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絲沒有仙境 第1章遇見是所有故事的開始
王邈聽說宋愛兒這個名字,是在2008年北京奧運會之前。那天王邈坐著秘書丁大成的車,準備去某會所。
途中準備去4s店洗車,丁大成就接了一個電話,支支吾吾地“哎”了兩聲,麵露難色。
王邈問他怎麼了。
丁大成少有地麵露難色:“家裡孩子病了。”
王邈這個人,雖然做事心狠手辣,可對小朋友還是有一點愛心的。他想了想說:“還等什麼呢,快去照顧孩子吧。”
丁大成招了一輛的士就急匆匆走了,丁大成年紀很輕,曾經談過一個女朋友,結婚後留下剛出生的女兒給他,轉眼就簽了離婚協議。王邈因為這個,對他倒比旁人放心不少。
丁大成開的是一輛商務奧迪,中規中矩的車型,王邈坐這車還是小時候的記憶了。他一路開著,到了丁大成原先常去的店裡。4s店就在拐角口,寂寂寥寥,沒有幾個人。
王邈停下車,正接起一個電話,沒說幾句話,車窗上就傳來輕輕敲擊的“砰砰”聲。
他不理會,依舊和電話那頭的人慢吞吞地說著話。
車外的人終於消停了,耐心地等著。
等王邈終於說完了電話,降下車窗,便看見站在車窗外的宋愛兒。
那天傍晚宋愛兒穿的是一身寬大的工作服,領口壓得很低,胸前彆著一枚小小的名牌。她剪著細細的劉海,瞧著還是個小姑孃的模樣,一雙眸子又大又烏黑。一笑,眼睛彎成了兩道淺淺的月牙兒。
王邈抬頭的第一眼,眼底便落進了這麼兩彎小月牙。
她像往常一樣打著招呼:“丁先……”
王邈怔了一怔。
也許沒見到那張熟悉的麵孔,宋愛兒換下了甜甜的笑容:“你是……”
“洗車。”王邈開門見山。宋愛兒“哦”了一聲,神色有些失落,不怎麼說話了。王邈看在眼裡,跨出車,一手撐在車門上,斜倚著,笑眯眯地望著她:“小姐,你叫什麼名字?”
宋愛兒答得簡便:“我姓宋。”
“哦——”王邈長長地拖了一聲,“宋小姐。”
宋愛兒在一旁洗車,王邈袖手旁觀,態度怡然。大約是氣氛太沉默,最後她終於忍不住問他:“你是丁先生的秘書嗎?”
王邈聽得一愣,笑容可掬:“對,我是他秘書。今天他開會,我過來替他洗車。”
宋愛兒沉默片刻,才小聲地問了一句:“丁先生是不是很忙?”
“管著一個大公司,手底下幾億的生意呢,能不忙嗎?”王邈認真地替丁大成感慨著。
宋愛兒聽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便沒有了和王邈繼續談下去的**。反而是王邈,抱著胳膊搭訕:“怎麼,對丁總感興趣啊?”
“我和那樣的大人物會有什麼關係。”
王邈笑了,心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眼角藏住狡黠的光,傾身靠近她,輕飄飄地說:“給哥親一下,就告訴你他的號碼。”
宋愛兒握緊手中的噴頭,垂下眼,漂亮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有那麼幾秒,王邈覺得她在下一刻就會和自己翻臉。誰知那捏緊的手指漸漸鬆開,宋愛兒轉過頭,意外地露出一個乾淨又爽朗的笑容。
“好啊!”
話落,她伸出食指與中指貼到自己嘴唇上親了下,然後將手指飛快地印在了王邈的臉頰上。
他一愣。
宋愛兒笑嘻嘻地伸出手:“號碼呢?”
王邈那一刻臉上的神色真是……複雜難辨,但他說話算話:“給我你的手機。”
宋愛兒裝作沒聽見,從側袋裡胡亂掏出一支筆,遞給他:“用這個吧。”
王邈又笑了,看著她伸來的手腕:“這麼急?”
