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牢山筆錄 第28章 火蟻與野豬群的對峙
逃離那片紅色洪流的恐懼驅使著他們,幾乎是不辨方向地在漆黑的密林中狂奔。四周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隻有稀疏的月光偶爾透過層層疊疊的枝葉,投下斑駁破碎的光影,如同絕望中閃爍的微弱希望。腳下的腐殖層濕滑黏膩,每一步都陷得很深,發出噗嗤的聲響,拔腿時帶起陣陣腐敗的氣息。荊棘和低矮的灌木像是無數隻惡意的手臂,撕扯著他們本就破爛不堪的衣物,在早已疲憊不堪的麵板上留下新的火辣辣的血痕。汗水混合著血水,流淌進傷口,引來一陣陣刺痛的灼熱感。疲憊如同沉重的枷鎖,傷痛像是無情的鞭子,而那種深入骨髓、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懼,則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抽水泵,榨乾了他們最後一絲力氣。此刻支撐著他們機械般邁動雙腿的,隻剩下最原始、最純粹的求生**。
李建國的呼吸如同一個徹底破損的古老風箱,每一次吸氣都異常艱難,帶著肺葉深處火燒火燎的灼痛,而每一次呼氣,則牽扯著背部那道不知何時被尖銳樹枝劃開的傷口,帶來撕裂般的劇痛,讓他幾乎想要蜷縮起來。他能感覺到溫熱的血液正沿著脊背緩慢流淌,浸濕了腰間破爛的布條。城城的情況更糟,他拄著一根勉強找到的、比手臂略粗的樹枝,受傷的右腿幾乎完全失去了知覺,像是一段沉重的、不屬於自己的木頭,隻能靠著上半身的力量和頑強的意誌力,一點點地向前拖行,每一次挪動,額頭都沁出豆大的冷汗,牙關緊咬,發出壓抑的悶哼。秦川和七月一左一右攙扶著兩人,他們自己也是強弩之末,七月的嘴唇蒼白乾裂,秦川的胳膊因為長時間支撐而劇烈顫抖,但他們誰也沒有鬆開手。黑子跟在最後,這條曾經機敏勇敢的獵犬此刻也耷拉著尾巴,步伐蹣跚,它不時停下來,警惕地回頭張望,耳朵豎起,捕捉著身後黑暗中任何一絲異響,喉嚨裡發出低沉而疲憊的、帶著濃濃焦慮的嗚咽聲,彷彿在催促,又像是在警告。
他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時間在恐懼和疲憊中失去了意義。也許隻有十幾分鐘,也許已經過了一個小時,密林彷彿沒有儘頭。直到前方不再是單一的風聲和樹葉摩挲聲,傳來一陣低沉、混雜、充滿野性力量的聲響——那絕不是火蟻那令人頭皮發麻、密集如雨的“沙沙”聲,而是野獸粗重有力的哼哧聲、堅硬的蹄子煩躁地刨動地麵腐葉和泥土的悶響,以及一種從喉嚨深處發出的、焦躁不安的、帶著明確威脅意味的低沉咆哮。
這聲音像是一盆冷水,瞬間澆滅了他們麻木奔逃的慣性。
“停下!”李建國猛地抬起沉重的手臂,聲音嘶啞得幾乎變形,他示意眾人立刻向旁邊一叢茂密的、帶著尖銳硬刺的灌木後方隱蔽。
動作幾乎是本能的。幾人迅速蜷縮起身子,擠進那並不舒適的藏身之處。尖刺劃過麵板,帶來細微的刺痛,但沒人吭聲。他們小心翼翼地撥開身前的枝葉,心臟如同擂鼓般狂跳,幾乎要撞破胸腔,目光死死地投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眼前是一片不算太大的林間空地,月光在這裡終於能稍微掙脫樹冠的束縛,清冷地灑落下來,勉強照亮了空地上的景象。隻見二三十頭體型碩大、肌肉虯結的野豬,正聚攏在一起,顯得異常焦躁。它們的身軀如同覆蓋著一層沾滿樹脂和泥漿的厚重鎧甲,鬃毛從頸後一直延伸到脊背,根根豎立如鋼針,在月光下反射著幽暗的光澤。領頭的是一頭體型堪比小牛犢的巨型公野豬,它站在那裡,就像一座移動的小山丘,散發著令人膽寒的壓迫感。它那對彎曲而鋒利的獠牙,如同兩把出鞘的半月形鐮刀,在慘白的月光下閃爍著冰冷致命的寒光。它不斷用粗壯的前蹄刨著地麵的腐殖質,露出下麵黑色的泥土,發出沉悶的“咚咚”聲,粗大的鼻孔噴出帶著白沫的氣息,發出威脅性的、如同風箱鼓動般的噴鼻聲。它那雙小而血紅的眼睛,此刻正死死地、充滿暴戾地瞪著空地的另一側,彷彿那裡存在著什麼不可饒恕的入侵者。
而在空地的另一側,正是那股讓他們魂飛魄散的暗紅色!
