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牢山筆錄 第27章 日落下的紅色洪流
洞穴中的短暫寧靜被徹底打破。那條被火蟻抬運的人腿,像一根冰冷的毒刺,不僅僅紮進了眼裡,更是深深楔入了每個人的靈魂深處。先前與鱷魚搏鬥的疲憊、墜落瀑布的震蕩、身上的累累傷痕,在這具體而微的殘酷證據麵前,都顯得如此微不足道。恐懼不再是一種模糊的情緒,它有了重量,有了溫度——那是腐爛血肉的粘稠和死亡本身的冰冷。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幾乎要凝固的壓抑。七月的胃部一陣翻江倒海,她猛地捂住嘴,強忍著乾嘔,眼淚不受控製地湧了上來,不僅僅是因為惡心,更是因為一種徹骨的寒意。城城的臉色比剛才更加慘白,他死死盯著那條逐漸被抬遠的人腿,彷彿看到了自己可能的未來,受傷的腿似乎也傳來一陣更加尖銳的幻痛。秦川感到一股涼意從尾椎骨直衝天靈蓋,握著戰術手電的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光束微微顫抖著。就連經驗豐富的李建國,呼吸也明顯粗重了幾分,他臉頰上的肌肉繃緊,眼神深處掠過一絲即使麵對山林猛獸時也未曾有過的驚悸。
“我們不能待在這裡了。”李建國的聲音乾澀沙啞,像砂紙摩擦著岩石,他用手肘支撐著,試圖憑借自己的力量站起,但背部的劇痛讓他悶哼一聲,動作僵在半途,額頭上瞬間沁出豆大的冷汗,在昏暗的光線下閃爍著微光,“那些螞蟻是往上遊去的,這裡離它們的‘運輸路線’太近,不安全。它們能來一次,就能來第二次…而且,誰知道這隻是零星小隊,還是…”他頓了頓,沒把那個更可怕的猜測說出口。
“可是李叔,你的傷,還有城城的腿……”七月的聲音帶著哭腔,她看著李建國因痛苦而扭曲的臉龐,又看看城城那腫得老高的腳踝,感覺前所未有的無助。移動,意味著巨大的風險和痛苦;停留,則可能意味著被包圍,被吞噬。這是一個兩難的絕境。
“死不了。”李建國從牙縫裡擠出這三個字,彷彿每一個音節都耗費著他巨大的力氣。他最終在秦川的攙扶下,勉強站了起來,但腰背無法挺直,隻能以一種佝僂的姿態站立,每一次細微的移動都讓他倒吸冷氣。“留在洞裡,萬一被螞蟻發現,就是甕中之鱉,連周旋的餘地都沒有。趁現在天黑,它們或許…或許活動會有所變化,我們得走,找個更隱蔽的地方,至少…至少要有退路。”
最終的決定是離開洞穴,但不是沿著那條彷彿通往蟻巢核心的、危機四伏的溪流上遊,而是嘗試爬上瀑布一側相對陡峭的岩壁。那裡看起來植被更稀疏,岩石裸露,或許能減少與地麵昆蟲接觸的機會,從上方繞過這片死亡區域,希望能找到一條脫離蟻群活動範圍的路。這是目前唯一看似可行的選擇,儘管所有人都知道,這對於兩個重傷員來說,無異於一次酷刑。
這無疑是一次艱難的、近乎自殺式的跋涉。岩壁因為常年被瀑布的水汽浸潤,覆蓋著一層滑膩的苔蘚,濕冷異常。可供攀援的縫隙和突出的岩石寥寥無幾,而且大多鬆動。城城幾乎是用單腳在跳躍,每一下撞擊在岩石上,都讓他痛得眼前發黑,牙齒深深陷入下唇,嘗到了血腥味也不自知。李建國的情況更糟,他無法彎腰,無法靈活運用手臂,每一次向上的牽引,都主要依靠臂力和秦川、七月的推拉,背部的傷口被劇烈拉扯,彷彿有燒紅的烙鐵在反複熨燙,劇烈的痛楚讓他渾身肌肉都在不受控製地顫抖,汗水浸透了本就襤褸的衣衫,混合著之前傷口滲出的血水,散發出濃重的血腥和汗臭。
秦川和七月拚儘了全力。秦川將剩餘的繩索和揹包帶連線起來,一端係在自己腰上,另一端小心翼翼地繞過李建國的腋下,他在前麵尋找相對穩固的落腳點,然後幾乎是靠蠻力一點點地將李建國向上拖拽。七月則跟在城城身後,用自己的肩膀和後背頂住他,防止他後仰摔倒,同時還要不斷提醒他注意腳下。她的手臂早已痠麻,指甲在粗糙的岩石上磨破,鮮血淋漓,卻渾然不覺。黑子展現出了驚人的敏捷和靈性,它憑借著利爪和輕盈的身軀,在人類難以企及的陡峭處跳躍,不時用嘴叼住垂下的藤蔓拉扯,試圖為後麵的人創造借力點,它喉嚨裡發出低低的、焦急的嗚咽聲,琥珀色的眼睛裡充滿了擔憂和警惕。
這段並不算特彆高的崖壁,他們花費了將近一個小時才勉強爬完。當最後一個人——被秦川幾乎是用拖的方式拉上崖頂的城城——癱軟在相對平坦的地麵上時,所有人都像被抽走了骨頭一樣,連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肺部火辣辣地疼,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動,幾乎要跳出來。李建國直接趴在了地上,臉埋在粗糙的砂石和草葉裡,肩膀劇烈地起伏著,發出破風箱一般的喘息。城城抱著受傷的腿,蜷縮成一團,身體因為脫力和疼痛而微微痙攣。