“我怕寫紙上弄丟了。”
她的手腕很細,白如新藕。王邈在上頭龍飛鳳舞地寫下一串號碼。宋愛兒仔細辨認了片刻,問王邈:“你不會坑我吧?”
“其實4s店也有顧客的登記資料,你上那裡找不比在我這方便?”
宋愛兒倒沒有敷衍他:“丁先生是v。”
王邈明白了,他最瘋的時候有十幾輛車,每回從車庫倒車都覺得費勁。他伸出一隻手,修長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車窗,變著法打聽她:“你來這做多長時間了?怎麼從前沒見著你?”
宋愛兒見他來了勁,實在懶得敷衍。
王邈卻忽然來了興趣:“我的號碼呢,你不留一個?”
宋愛兒聽罷,答得一板一眼,倒是十分體麵客套:“你是丁總的秘書,我找你還不容易嗎?”
王邈被她冷淡地回絕,也不生氣。他是順風順水地過了二十幾年的人,被女人寵出了毛病,脾氣很大,有不識相的小姑娘頭一回膩上就敢要號碼,一準兒被弄得下不了台。宋愛兒這種隻認錢不認人的現實性格,他頭一回見,心底還是有些唏噓的。
“不打一個試試?”
“你不是說丁先生正在開會嗎?”
“會早開完了。”
“不了。”
王邈猜到她心裡打的算盤,笑了一笑,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馬上就要下班了,宋愛兒不斷地看著手腕上的號碼,不知默記了多少遍,終於趕在換下工服前擰開洗手間的水龍頭,將這些字跡徹底衝洗乾淨。出了店,是夏天的傍晚,天角是氣蒸雲夢一般的瑰麗流霞。燥熱讓人漸漸失去了夢幻的心情,宋愛兒把頭發紮成一束馬尾,換上黑底碎花裙子,麵板白皙,額角滲出細細的汗珠,一路飛快地走著。
她走過拐角不遠,就聽見後頭有按車喇叭的聲音。宋愛兒扭過頭,這個剛認識不久的年輕男人,從車裡探出頭。“搭你一程?”
雖然並不願和這人有太多糾纏,但她是一個現實的人,看了看遠處交叉口洶湧的人潮,想著那列永遠也擠不上的地鐵。宋愛兒退了回來,拉開車門:“送我回家嗎?”
“先吃飯。”料到他會這麼說,宋愛兒懶懶地拉開高仿的愛馬仕鴕鳥皮包,從裡頭取出一個小小的錢包,扒拉了一下錢,眉頭也不抬一下地說:“我請你吧。”
王邈笑了,表現出一個窮苦小子麵對白富美的仰視的表情:“好啊。”
她帶他去的是一家高檔餐廳。一股濃鬱的法式風迎麵襲來,人很少,環境也不錯。王邈隻看了幾眼,沒發表評論。
宋愛兒點了幾樣自己常吃的,又問王邈:“你呢?”
王邈看了一眼價錢:“這得是你小半月的工資了吧。”
宋愛兒翻著選單,頭也不抬地回答他:“這是我一個姐姐開的餐廳,才開業,有內部折扣。”她這樣坦白大方,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點單時,她開始露出了小女孩的本性,手機幾乎片刻不離手。上餐具先拍一張,對著背景也拍一張,什麼都想拍,也什麼都要拍。
滋滋作響的牛排上來了,王邈一鬆手,“啪”的一聲放開刀叉,靠回了座位上。
宋愛兒奇怪地盯著他:“你怎麼了?”
“您先拍。”他識相地給她一挪手。
宋愛兒聽著笑了,也沒和他客氣,等對著不同角度拍完了,才飛快地衝他一揚下巴:“有點眼力勁呀。”王邈的手正慢條斯理地切著一份牛排,聽了這話倒是笑了笑,他吃得緩緩的,幾乎是細嚼慢嚥,而忙著拍美食的宋愛兒也沒空搭理他。
王邈看著她一會兒嘟嘴,一會兒做出“v“的手勢,正看得興起呢,她忽然把手機遞給了他:“哎,那個誰,你給我來一張。”
王邈答應得很乾脆:“好嘞!”