一股大約數米寬的火蟻洪流,如同一條在地麵上緩緩流動的、燃燒著的暗紅色熔岩緞帶,正橫亙在空地邊緣,試圖頑固地穿過這片本屬於野獸的領地。與之前看到的、那鋪天蓋地、彷彿能吞噬一切的龐大集結不同,眼前的這股火蟻數量雖然依舊可觀,但更像是一支訓練有素的偵察兵分隊,或者是一支負責側翼掩護的機動部隊。它們行進得極有章法,暗紅色的工蟻組成了洪流的主體,密密麻麻,彼此緊挨,移動時帶起那片令人心悸的“沙沙”聲,雖然音量較小,卻異常清晰。而在洪流的兩側邊緣,則聚集著那些體型更大、甲殼呈現出不祥的暗紫色、如同披掛著微型鎧甲的兵蟻。它們如同忠誠的衛隊,麵朝威脅來源——野豬群,燒紅鐵鉗般的巨大口器不斷開合,發出細微卻異常尖銳、彷彿能刺破耳膜的“哢嚓”聲,那是角質摩擦的死亡之音。它們腹部末端的螢火蟲般的紅光,此刻正以某種特定的節奏急促地閃爍著,像是在傳遞著某種資訊,又像是在發出最後的、冰冷的警告。這股紅色洪流整體散發出一種無形的、灼熱的氣息,伴隨著淡淡的酸腐味道,與森林的濕冷清新格格不入,充滿了侵略性。
野豬群顯然被這群不速之客徹底激怒了。這片林間空地以及周圍的區域,是它們世代生存、不容侵犯的領地。而這股散發著死亡灼熱和酸腐氣息的紅色洪流,不僅闖入了它們的家園,那無視一切的推進姿態,更讓這些森林霸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脅和**裸的挑釁。幾頭年輕氣盛的公野豬已經按捺不住暴躁的脾氣,它們低著頭,獠牙前指,從喉嚨深處發出更加凶狠、更加響亮的咆哮,蹄子將泥土和腐葉刨得四處飛濺,粗壯的脖頸上的鬃毛根根炸起,充滿了力量感。
一場截然不同的生物、異類與原始野獸之間的致命對峙,在這被月光照亮的林間空地上,無聲而又激烈地上演著。空氣彷彿凝固了,充滿了火藥味,隻需要一點火星,就能引爆慘烈的廝殺。
“它們……會打起來嗎?”七月壓低聲音,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她緊緊抓住秦川的胳膊,指甲幾乎要掐進他的肉裡。野豬的凶猛和力量,她在村中老人的故事裡聽說過,能輕易頂翻壯漢,獠牙可以撕開熊羆的肚腹。但火蟻的恐怖,他們剛剛才親身經曆,那是連金屬都能腐蝕、能將活物在短時間內化為白骨的死亡之潮。這兩種可怕的存在碰撞在一起,會是什麼結果?
“野豬皮糙肉厚,力量巨大,發起狂來不好對付。但火蟻數量多,而且……”秦川的話還沒說完,他那乾裂的嘴唇微微張開,眼神死死盯著空地中央。他知道火蟻的可怕,但內心深處,未嘗沒有一絲希望,希望這些森林裡橫行的霸主,能夠阻擋甚至擊退這紅色的死亡。
就在這時,對峙的脆弱平衡被打破了。
那頭巨大的公野豬,作為族群的王者,它的耐心終於消耗殆儘。或者說,它那屬於霸主的尊嚴和權威,不容許被這些渺小、醜陋的紅色蟲子如此挑釁。它猛地仰起頭顱,發出一聲震耳欲聾、彷彿能撕裂夜空的狂暴咆哮,聲浪衝擊著李建國等人的耳膜,讓人心膽俱裂!緊接著,它那如同石柱般粗壯的後蹄猛地蹬地,龐大的身軀瞬間獲得了恐怖的速度,如同一輛徹底失控的、滿載的重型卡車,低著頭,將那對足以開碑裂石的恐怖獠牙對準了火蟻洪流的正麵核心,悍然發起了毀滅性的衝鋒!它的意圖簡單而粗暴——要用絕對的力量,將這些礙眼的、散發著討厭氣息的紅色蟲子徹底碾碎、撞爛、踏成肉泥!