崖頂是一片相對平坦的高地,樹木確實稀疏了許多,主要是低矮的灌木和頑強的雜草。夜風毫無遮擋地吹過,帶來一絲涼意,也讓他們被汗水浸透的身體感到一陣寒意。視野開闊了許多,能清晰地看到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剪影和深邃的、開始綴上星辰的夜空。然而,這短暫的喘息和相對開闊的視野,並沒能帶來絲毫安全感。
秦川掙紮著坐起身,習慣性地檢查著所剩無幾的裝備。手電筒的光線已經變得昏黃,電池即將耗儘。水壺裡隻剩下小半壺水,食物更是寥寥無幾。他擰開水壺,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濕潤一下乾得發痛的喉嚨,然後將水壺遞給旁邊的七月。七月接過,卻沒有喝,而是先湊到了城城嘴邊。城城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勉強喝了一小口。
就在這時,一直強忍著劇痛、拄著樹枝試圖調整姿勢的城城,下意識地望向之前火蟻運輸隊消失的上遊方向。他原本隻是想確認一下那個方向的動靜,內心深處還殘留著一絲僥幸,希望那隻是偶然現象。
然而,下一刻,他全身的血液彷彿瞬間凍結,心臟驟停!
“看……看那邊!”他的聲音尖利得不似人聲,因極致的驚駭而扭曲變調,握著樹枝的手指劇烈顫抖著,指向遠方的山穀盆地,彷彿看到了地獄的入口。
眾人被他的叫聲驚得心頭一跳,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
在夕陽最後一抹如血般淒豔的光輝映照下,遠方那片廣袤的、他們原本打算繞開的山穀盆地,此刻正上演著一幅足以讓任何人靈魂戰栗的地獄景象!
那不是一條“運輸隊”,那是一片洪流!一片無邊無際的、暗紅色的、彷彿擁有生命的粘稠洪流!
數以百萬、千萬計的火蟻,如同從地底深處湧出的熔岩,覆蓋了整個穀地,目光所及之處,儘是那種令人作嘔的暗紅!它們並非雜亂無章,而是形成了幾股清晰的、巨大的、如同主乾河流與無數支流般的暗紅色“動脈”和“靜脈”,正從四麵八方的叢林深處湧出,朝著穀地中央某個看不見的點瘋狂彙聚!這些“河流”並非平靜地流淌,而是在蠕動,在翻滾,彼此擠壓,層層疊疊,在夕陽的餘暉下反射出一種粘稠而詭異的油光,彷彿一片沸騰的血海。即使相隔如此之遠,那無數火蟻肢節摩擦形成的、低沉而宏大的“沙沙”聲,也如同持續不斷的海嘯般隱隱傳來,不再是模糊的背景噪音,而是帶著實質的重量,震撼著他們的鼓膜,碾壓著他們的心靈,讓人產生一種窒息的錯覺。
這景象,比之前遭遇的任何一次攻擊都更加令人絕望。這已經不是獵食,這是一場戰爭,一場由螞蟻發動的、規模浩大到超乎想象的軍事行動!一種高度組織化、絕對服從的集體意誌,在這片山穀中冰冷地展現,其殘酷和高效,遠超任何人類軍隊。
“它們……它們在乾什麼?”七月癱坐在地上,嘴唇不受控製地哆嗦著,眼前這末日般的場景抽乾了她最後一絲力氣和勇氣。她感覺自己的身體在發冷,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懼讓她想要尖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秦川猛地抓起掛在胸前的望遠鏡——這是他從混亂中搶救出來的少數幾件有用裝備之一,雖然鏡片有裂痕,但還能使用。他顫抖著調整焦距,將鏡頭對準那片紅色的海洋。視野拉近,那暗紅色的洪流細節更加清晰得令人頭皮發麻——他看到那些數量最多的、體型較小的工蟻構成了洪流的主體,它們如同不知疲倦的細胞,承載著整個群體的基礎運作。而那些體型碩大、顎鉗猙獰、甲殼呈現出暗紫色金屬光澤的兵蟻,則像冷酷的督戰軍官,密集地分佈在“河流”的邊緣和關鍵節點,觸角高頻抖動著,似乎在傳遞資訊或維持秩序。他甚至看到,在一些較大的“支流”中,火蟻們不僅僅是在移動,它們還在協作搬運著令人膽寒的“物資”:除了之前看到的、依稀可辨的動物(甚至可能是人)的殘肢,還有整棵被齊根啃斷、隻剩下主乾的小樹、被磨成規則形狀的大塊岩石、泥土團……以及,一些閃爍著金屬光澤的、明顯是人類造物的碎片——也許是某個不幸遇難者的水壺、指南針外殼,甚至是槍械的零件!