他甚至給出了一些非常專業的意見:“這樣不行,你這樣……對,臉再往下,下巴戳兒到這,對,這個好!”
宋愛兒起先還半信半疑,等看了照片,顯然還是有一點高興的:“看不出來啊你。”
“請我吃這頓,沒虧吧?”
她笑了笑:“要是不給丁總的號碼,纔不請你呢。上路邊喝風去吧。”
王邈受了打擊,倒是一抬眉:“張口丁總,閉口丁總,你瞭解他嗎?”
兩人剛說了沒幾句,遠處走來一個女人,一見到宋愛兒,就把手搭上了她的肩膀:“怎麼上這來了?”
宋愛兒笑了笑:“請人吃飯呢。”
王邈站起身,客套地伸出手:“你好。”
他難得這樣有禮貌,對方卻不搭手,眼裡仍然笑著:“你好呀。”
沒辦法,圈子太大,他又低調,總有些不認識他的人。宋愛兒沒介紹他,女老闆就不打算和他搭腔了,兩人自顧自地聊著。
“你這個店裝得真不錯。”
“都是真金白銀下的料。”
“蔣先生也入股了吧?”
“彆說了,這事兒還瞞著他呢。”
王邈等她寒暄走了,才笑問:“親姐姐?”
宋愛兒專心地吃著飯,不願多搭理他。
王邈倒沒生氣,他看女人的眼睛很毒,因此對於這個叫杜可的女人是個什麼貨色,心裡一清二楚。宋愛兒雖然勢利了一些,卻勢利得可愛,身上沒有風塵氣。因此他也就格外真心地勸她一句:“這姐姐不好,儘帶你往歪路上走,得換一個。”
宋愛兒笑了:“不往歪路上走,還能和你坐在這兒?”頓了頓,又說,“其實她挺好的,這麼多年了,隻交了一個男朋友,隻是一直沒結婚而已。”
王邈聽著笑了一聲,沒搭話。
飯後他開車送她回去,宋愛兒說了一個地址,王邈聽了有點意外。那地方破落、擁擠,甚至帶著那麼一點寒酸氣,是和這個坐在副駕上清爽可愛的小姑娘迥然不同的另一個世界。
等車開到了她住的地方,他又吃了一驚。
“北京還有這房齡的小區?”
她甩他一個白眼:“已經夠好的了,我住三樓,收拾收拾就是一個小家。”她拉開車門就要上樓,王邈從車窗裡探出半個頭,敲得車門“砰砰”作響,似笑非笑地說:“哎,剛才沒吃飽。”
宋愛兒被他喊得停了步,有點無措地回望他:“不是讓你儘興點嗎?
“哪兒敢儘興,我的眼睛剛往那一排貴的紅酒上溜一溜,你就能把眼珠子給瞪脫了。”王邈表情誠懇地說。
宋愛兒一想,確實是這麼回事,有點不好意思了。點點頭,她乾脆地說:“好,那你等我上樓拿個錢包。”
誰知這一等就是半個多小時,天色漸黑,老式樓房的樓下人漸漸多了起來,樓道裡各家的燈泡亮了,晃晃悠悠的,像是一個個沉浮在夜海裡的漂流瓶。幾個吃了晚飯的小孩子在大院裡嬉笑跑鬨著,一顆石子“砰”一聲砸在了他的車前燈上。
王邈倒沒有生氣,把車窗一降,正打算朝那幾個野小子唬個鬼臉,一抬頭,碰見了站在樓梯上的宋愛兒。
他扮鬼臉從來嚇唬不到人,因為一露出上下兩排整整齊齊的白牙齒,就像在做免費的牙膏廣告似的。宋愛兒一見就被逗樂了,“撲哧”一聲,笑得根本停不下來。
王邈叩了叩車窗:“差不多就行了,哪有這麼寒磣人的。”
宋愛兒把頭發一束:“下來吧,請你吃飯的地兒不遠,走上十分鐘就到了。”
其實王邈平常最懶,能躺著就不坐著,能坐著就不站著。好不容易磨蹭下車,他這才發現她和剛纔有點不同。
“你卸妝了?”