森林彷彿在這一刻為之震顫。
然而,就在公野豬發起衝鋒的瞬間,火蟻洪流邊緣的兵蟻也動了!它們沒有表現出絲毫的畏懼和退縮,反而像是被徹底點燃的、擁有集體意誌的複仇火焰,猛地迎了上去!它們的動作迅捷得超乎想象,與龐大的野豬形成鮮明對比,卻帶著一種義無反顧的精準和致命!
數隻暗紫色的兵蟻在野豬衝近的刹那,猛地高高躍起!它們的目標明確無比——野豬身上相對脆弱的部位!眼睛、耳朵內部、鼻孔,以及支撐著龐大身軀的腿部關節!
“噗嗤!”“嗤——!”
令人牙酸、頭皮發麻的聲響接連傳來!
一隻兵蟻憑借著驚人的彈跳和精準的判斷,成功抱住了公野豬厚眼皮的邊緣,那燒紅的鐵鉗般的口器沒有絲毫猶豫,狠狠地刺入了相對柔軟的眼皮組織!同時,它那鼓脹的腹部猛地收縮,將一股熾熱且帶有強烈腐蝕性的酸性毒液瞬間注入!公野豬那震耳欲聾的咆哮瞬間變成了一聲淒厲至極、充滿痛苦和難以置信的慘嚎!它那勢不可擋的衝鋒勢頭如同被無形的巨錘擊中,猛地一頓,巨大的慣性讓它前半身幾乎栽倒。它瘋狂地、毫無章法地甩動著頭顱,試圖將眼睛上那個帶來鑽心劇痛的“小東西”甩掉,但那隻兵蟻的口器深深嵌入皮肉,六隻附肢也死死扣住,如同最頑固的寄生蟲,紋絲不動。
幾乎在同一時間,另一隻兵蟻如同鬼魅般掛在了它那碩大、不斷扇動的耳朵上,口器瘋狂地開合、啃咬,堅韌的野豬耳朵在那種可怕的咬合力下,瞬間被撕扯開一個巨大的豁口,鮮血汩汩湧出,染紅了耳廓和旁邊的鬃毛。
還有兩三隻兵蟻,則精準地抱住了公野豬前腿和後腿的關節連線處。那裡雖然也有厚皮覆蓋,但活動頻繁,相對薄弱。它們的口器刺入,酸液注入,伴隨著“滋滋”的輕微聲響,皮肉立刻開始冒起細小的白煙,散發出焦糊和腐蝕的惡臭。鑽心的劇痛從多個部位同時傳來,讓這頭森林霸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痛苦和狂亂。
公野豬徹底瘋狂了,它痛苦地在地上翻滾、衝撞,用它那沉重的身軀碾壓著地麵,試圖將身上的火蟻壓扁、碾碎。然而,這些兵蟻的甲殼異常堅硬,遠超尋常昆蟲,而且它們死死扣住目標,短時間內根本無法擺脫。更可怕的是,就在兵蟻成功牽製住公野豬的這短短幾秒鐘內,更多的、暗紅色的工蟻則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食人魚,如同決堤的潮水般,順著公野豬因痛苦而動作遲緩的腿部,瘋狂地向上蔓延!它們用它們相對較小但同樣致命的口器,瘋狂地撕咬著任何它們能夠接觸到的皮肉,同時不間斷地注射著微量的酸液。頃刻間,公野豬的腿部、腹部,甚至部分背部,都覆蓋上了一層不斷蠕動、啃噬的暗紅色!
野豬群被首領的慘狀徹底激怒了,同伴的痛苦和死亡的氣息刺激著它們原始的神經。它們發出震天的咆哮,不再猶豫,紛紛低下頭,亮出獠牙,如同一個個被投石機丟擲的重錘,從不同的方向衝向那股暗紅色的火蟻洪流!它們用獠牙凶狠地挑刺,將成片的火蟻挑飛到空中,或用粗壯的蹄子狂暴地踩踏,每一次落腳都能聽到一片細微卻密集的、火蟻甲殼被踩爆的“劈啪”聲,如同死亡的協奏曲。
場麵瞬間陷入了極度的混亂和血腥!
