人。前腳還在數落我“沒出息”、“不爭氣”,後腳就一頭紮進了廚房,乒乒乓乓地忙活起來。晚飯時,桌上擺滿了菜,汽鍋雞、香茅草烤魚、油燜雞樅……全是我小時候最愛吃的。
“吃啊,看什麼看?在外麵吃不到這些吧?”她一邊給我夾菜,一邊嘴裡還不饒人,“我看你瘦得跟個猴兒似的,在上海是不是天天就喝你那個什麼……哦,咖啡,那玩意兒能當飯吃嗎?”
我默默地扒著飯,雞湯的鮮美滑過喉嚨,溫暖了我的胃,也似乎熨帖了一下我那顆千瘡百孔的心。我沒有立刻告訴她陳澤的事,也沒有提那個遙遠的夢想。我怕她不理解,怕她覺得我是在為什麼虛無縹緲的東西放棄了實實在在的人生。
那種微妙的隔閡,在我們之間無聲地流淌。她想不通,我一個在上海陸家嘴的高階寫字樓裡,穿著精緻套裝,踩著高跟鞋,對客戶侃侃而談的銷售主管,怎麼會突然想回到這個塵土飛揚的小鎮,去開一個她聽都沒聽說過的“咖啡書店”。
“你要開店?開什麼店?”晚飯後,我終於還是和她攤了牌。
她手裡的碗“哐當”一聲放在桌上,眼睛瞪得老大,“你把上海的工作辭了,回來開店?你瘋了?”
“媽,我很認真。”
“你拿什麼開?你有本錢嗎?你知道做生意多難嗎?你那點工資,在上海夠花,在我們這兒能經得起幾天折騰?”
“我存了些錢,夠了。”
“不夠!遠遠不夠!林意,你聽媽說,你彆犯傻,明天就回上海去,跟你老闆好好認個錯,工作還能要回來……”
那天晚上,我們終究還是吵了一架。雖然不像以前那樣激烈到摔門拉黑,但那種不被理解的無力感,還是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看著窗外小鎮寧靜的夜空和稀疏的星星,眼淚無聲地滑落。
接下來的幾天,我開始在小鎮上物色合適的店麵。我走遍了每一條熟悉的街道,青石板路被歲月磨得光滑,路邊的三角梅開得熱烈而奔放。這裡的生活節奏很慢,人們坐在家門口曬太陽、聊天,狗懶洋洋地趴在地上打盹,時間在這裡彷彿被拉長了。
我最終在一個老街的儘頭,找到了一個幾乎被遺忘的院子。那是一座老舊的木結構建築,帶著濃鬱的民族風情。朱紅色的木門上,銅環已經生了綠鏽。我推開那扇虛掩的門,門軸發出“吱呀”一聲悠長的呻吟,彷彿在訴說著過往的歲月。
院子不大,卻彆有洞天。地上鋪著青石板,石板縫裡長出了青苔。院子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榕樹,枝繁葉茂,像一把撐開的巨傘,將整個院子都籠罩在陰涼之下。樹下,還有一口早已廢棄的老井。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斑駁的光影,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好聞的、混雜著泥土和植物腐葉的味道。
那一刻,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就是這裡了。
我找到了院子的主人,是一位姓王的阿婆。她告訴我,這院子是她祖上傳下來的,已經空置好幾年了。她聽我說要租下來開咖啡書店,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好奇。
“咖啡?就是城裡人喝的那種黑乎乎的水嗎?”
我笑著點點頭:“是,阿婆。我還想在裡麵放很多書,大家可以一邊喝咖啡,一邊看書。”
“那敢情好,”阿婆笑了,露出掉了幾顆牙的牙床,“這院子啊,就得有點人氣才行。”
租下院子後,我開始了漫長而瑣碎的裝修。我沒有請設計師,而是親力親為。我畫了幾十張設計圖,把我在上海看過的所有藝術展、逛過的所有特色小店,都融入到了我的想象中。
我請了鎮上最好的木匠張師傅,他是個五十多歲的男人,手藝精湛,但脾氣有點倔。他看著我的圖紙,眉頭擰成了疙瘩。
“小林啊,你這個……又是書架又是吧檯的,又是玻璃又是木頭的,能行嗎?”