“嗯,洗了個臉,順手就把妝給卸了。”其實她還換了身運動衫,寬大又居家。
暮色裡她的眸子明亮,濕漉漉的劉海披散在額前,被風一吹就鼓了起來,像孩子嘟起的腮角。王邈時不時地轉過頭掃一眼她的臉,心想,有的姑娘確實不上妝比上妝更好看。
她帶他去了一家川菜麻辣鋪子,店小,夏天的夜晚客人又多。
老闆娘直接把兩人趕到了路邊的桌子旁,宋愛兒說:“這次給我可勁地點,彆再說吃不飽了。管你要一個號碼,還得請兩頓飯。”趁著她去洗手間的空當,王邈看了眼單子,隨隨便便就點上了十幾樣小炒,又要了一打生啤。
等宋愛兒坐回了座位,忍不住吃了一驚:“你就是隻豬也不帶這麼拱食的。”
王邈揚了揚眉:“沒辦法,老習慣了。點一堆東西,每樣嘗一些。不然能叫吃飯嗎?”
“你這是跟丁總學的派頭吧?”宋愛兒嘲笑他。
王邈沒生氣,像要跟她對著乾似的,偏說:“我自個兒的。”
宋愛兒於是“哼”了一聲:“窮講究。”
王邈拿起筷子夾了一條辣蘿卜,漫不經心地問:“張口窮閉口窮的,那麼怕窮?”
宋愛兒沒正麵答他,隻是想了一想,問:“你沒羨慕過你們丁總?”
王邈卻搖搖頭:“這麼告訴你吧——有些事,沒法說好,也沒法說不好。”
宋愛兒聽後就不說話了。
十幾樣小菜,擺開了也有滿滿一桌,兩人一直吃到後半夜,時不時地也碰碰酒杯。身邊的人吃散了一撥又一撥。王邈正吃得興起,宋愛兒忽然仰起頭,指著頭頂的星空,嘀咕著:“看,星星在打轉呢,它是不是要掉下來了?”
王邈也喝了不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一望:“喝大了吧?”
他一邊說,忍不住又笑,笑起來露出上下七顆牙齒,又白又整齊。宋愛兒朝他臉上哈了一口酒氣:“彆笑了,跟做牙膏廣告似的。”
說完這句話她就倒了,沒有一點點預兆。
王邈沒想到洗個車還能認識個小姑娘,認識個小姑娘還能混上兩頓飯,吃完飯還得哼哧著揹她回去。
他摸出她兜裡的鑰匙,把她靠在牆上時,房裡沒開燈。
等燈一亮,王邈還是沒反應過來,他沒見過這種十幾平方就能住人的房間。
他甚至拍了拍她的臉:“宋愛兒,咱們走錯了吧?”
喝暈了的宋愛兒支吾了一聲,順著他架起她的手臂倒了下去,那頭一歪,柔柔軟軟的嘴唇就順著親了上來。這一親,王邈沒把持住,氣息漸漸變得急促,理智還是讓他一把捉住她的手,壓低聲:“宋愛兒?”