野豬狂暴的咆哮、火蟻被碾碎時發出的細微爆裂聲、酸液腐蝕皮肉時持續的“滋滋”作響、以及那股迅速彌漫開來的、濃鬱的焦糊味、血腥味和一種獨特的、帶著刺激性的酸腐味混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幅殘酷到極致、原始而**的殺戮畫卷。月光冷冷地照耀著這片空地,彷彿在為這場地獄般的景象提供照明。
野豬的力量和防禦力確實驚人,它們的每一次狂暴衝撞和沉重踐踏,都能瞬間清空一小片區域,消滅數十甚至上百隻火蟻,暗紅色的洪流出現了短暫的缺口。但火蟻的數量太多了,多到令人絕望,而且它們彷彿沒有恐懼的概念,毫不畏死。它們如同最頑固的附骨之疽,一旦沾上,就極難擺脫。那帶著灼熱效果的酸性毒液正在迅速發揮作用,腐蝕著野豬引以為傲的厚皮,灼燒著它們皮下堅韌的肌肉和神經。很快,除了那頭最大的、仍在瘋狂掙紮但動作明顯開始變得遲鈍、哀嚎聲也逐漸微弱的公野豬之外,又有幾頭衝在最前麵、最為勇猛的野豬身上,也爬滿了暗紅色的螞蟻,它們同樣發出了痛苦而絕望的哀嚎,衝撞的腳步變得踉蹌,眼神中的狂暴被痛苦和迷茫所取代。
李建國等人躲在灌木叢後,看得心驚肉跳,冷汗早已浸透了他們破爛的衣衫,冰冷的觸感緊貼著麵板。他們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生怕發出一點聲音,引來那紅色死神的注意。他們親眼看到,一頭體型中等的野豬,在短短幾分鐘內,就被蜂擁而上的火蟻徹底覆蓋了全身,它那龐大的身軀成了一個不斷蠕動的、暗紅色的“蟻堆”。它發出最後一聲淒厲而短促的哀嚎,重重地倒地,身軀在蟻群中劇烈地抽搐了幾下,便很快不再動彈。而那暗紅色的蟻群則在其上起伏、湧動,彷彿在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化”它的血肉,甚至能隱約聽到細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啃噬聲。
“走!快走!”李建國從牙縫裡擠出嘶啞的低吼,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和緊張而變形,“趁它們互相廝殺,無暇他顧,我們快離開這裡!快!”
眼前的戰鬥雖然慘烈無比,暫時吸引了火蟻的全部注意力,但誰也無法預料最終的結果。一旦火蟻迅速解決了野豬群,或者野豬群潰散奔逃,那麼這股死亡洪流的下一個目標會是誰?答案不言而喻!
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四人一犬不敢再有任何遲疑,甚至不敢再多看一眼那地獄般的場景。他們強忍著身體的劇痛和心靈的震顫,借著月光和戰場混亂的掩護,彎著腰,幾乎是手腳並用,貼著空地的邊緣,小心翼翼地、儘可能快地繞行。他們能清晰地感受到腳下地麵傳來的野豬奔騰、倒地時產生的震動,能聞到那隨著夜風飄來的、越來越濃烈的死亡和腐蝕的惡臭氣息,那味道直衝腦門,讓人幾欲作嘔。
當他們終於踉踉蹌蹌、連滾帶爬地繞過這片血腥的臨時屠宰場,再次投入身後黑暗的、彷彿能提供一絲庇護的密林時,身後野豬那充滿力量和暴戾的咆哮聲,已經變得稀疏、沙啞,充滿了絕望和無力感……而取而代之的,越來越清晰的,是那如同死亡倒計時般、永不停歇的、令人窒息的“沙沙”聲……
那聲音冰冷、粘稠、無處不在,彷彿已經滲透進了這片森林的每一寸空氣,每一個角落。
火蟻,正在毫無懸念地贏得這場遭遇戰。而它們在這場戰鬥中展現出的那種高效的殺戮技巧、嚴密的組織配合、以及對遠超自身體型獵物的恐怖征服能力,像是一把冰冷的鑿子,將更深的絕望和寒意,狠狠地鑿進了倖存者們早已千瘡百孔的心底。這片看似廣袤無邊的原始森林裡,究竟還有沒有什麼東西,能夠真正阻擋這股紅色洪流的腳步?前路,似乎比身後的黑暗更加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