“張師傅,您就按我畫的來,肯定行。”
“你這個吧檯,要這麼高,這麼寬,浪費木料嘛。”
“張師傅,”我耐心地解釋,“這個高度,人站著衝咖啡才最舒服,手腕和肩膀纔不會累。”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嘟囔著:“講究真多。”
我腦海中全是陳澤的身影。是他告訴我,一個好的吧檯,是咖啡師最好的戰友。他曾帶著我,用尺子量過他店裡吧檯的每一個尺寸,告訴我為什麼要這樣設計。如今,我將他的理念,複刻到了這個雲南邊陲的小鎮上。
裝修的過程,也是我和媽媽關係緩和的過程。她一開始堅決反對,每天都唉聲歎氣。但看我每天起早貪黑,一身塵土地在工地上忙活,眼神裡的責備漸漸變成了心疼。她開始每天給我送飯,用一個大大的保溫桶裝著。
“就知道瞎忙,飯也不知道按時吃。”她把飯盒重重地放在一張鋪滿灰塵的桌子上,嘴裡抱怨著,手卻已經麻利地把飯菜一樣樣擺了出來。
有時候,她會站在一邊看我指揮工人乾活,看我為了一個細節和張師傅爭得麵紅耳赤。她或許還是不理解我到底在做什麼,但她看到了我的認真和投入。
院子漸漸有了雛形。我將一整麵牆都做成了頂天立地的書架,另一側則是長長的咖啡吧檯。我淘來了各種老舊的桌椅,自己動手打磨、上漆。我將那口老井清理乾淨,在周圍種上了花草。我還把陳澤留給我的那套手衝咖啡裝置,小心翼翼地擦拭乾淨,擺放在吧檯最顯眼的位置。每次看到它們,我都覺得陳澤還在,他隻是去了趟遠門,很快就會回來,笑著對我說:“意意,來,今天我們嘗嘗耶加雪菲。”
為了尋找最好的雲南咖啡豆,我開始往更深的山裡跑。我開著一輛買來的二手車,在盤山公路上顛簸。我拜訪當地的咖啡種植園,和那些麵板黝黑、笑容淳樸的咖農們一起吃飯、聊天。
在一個叫“雲嶺”的村子,我認識了一位叫阿普的大叔。他帶我去看他的咖啡林,那是一片生長在半山腰的紅色土地,咖啡樹上掛滿了紅得發紫的咖啡櫻桃,像一顆顆瑪瑙。
“我們的咖啡,都是喝山泉水,曬太陽長大的。”阿普大叔自豪地對我說,“城裡人就喜歡那些外國豆子,說我們雲南的豆子不行。其實,是他們不懂。”
我跟著他學習如何采摘、如何進行日曬和水洗處理。晚上,我們就在他家的火塘邊,用最古老的方式烘焙咖啡豆,然後磨碎,衝泡。那晚的咖啡,帶著一股煙火和堅果的焦香,味道粗獷而有力,我卻喝出了眼淚。
我終於明白了陳澤的夢想。他不是隻想做一個咖啡師,他是真的想讓這些被埋沒的、來自中國的優質咖啡豆,被世界看到。這個夢想,如今,成了我的。
我開始搭建我的網店。我為每一種咖啡豆拍攝精美的照片,撰寫詳細的介紹。我用我在金融銷售領域學到的所有知識,去包裝、去推廣這些來自家鄉的“寶貝”。
我在網店的首頁寫下這樣一段話:
“你好,歡迎來到‘意境歸途’。這裡的每一顆咖啡豆,都來自彩雲之南。它們在紅土地上生長,沐浴著高原的陽光和雨露,由一雙雙質樸的手采摘、處理。它們或許沒有華麗的名字,卻有著最真實、最純粹的風味。我希望,通過這一杯咖啡,能讓你品嘗到遠方的風,和這片土地的故事。也希望,每一個在城市中漂泊的靈魂,都能在這裡找到心靈的歸途。”
媽媽偶爾會來店裡幫忙,她已經能熟練地幫我給咖啡豆進行真空包裝和貼標簽。有一天下午,她看著我坐在電腦前劈裡啪啦地打字,忽然開口問我:“意意,你做的這些,開心嗎?”
我愣了一下,轉過頭看著她。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給她花白的頭發鍍上了一層金邊。我重重地點了點頭:“媽,我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
她沒再說什麼,隻是轉身走開,我卻看到她擡手,悄悄抹了一下眼角。
院子終於裝修好了。我給它取名“意境咖啡書店”。開業那天,沒有鞭炮,沒有花籃。隻有莉娜、周琪和蘇雅,她們從上海千裡迢迢地趕來,給我送來了最真摯的祝福。
看著這個傾注了我所有心血和情感的空間,看著朋友們的笑臉,和媽媽眼中那一絲不易察覺的驕傲。我感到自己像一棵樹,終於在經曆了暴風雨的摧殘後,將根深深地紮進了屬於自己的土地裡。
我的人生,彷彿也隨著這滿屋的咖啡與書香,重新散發出屬於我的,帶著一絲苦澀回甘的,獨特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