宋愛兒沒回應。
她嘔出了一口酒,吐在了王邈乾淨筆挺的襯衣上。
王邈沒惱,隻是借著勁很大力地壓住她亂動的手,黑漆漆的眼珠子盯著她看了半晌。他的臉隱在晦暗中,看得並不分明。
酒力終於漸漸地上來了,王邈覺得自己的腦袋有點發暈。
過了一會兒,他對宋愛兒輕輕說:“我好像忽然有點想親你。”說著,又把她推開了一點,一個人自說自話著,“那咱倆冷靜冷靜吧。”
王邈第二天起來時覺得身上被壓得很死。
原來宋愛兒大半個身子都賴在了他身上,一隻胳膊直接就把他當布絨熊似的抱住。她睡著的樣子,看著挺小的,還是個孩子呢。王邈心裡一動,撩開垂在她額前的頭發。宋愛兒有著光潔飽滿的額頭,襯得臉巴掌大小,眼睛和眉毛都透出親切。
王邈又替她把長發捋到了耳邊,想進一步觀察一下宋愛兒的臉。
宋愛兒忽然睜開了眼:“你乾什麼!”
“醒了不說話,裝什麼呢?”王邈的心理素質早被練出來了,他自然地收回手,又交握枕在了腦後,仰頭看天花板。一切似乎毫無痕跡。
宋愛兒坐起身:“咱倆怎麼睡一塊了?”
“喝大了唄。”王邈故作意味深長,“酒可真不是個好東西。”
宋愛兒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王邈,兩人衣服都穿得好好的。可見昨天是真醉在一塊了。她麻利地蹦了起來,推著他,把昨天晚上扔得滿地的衣服一件件丟到他身上:“換上快滾!”
“宋愛兒,你這可就有點不可愛了啊。”
“你起不起?”她沒搭理他。
“我起。”王邈哈了一口酒氣,慢吞吞地穿好襯衣,湊近她時,低下頭,裝出一副想親她一下的樣子。宋愛兒沒被唬住,很快地躲開了:“對了,你答應我的事彆忘了。”
“什麼事?”
“丁總——”她烏黑的眼珠子不錯神地盯著他,提醒道:“幫我想個法,多見見丁總。”
王邈忽然覺得有一絲掃興,臉上仍保持著微笑:“我記著呢。”
很久後的宋愛兒仍然記得這個清晨王邈站在透著陽光的窗帳下的微笑。懶洋洋的,眼角微垂,麵容顯出無端的柔和,就像個毫無城府的大男孩,而歲月是打了一層淺光的老照片。
後來他再也沒有對她這樣笑過了。
這天王邈到公司特彆的早。
一個人坐在空曠的會議室裡,轉著椅子,長腿交疊地擱在桌上,認真地折著一架紙飛機。摺好,又拆開;拆開,又摺好。
等王邈第十二次折完紙飛機時,總務小姐推門進來了。
“王……王總?”對方嚇了一跳。
王邈笑眯眯的,心情讓人不辨喜怒:“這麼早?”
會議室的鑰匙有兩把,一把在總務小姐手裡,另一把在王邈自己這兒。總務小姐定了定神,也就開始像往常一般準備開會的檔案。
這頭正忙著呢,王邈忽然靜靜地問了一句:“丁秘書平常什麼時候來?”
“丁秘書來得挺晚的,王總,您找他有事?”
王邈笑了笑,沒有答話。
九點半後,陸陸續續有人推門進來。原先三兩說笑的專案經理一進門,見到坐在上頭的王邈,都變臉噤了聲。王邈不以為意:“你們這怎麼了,就不興我勤快一天啊?”
一個專案經理說:“王總,您今天要親自來坐陣,怎麼不早說啊?”王邈雖然名義上掌管著這項生意,一年裡差不多有八個月都在天南地北地胡混,但一般的會議都由丁大成負責傳話。
偏偏這一天丁大成是最後一個進入會場的,他像往常一樣進門後才發現會場異樣地寂靜。抬頭看去,王邈手插在褲袋裡,整個人懶懶地仰躺在轉椅上,輕輕笑了一聲:“丁秘書,你排場很大嘛。”一邊說,他順便就將那隻紙飛機“呼”的一聲投向他。
紙飛機落在了丁大成的懷裡。丁大成臉色白了一下,雖然不知是觸了他的什麼黴頭,可一定不是什麼好事。他站定了,才鎮定地喊他:“王總。”
一下會他就立即跟著進了王邈的私人辦公室。
王邈的辦公室在頂層,一整層都被開拓成了私人的臥室,泳池、健身房、花室等應有儘有。指紋驗證後,丁大成很快地跟了進去。王邈沒搭理他,就彷彿這個人是透明的。
丁大成麵色尷尬地站在他的身後。
他背對著他,手指搭在一排書架上,沿著書脊一本本飛快地跳過,最後停在了最厚的一本硬殼典籍上。抽開一看,竟然是一本圍棋綜述。
丁大成這才遲疑開口:“王總——”
王邈轉過頭,朝他笑了一下,拿著書走近,敲打著他的肩膀:“丁大成——你開著我的車去騙小姑娘?”
