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哀牢山筆錄 第40章 山脊線像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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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明的灰白光線如同稀釋的墨汁,緩慢而堅定地滲入榕樹洞。這光不是溫柔的撫慰,而是冷酷的解剖刀,將黑夜模糊的輪廓一一剖開,暴露其下猙獰的細節。盤虯的樹根在光線增強下愈發顯得詭異,它們不像是植物的脈絡,更像是某種古老巨獸體內凝固的、扭曲的血管網路。暗紅色的粘稠汁液在斷裂處和結節處凝結,如同不曾癒合、反複撕裂的傷口,在光線下泛著濕潤、不祥的光澤。空氣中那股甜腥腐朽的氣味,非但沒有被晨風驅散,反而像是被光線啟用,變得更加濃鬱、更具穿透力,沉甸甸地壓在人的肺葉上,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嚥陳年的血與腐爛的蜜。

城城和七月互相攙扶著,幾乎是跌撞著從樹洞中鑽出。清晨的寒意如同細密的針尖,瞬間刺透了他們濕透、緊貼麵板的衣物。布料原本的冰涼此刻變得如同裹了一層薄冰,激得七月控製不住地打了個劇烈的寒顫,牙齒咯咯作響。城城左腿的傷口徹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比在黑暗中觸控感知到的更加觸目驚心。傷口邊緣的皮肉在泥水長時間浸泡下,呈現出一種死氣的、潰爛的灰白色,微微外翻,而中心被灼傷的部分則是焦黑碳化,如同被雷擊過的枯木。他嘗試將一點點重量轉移到傷腿上,立刻,一股尖銳的、撕裂般的疼痛從傷口中心炸開,閃電般竄上脊柱,直抵天靈蓋,讓他眼前猛地一黑,幾乎暈厥。他不得不死死攥住那根粗糙的樹枝柺杖,指節因過度用力而失去血色,與灰白的樹皮幾乎融為一體。七月感受到他身體瞬間的僵硬和下沉,連忙用儘全身力氣撐住他,女孩瘦弱的肩膀承受著遠超負荷的重量,微微顫抖,但她咬緊下唇,沒有發出一絲呻吟。

他們清點了所剩無幾的物資,過程短暫而令人心沉。三發訊號彈冰冷而沉默地躺在七月的揹包夾層裡,像是最後的希望火種,卻也沉重如鐵。一小卷防水火柴,外包裝的蠟層已經磨損。那把砍捲了刃的砍刀,刀身上布滿了與藤蔓和硬木搏鬥留下的缺口,像是一排殘缺的牙齒。空空的水壺,壺蓋鬆垮地掛著,內部乾燥得沒有一絲水汽。饑餓感並非簡單的空腹感,而是一種更具侵蝕性的體驗,如同體內有一簇無形的火焰,從胃囊深處開始灼燒,蔓延至四肢百骸,帶走最後一點暖意和力氣,隻留下一種空洞的虛弱。

“必須找到水,還有……儘量往高處走,找機會發射訊號彈。”城城的聲音乾澀沙啞,如同兩片砂紙在摩擦,每一個字都像是從撕裂的喉嚨裡擠出來的。他抬起頭,目光艱難地穿透稀疏了許多、但仍顯壓抑的林隙,望向遠處。僅僅一夜之間,泥石流這隻狂暴的巨手已經將大地徹底重塑。原本還算和緩的山嶺線條,此刻變得銳利、陡峭,充滿了攻擊性。他的目光最終凝固在不遠處——一道全新的山脊,在泥石流剝去了表層肥沃土壤和茂密植被後,**裸地暴露出來。

那道山脊的形態,讓城城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然後猛地向深淵拖拽。它極其狹窄,頂部並非圓潤的曲線,而是一種令人心悸的、刀刃般的鋒利線條,彷彿是被神話中的巨神用開天辟地的斧刃劈砍而成。岩石是那種最堅毅、最冷酷的黑灰色,在黎明愈發清晰的光線下,泛著金屬般冷硬、毫無生命氣息的光澤。山脊兩側,是泥石流暴力切削出的陡坡,近乎垂直,像被巨獸用利爪撕裂過,布滿了新翻出的、棱角尖銳的碎石和支離破碎的斷木殘骸。這些殘骸一路向下,延伸進依舊被渾濁泥漿覆蓋、並被濃稠乳白色晨霧籠罩的穀底,深不見底,隻能聽到偶爾有碎石滾落時發出的、漫長而空洞的回響,最終消失在霧靄深處。僅僅是凝視著它,一種源自本能的、對高空和墜落的恐懼便從腳底竄上頭皮。

“那裡……能走嗎?”七月的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細微得如同風中蛛絲。她順著城城的目光望去,臉上僅存的一點血色瞬間褪儘,變得如同腳下的灰白岩石。那刀刃般的山脊線在她眼中不斷放大,彷彿直接架在了她的眼球上,兩側的深淵不再是視覺影象,而是一種實質的吸力,拉扯著她的靈魂,讓她一陣眩暈,幾乎要嘔吐出來。