“它們在……建設?”秦川放下望遠鏡,臉上毫無血色,聲音乾澀,“或者說……在集結?在準備著什麼……”他無法找到準確的詞語來描述這種超乎理解的集體行為,一種巨大的、非人的意誌正在這片土地上運作,這種感覺讓他不寒而栗。
李建國沒有說話,他渾濁卻銳利的眼睛死死盯著那片紅色的海洋,臉上的皺紋在夕陽最後的微光下如同刀刻的溝壑,充滿了凝重和一種近乎預知的恐懼。他看到了更多——憑借著他多年山林經驗培養出的敏銳觀察力,他注意到,在那洪流彙聚的中央區域,地表並非平坦,而是隱隱隆起一個巨大無比的、如同火山口般的暗紅色結構!所有的螞蟻“河流”最終都如同百川歸海般彙入其中。那結構並非靜止,而是在微微地、有節奏地搏動著,彷彿一個正在呼吸的、活著的巨大器官,或者……一個正在孵化的、孕育著未知恐怖的卵囊。那是什麼?蟻後所在的、超乎想象龐大的王台?還是一個……用於某種更可怕目的的巢穴核心?
“我們必須離開這裡,立刻!馬上!”李建國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迫和深入骨髓的恐懼,他甚至試圖強行撐起身體,卻又因劇痛而踉蹌了一下,“這不是狩獵,不是覓食!這不是我們能理解的力量!等到天黑透,這些東西的活動模式可能會改變,活動範圍會擴大到什麼地步,誰也不知道!”
他的話音剛落,彷彿是為了印證他最深沉的恐懼,穀地中央那隆起的、搏動著的巨大結構頂端,突然毫無征兆地亮起了一點極其耀眼的、如同燒熔鋼鐵般的熾白色光芒!那光芒並非持續燃燒,而是如同一次強烈的心跳搏動,一閃即逝!但就在那一瞬間,所有彙聚的火蟻洪流彷彿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注入了新的能量,移動速度陡然加快!那原本低沉宏大的“沙沙”聲也瞬間拔高,變成了更加尖銳、更加充滿侵略性和毀滅**的轟鳴,如同萬千把銼刀在同時刮擦著岩石和靈魂!
夕陽終於徹底沉入墨綠色的山脊之下,最後一絲光亮被濃稠的黑暗貪婪地吞噬。深邃的、布滿陌生星辰的夜幕,如同巨大的黑絨布,迅速籠罩了整個天地。
然而,那片廣袤的穀地中,暗紅色的洪流卻並沒有因為黑夜的到來而沉寂,反而變得更加醒目!它們身上散發出的微弱紅光——或許是某種生物熒光,或許是甲殼反射的某種未知能量——此刻連成一片,如同在大地上鋪開了一張流動的、燃燒的、活生生的地獄繪卷!這張繪卷正以一種緩慢卻無可阻擋的態勢,向著四周的黑暗,無聲地擴張,蠶食著所剩無幾的安全空間。
沒有任何猶豫,甚至連一絲討論的時間都是奢侈。四人一犬掙紮著起身,互相攙扶著,甚至顧不上仔細辨彆方向,隻想以最快的速度、儘可能遠離這片紅色地獄。背後的黑暗中,那越來越響、如同死亡潮汐般步步緊逼的蟻群轟鳴,成為了驅趕他們亡命奔逃的唯一鞭策。他們跌跌撞撞地衝入高地另一側更加茂密、更加未知的叢林深處,腳下的路崎嶇不平,黑暗中的樹枝像鬼怪的手臂般撕扯著他們的衣物和麵板。
生存的希望,在這一刻,渺茫得如同狂風暴雨中搖曳的一點燭火,彷彿隨時都會徹底熄滅,被身後那無邊無際的、暗紅色的死亡之潮徹底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