丁大成茫然片刻,明白過來他的意思,臉“唰”的一下白了。
“她常給你洗車,有時我開著車去,多聊了幾句。”
王邈往後退了幾步,懶懶地靠在書架上。
手裡的厚殼書狠狠地砸去,丁大成偏開頭,堪堪躲過。王邈隨手抓起一本,又砸了過去。
這次丁大成沒有再躲。
王邈看著他額頭上流下的一絲血跡,這才覺得略有解氣。
丁大成抹掉額上的血,攤開掌心看了一眼,又慢慢合攏五指,艱澀出聲:“王總,彆為難她。”頓了頓,“她就是一個不明白事的小孩兒。”
“這事兒你說了算嗎?”王邈笑了一聲,“看上我的車,又圖你的人,天底下哪有白撿的便宜?”
丁大成沒有再多說什麼,低著頭:“是。”
又過了幾天,丁大成開著王邈的那輛瑪莎拉蒂去了一次4s店。
天氣很熱,宋愛兒穿著短吊帶和熱褲,被一件大大的工作服鬆鬆罩著,襯得整個人玲瓏可愛。二十四歲的女孩子,巴掌大的臉,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就像一個鄰家小妹妹。
迎上來,宋愛兒靠著車門:“丁先生,我的簡訊你看到啦?”
丁大成聽後沒有作聲。
宋愛兒又問:“我打你電話怎麼總不接?”
丁大成看著她甜美的笑容,眼神很專注,看了一會兒才問:“今晚有時間嗎?”
宋愛兒的眼神呆了一下,大概沒想到他這麼快就與自己交上了朋友。一怔過後,她立刻說:“好。”
“有個朋友的派對,你請個假早點下班吧,我帶你挑幾件衣服。”
沒注意到丁大成異常的沉默,宋愛兒挺開心地去找店長簽了字。丁大成把車開遠了一些,停在拐彎口,點了一支煙,慢慢地吸著。
宋愛兒不知不覺地走近,彎下身,輕快地敲了敲車窗。
丁大成降下車窗,看著她笑得像月牙兒一樣彎彎的眼睛,總覺得喉嚨像被什麼堵住:“快上車吧。”他帶她去了幾家常去的旗艦店。王邈之前女人不少,很多事都由他負責善後,因此操辦起來十分流利。宋愛兒之前陪杜可來逛過幾次街,每次隻有在一旁看的份。這回丁大成就坐在沙發上,看著她一件件地換裙子,頭頂的水晶燈聚光強烈,照得人頭暈目眩。
宋愛兒覺得自己就像在一個不真實的夢境裡。她挑了很久,最後才選中一件淺紫的小裙子,粉藍絲巾,因為麵板白,自有一種風情。
丁大成隻見過她穿著工作服的樣子,像個小妹妹。直到這時才意識到,宋愛兒也是一個女人了,一個會讓男人看著怦然心動的女人。
他站起身:“我們走吧。”
開派對的地方是王邈的私人彆墅,離市中心很遠。
宋愛兒坐在副駕上,一路輕快地哼著歌。丁大成斜瞥了她一眼:“一個小姑娘,人生地偏的,就不怕我把你給拐走了?”