“我們沒有太多選擇。”城城的聲音沉重得像是在胸腔裡灌滿了鉛塊,“低窪處太危險,泥漿還沒凝固,可能有新的滑坡,而且……我們需要製高點。”他頓了頓,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試圖嚥下那並不存在的唾液來滋潤火燒火燎的喉嚨,“那道山脊……雖然難走,但可能是我們唯一能到達的、視野相對開闊的地方。”他最後補充道,聲音裡帶著一種連自己都無法說服的微弱期望,“小心一點,或許……或許能找到路。”這後半句更像是一種無力的自我安慰,飄散在冰冷的山風裡,瞬間被撕碎。

留在原地,意味著緩慢而絕望的死亡——渴死、餓死,或者被叢林深處可能循著血腥味和生氣追蹤而來的未知危險生物當成獵物。前進,則要主動踏上這條看似通往死亡的刀鋒之路。

他們開始朝著那道“刀刃”山脊的方向艱難移動。腳下的路依舊泥濘粘稠,每一步拔出都伴隨著“噗嗤”的聲響,消耗著所剩無幾的體力。城城幾乎是將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了那根隨時可能斷裂的樹枝柺杖和七月那不斷下沉的、瘦弱的肩膀上。左腿的傷口每一次與地麵的輕微接觸,都像是一次新的淩遲,劇痛如同潮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衝擊著他幾乎要崩潰的意識邊緣。七月咬緊牙關,細密的汗珠從她的額頭、鼻尖不斷滲出,順著蒼白的臉頰滑落,混合著泥汙。她感覺自己支撐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座正在崩塌的山,肺部如同破風箱般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灼熱的痛感。

越靠近山脊,地勢越陡峭,腳下的碎石越多,大小不一,棱角分明,踩上去極易打滑。當他們終於氣喘籲籲、筋疲力儘地來到山脊的起點時,才能真正感受到它那撲麵而來的、幾乎令人窒息的險峻。目測與親身站在其起點,感受截然不同。山脊最窄處果真僅有半米左右,有些地方甚至更窄,僅僅能容下一隻腳橫放。兩側的陡坡角度遠超在遠處觀望時的估計,向下望去,視線立刻被乳白色的、翻滾的霧氣吞噬,深不見底,彷彿直通地心。偶爾一陣較強的山風撕開霧幔一角,露出的也是令人頭暈目眩的、近乎垂直的岩壁和鬆動的碎石坡,沒有任何緩衝。山脊本身的岩石表麵,覆蓋著一層滑膩的、深綠色的苔蘚,以及風化形成的、如同刀片般鋒利的棱角,濕漉漉地反射著天光。

城城深深地、緩慢地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刺痛了他的肺葉,卻也讓他因疼痛和恐懼而有些混沌的頭腦清醒了幾分。他將砍刀死死彆在腰後,確保不會掉落,然後空出雙手——在這條路上,平衡遠比武器更重要。“跟在我後麵,”他回頭,目光凝重地盯住七月那雙寫滿驚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叮囑,“踩我踩過的地方,一步都不能錯!重心放低,身體貼向山脊,手,抓緊任何你覺得可靠的岩石縫隙或突起!絕對,絕對不要往下看!”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他率先轉回身,小心翼翼地、幾乎是虔誠地,將一隻腳踏上了那“刀刃”。腳底傳來的觸感冰冷、堅硬,卻又帶著一絲不確定的晃動感——有些岩石並非絕對穩固。他立刻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和神經都繃緊到了極致,像是一個在萬丈深淵之上走鋼絲的雜技演員,失去了所有安全網。他必須全神貫注,將所有的意識都集中在腳下方寸之地和手指接觸的岩石上。他微微弓著腰,降低重心,每一步邁出前,都先用腳尖輕輕試探,確認落腳點足夠穩固,不會鬆動或打滑,纔敢將身體重量緩緩轉移過去。他的手指如同經驗豐富的攀岩者,或是饑餓的鷹爪,仔細地摸索著,尋找著岩石上任何一絲可供借力的縫隙、一個微小的突起,然後死死摳住,指腹瞬間被粗糙的岩石磨得生疼。山風從穀底毫無阻礙地吹拂上來,帶著濕冷的、彷彿能穿透骨髓的寒意,吹動他破爛的衣角,也吹得他身體微微搖晃,每一次晃動都讓他心臟驟停一瞬。