“你看著不是壞人。”
她在4s店觀察了很久,才挑中丁大成這條大魚。他人好、謙謹,也沒有一般開小跑的那些人的壞毛病。宋愛兒記得頭一次認識他,就是因為她被一群醉駕的人在店裡欺負了,那些醉醺醺的車主圍著她,笑著鬨著,一口口的酒氣撲在她的臉上。店長不吱聲,同事也沒人敢撩火,還是當時坐在一旁的丁大成開了口。
車窗子緩緩地降下,丁大成起先隻是無心的一句勸。那些人不聽反罵,於是他遞來一張燙金的名片,親自交到她手上,口氣輕描淡寫:“要是鬨出了什麼,找人保釋就打這個號碼。”
這下才給她解了圍。
宋愛兒記住了那夾著名片的修長手指,也記住了他三言兩語的威懾。丁大成是一個有錢人,還是一個心腸不錯的有錢人。他單身,從沒見他開車來時副駕上有什麼姑娘,潔身自好到這個地步,實在是萬裡挑一。
宋愛兒想,這樣的男人還沒有女朋友,實在是天理難容。
“是我看著不像壞人,還是開瑪莎拉蒂的看著不像壞人?”丁大成笑她。
“都不是。”宋愛兒也笑:“丁總,你怎麼老開玩笑啊?”
丁大成轉方向盤的手頓了一下,正是上山的拐彎口,這一片山頭都被王邈買下了,除了警衛亭沒有其他人家。直到轉上半山,他才慢慢開口:“我沒有開玩笑。”頓了頓,“還有,我不是丁總。”
山腳的一片繁華明燈,恍如隔世。
宋愛兒的絲巾被風吹得輕輕揚起,她“咦”了一聲,剛想問:“你說什麼?”
丁大成已經踩住刹車:“到了。”
王邈的山中彆墅建造得十分彆致。地勢好,坐山觀水。有露天的車庫,每週固定時間雇人打理的草坪,泳池碧藍澄澈的水波。還沒走近就隱約聽見了女人們的笑聲,男人的低語。草坪上一群人正圍著在bbq。
丁大成一路領她進去時,似乎沒人注意到他倆,甚至也沒有人客氣地打聲招呼。
宋愛兒聞見了燒烤的香氣,夾著女人們濃鬱的香水味,熏得腦子有些暈。夜風呼呼地吹來,不知從哪裡攜來清涼的細水花,濺在人的肌膚上,隱約還有嘩嘩的水聲。她往旁邊看去,才發現旁邊就是一個私人水庫。
夜色方啟,丁大成推著她:“上樓去吧。”
王邈正和幾個人在一間房裡打麻將,房間裡沒有女人,因此宋愛兒進去時,所有男人都抬頭朝她看了一眼。王邈把她晾著,低頭摸著手裡的牌,不慌不忙地打完了幾圈,才笑眯眯地撂了手。
旁邊一個人忽然說:“王總,這誰呀,把人叫上來乾晾著?”
那一聲王總確是在叫王邈無疑。
宋愛兒腦中“轟”的一聲,一路上坐在丁大成身邊的忐忑欣喜忽然變成了一種實實在在的嘲諷。
她試著扯動嘴角,想露出一個好看的笑容,臉部的肌肉卻是僵硬的,唇在發抖,耳朵也紅得厲害。
王邈把她的窘迫收在眼底,忽然說:“過來幫我摸把牌。”
“摸牌會不會?”他又問她。
宋愛兒這纔回過神:“會一點。”
她像個被人牽動四肢的木偶娃娃,動作全然不似平常的靈巧可愛。
走得離王邈三四步遠,忽然被他一把攬過去,宋愛兒坐在他旁邊,鎮定了一下情緒,纔看清牌桌上的局勢,就勢摸了幾張牌。
王邈起先還懶懶地抽著手上的一支煙,等看見了宋愛兒摸出的牌,倒是怔了一怔。
宋愛兒緊接著很快地替他出牌,她一個小姑娘,手法卻十分老到。桌上另幾個雖然都是老手,一時間也沒能占去她半點便宜。她替王邈打了一圈,點到為止地收了手。王邈吹出一條平直的煙圈,全數噴在了她妝容好看的臉上:“挺厲害啊。”
“以前玩過。”
接下來仍是王邈在摸牌,大約手氣不好,輸了不少錢。
其中一人笑嘻嘻地湊過來,對宋愛兒說道:“妹妹,不如這樣,贏了這些都算你的,輸了親我們一個,如何?”
接話的是王邈:“成啊。”說完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宋愛兒。
屈辱是如此地突如其來。很久後宋愛兒還記得那天的每一個細節,她發燙的臉頰,無措地握緊的手,王邈那飽含嘲諷的笑。
僵持良久,還是那人先把牌懶懶地一把摔在了桌上,伸了個懶腰:“不玩了,美女不樂意親我啊,那咱們吃燒烤去。”
王邈攬著她起身:“走吧,愣什麼。”口氣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泳池被人倒入冰塊,濺起的水花驚得站在近處的美女連聲尖叫。有人喝醉了,有人還清醒著。五光十色的浮華世間,王邈是中心,每個人都捧他,愛他,圖著他一些什麼。宋愛兒就站在他的身旁,卻彷彿離他那麼遠。
她覺得自己腦袋發懵,從他身旁慢慢地走遠了,走到了泳池邊上的另一角。泳池裡的水才剛換過,乾淨得彷彿透明一般。波動的水光裡倒映出自己的影子,那是另一個小小的自己,既努力,又可笑,像個小醜。
她就這麼發著呆,一個聲音忽然響在了身後。
“前些日子,謝謝你的那兩頓飯了。”
宋愛兒回過頭,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說:“王總怎麼老愛開玩笑啊。”
王邈瞧著她瞥來的盈盈一眼,哈哈大笑。借著酒勁托住她的下巴,湊近,似乎就要吻上去。
宋愛兒於是閉上眼。
下一秒,腳下一滑,攬住的腰忽然被人鬆開。“撲通”一聲,冰涼入骨的水花濺滿了她的臉。宋愛兒整個人跌進了泳池裡。她像一隻可憐的鴨子撲騰著手臂半浮在倒滿冰塊的泳池水麵上,頭發濕漉漉地耷拉著,臉上妝花了,樣子狼狽又可笑。
周圍沒有人伸出手來拉她,女人們輕輕地捂著嘴低笑,王邈也在一旁抱著胳膊看,最後拉她起來的是一直沉默旁觀的丁大成。
上岸後宋愛兒覺得自己全身被凍得發抖。沒有毛巾,她用手背擦乾臉上的水跡,胸口起伏著,站在王邈麵前,幾次想揚起手,最終懦弱地握緊拳頭,轉身要離開。
王邈站在她身後忽然說:“留下吧,給你準備了房間。今晚大家通宵,上半夜麻將,下半夜桌球,看你自己的意思。”
宋愛兒冷得牙齒咯咯上下打架。
王邈又說:“你不留下,那家4s店我也不會再去。”他的聲音冷冰冰的,一字一頓:“有些機會,隻有一次的。”
宋愛兒覺得眼前這個王邈陌生極了,他不是那個在夏天的馬路邊和她一起吃飯的大男孩,也不是那個被她扔了一身衣服彎腰從地上拾起慢慢穿上的年輕秘書,這個王邈纔是真實的,雖然並不可愛。
半山的涼風吹來,腳下是浮華的萬家燈火。她的腦子裡亂極了,一時想到他是4s店的大客戶,一時想起他對她評論起丁大成的那些話,一時又浮現出這人似笑非笑翹起的唇角。
宋愛兒覺得自己其實是一個小醜,而小醜是無所謂尊嚴的。
王邈在看她,那些一起熱鬨的男男女女也在看她。
腦袋有千斤沉,她咬著牙根,牙根也似要被咬碎了。這樣的難堪,宋愛兒卻是終於點點頭,帶著一點挑釁地答:“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