七月跟在他身後大約一步半的距離,這是城城要求的、既能及時照應又不至於互相乾擾的安全距離。她的臉色慘白如紙,嘴唇不受控製地輕微哆嗦著。眼睛死死盯著城城的腳後跟,以及他剛剛踩過的那一小塊區域,根本不敢、也沒有餘力將視線投向哪怕稍微遠一點的地方,更彆提兩側那吞噬一切的深淵了。她的心臟在胸腔裡瘋狂地、毫無規律地擂動,撞擊著肋骨,聲音大得彷彿就在耳邊轟鳴,幾乎要掩蓋住風嘯。每一步邁出,都感覺像是踩在鬆軟的棉花上,又像是直接踏入了虛空,強烈的失重感和恐懼感如同冰水澆頭,讓她四肢百骸都透著一股酸軟的無力,膝蓋像是變成了軟泥,隨時可能跪倒。她學著城城的樣子,雙手儘可能地在濕滑冰冷的岩石上尋找著支撐點,纖細的手指很快就被磨破了皮,滲出血絲,但她感覺不到疼痛,隻有麻木的冰冷和求生的本能。

兩人如同兩隻渺小的、被命運遺忘的螞蟻,在這道橫亙於天地之間、象征著死亡與絕望的刀鋒上,緩慢地、一寸一寸地向前挪動。速度慢得令人絕望,彷彿時間本身也被這險峻的地形拉長了,每一秒都變得無比漫長。而體力的消耗卻快得驚人,不僅僅是肌肉的痠痛,更是精神高度緊張帶來的巨大疲憊。城城腿上的傷口因為不斷用力維持平衡和移動,再次撕裂開來,溫熱的血水滲出,染紅了破損的褲腿,甚至在腳下經過的灰白色岩石上,留下了幾個模糊的、暗紅色的腳印,但很快就被苔蘚的水分和空氣中的濕氣淡化。

就在他們行至山脊中段,一處相對稍寬(也不過一米左右,在這“刀刃”上已堪稱平台)的地方時,城城示意七月停下,兩人背靠著內側稍微隆起的一塊相對穩固的岩石,大口大口地喘著氣,試圖攫取空氣中稀薄的氧氣,也藉此短暫擺脫那令人頭皮發麻的恐懼。汗水浸濕了他們的頭發,順著鬢角流淌,在下巴尖彙成水滴,滴落在前襟或是腳下的岩石上,瞬間消失無蹤。

就在這短暫的、奢侈的喘息之機,城城眼角的餘光,如同被什麼無形的東西牽引著,不由自主地瞥向了側下方——靠近他們所在平台下方不遠處的陡坡邊緣。那裡,有一叢被泥石流衝得東倒西歪、卻奇跡般存活下來的、葉片肥厚的不知名灌木。就在那叢頑強的綠色旁邊,似乎有什麼東西,短暫地反射了一下逐漸變得明亮的晨光,閃過一絲非自然的、金屬特有的光澤。

他心中一緊,一股混雜著希望和更大擔憂的情緒猛地攫住了他。他示意七月保持絕對安靜,自己則小心翼翼地、幾乎是匍匐著,將身體重心壓到最低,向平台邊緣那個方向極其緩慢地挪動了幾步,儘量不引起任何碎石滑落。他眯起被汗水刺痛的眼睛,排除著光線的乾擾,聚焦,再聚焦,仔細地向那片區域看去。

這一次,他看清楚了。那是一個半埋在泥漿、碎石和斷枝中的揹包!橙色的背帶一角頑強地從汙濁中掙脫出來,那鮮豔的、用於求救的顏色,此刻刺痛了他的眼睛——這正是他們探險隊標配的揹包顏色!而剛才那吸引他目光的反光,來自揹包旁邊一個半開的、金屬質地的水壺!水壺的蓋子似乎沒有蓋緊,斜搭在壺口,壺身沾滿泥汙,但那個彆在壺帶上的、小隊統一的標識扣環,在光線下隱約可辨。水壺旁邊,似乎還散落著一些其他的……雜物。一塊撕破的、顏色熟悉的衣物碎片?幾包被泥水泡得脹鼓鼓、看不清字跡的速食包裝袋?甚至……還有一個像是筆記本一角的東西?

“下麵……有東西!”城城的聲音壓得很低,卻無法掩飾其中那一絲難以置信的激動,以及隨之而來的、更深沉的憂慮和恐懼。那是誰的揹包?秦川的?李建國的?還是……其他早已遇難、連屍體都未曾找到的隊友的?裡麵會有什麼?救命的水?食物?還是……記錄著最後時刻絕望資訊的遺物?

希望與恐懼,如同這山脊兩側深不見底的淵藪,同時向他席捲而來。他們必須下去看看,這誘惑無法抗拒。但在這刀刃般的山脊上,任何計劃外的移動,任何試圖改變高度和重心的行為,都意味著成倍、乃至十倍增的風險。短暫的喘息和安全感早已被這個發現衝擊得粉碎,他們此刻正懸於絕境之上,而腳下不遠處的發現,像是一個潘多拉魔盒,可能帶來絕處逢生的生機,也可能指向更加殘酷、更加無法承受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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