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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麗絲沒有仙境 第2章風吹走了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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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人都知道王邈最近新交了一個女朋友。

這個宋愛兒有一雙彎彎的眼睛,一笑,彷彿雨過天晴般的美好。她再也沒有對王邈露出過那種頭一次見麵的不客氣,而王邈也再也沒有過初識那會兒的不慍不惱。

那時候,誰都沒想到宋愛兒會跟著王邈這麼久。

王邈這個人脾氣很壞,大約是年輕氣盛,所以很少會想到旁人。宋愛兒後來對人說,王邈一看就是被家裡寵壞的那種孩子,從小慣出一身的臭毛病。就是個仙女,在他那也落不了什麼好。所以一開始,她是真的不喜歡王邈。硬著頭皮和他談戀愛,不過是因為他看得起,而自己也正需要。而王邈呢,則完全是一副做實驗的態度了。

他對宋愛兒說:“我還沒和窮人家的姑娘交往過呢。我就想看看,你們一個個都迷些什麼,非得這麼趕著找有錢人。你要是有了感想,就和我說說唄。”他說這話時態度誠懇,語氣平和,看不出一點嘲諷的意思。

宋愛兒也就難得地與他促膝交心:“並不是所有女孩都這樣,天底下正直又努力的好姑娘多得是,隻是碰巧遇上我這麼個沒骨氣的。你彆以一當百了,王邈。”

王邈當時就給聽樂了:“宋愛兒,要不是我先見過你的真麵目,沒準還真被你迷住了。”

宋愛兒點點頭:“我也特彆可惜,有眼不識泰山了。當時要是能多露出一點點‘真善美’,你就不會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我推進泳池了吧?”

她這麼說,王邈就不再笑了:“行了,欺負你一回,還得被你記一輩子?”

宋愛兒卻在心裡想,那樣的窘迫,那樣的不堪,那樣被嘲笑的處境,怎麼能不記一輩子。牢牢地記住,讓人有自知之明。

宋愛兒想起了小時候聽到的一個故事。一個總是欺負彆人的小男孩,和好朋友吵架了。父親送他一塊小木板,對他說,每次當你傷害這個人時,就在上頭釘一個小釘子。等你們和好了,再把釘子拔掉。有天,小男孩終於和他的朋友和好了。當他開心地拔掉釘子時,卻發現木板上多了一個小洞。

王邈就是那個長不大的小男孩。

然而他對於她為什麼這麼愛錢這個問題似乎也並不十分感興趣。很長一段時間裡,他帶她出入高檔餐廳,刷卡買衫,聽音樂會,完全都沒問過她的意思。宋愛兒甘之如飴地接受,眼觀耳聽,默不作聲。

直到有一天,宋愛兒忽然很無意地問他:“王邈,你認識開畫廊的人嗎?”

王邈“唔”了一聲,很含糊地問道:“怎麼了?”

“你朋友那麼多,一定有開畫廊的藝術家吧?”她興致勃勃地追問,“他們是不是會開內部沙龍,平時有固定的小圈子,不少大拿都會來沙龍做客吧?”

她一個洗車小妹,忽然問起這樣的事,多少顯得有些可笑。

“做藝術品拍賣的我倒認識一些。”他想了想,沒放棄“嘲笑她”的新愛好,“急著找下家?”

他這麼笑她時,她就不說話了。

宋愛兒沒告訴王邈,雖然她不喜歡他,但她很珍惜能做他女朋友的機會。因為跟著他,她確實見了很多的世麵。

那時他的女朋友其實很多,那些還沒搭上訕的女人就更多了。有回王邈正洗著澡呢,手機隨手丟在了床上。震動響起,一旁正翻著東西的宋愛兒替他拾起,隔著大扇全透明玻璃的浴室屏喊:“你的電話!”

王邈隨口就說:“你幫我接。”

宋愛兒開啟擴音,是一個女人的聲音,笑嘻嘻的:“喂,王總嗎?”

宋愛兒頓了一頓:“他在洗澡呢。”

對方倒是不慌不忙:“那你把手機遞給他。”

說話間,王邈已擦著頭發走了出來,**的上身腹肌健美,攔腰鬆鬆地係著一條浴巾,接過她手裡的手機,夾在耳旁:“哪位?”不知那女人說了句什麼,王邈竟笑了一笑:“是我。”

他的聲音溫柔,低沉中夾雜著短促的鼻音,一手遞過了大毛巾,大長腿在床邊晃蕩著。宋愛兒接過毛巾折了兩折,才替他去擦濕漉漉的頭發。王邈的頭發有些硬硬的,隔著一層軟毛巾紮在掌心仍覺得有些疼。她一邊聽著兩人調情,一邊出神地觀察著他的兩個發旋,是天生的聰明老成之相。其實他的眉毛也生得很好,眉峰微微上聚,自有一種淵渟嶽峙的神采。隻是因為眼角總是垂著,所以看上去有那麼一股吊兒郎當的懶意。

“誰說我輸了,昨晚醉的是你。”

“好,喝就喝吧。”

“合同的事可不歸我管,你得去找負責人。管這事的是丁大成。”

“怎麼?生氣了?脾氣夠大呀。”

他說上那麼兩三個字便有意地頓一頓,彷彿故意逗著對方急匆匆地往下說,眉梢眼角全是逗弄小貓一般的溫柔。末了,終於給了句明話:“這事不對頭,你一個做總監的,怎麼攬的活兒比大老闆還多。讓接頭的人直接拿著報表和計劃書來找我吧。你插這一手,彆這蛋糕切不著,大的反弄沒了。”

收線,關機。王邈看了一眼宋愛兒,忽然側了一個身,猛地把她牢牢壓在身下。

男人的腹部緊貼住她的背,蹭出一種奇異的溫暖。他咬住她的耳垂:“怎麼,寶貝兒生氣了?”宋愛兒笑了一笑:“快彆鬨,沉。”

“你說你不生氣我才放手。”

“好,我不生氣。”

誰知他卻突然用力將她摁在了床上,宋愛兒險些呼吸一窒。王邈將她的手肘扳過背,坐在她身上,那懶洋洋的笑聲響在頭頂,聽得人心裡發瘮:“我和彆的女人通電話都不生氣。你挺行嘛,宋愛兒?”

她沒接他的話茬,隻是低聲說:“你弄疼我了——”頓了頓,“王邈。”

這話不知怎麼觸動了他的心,他終於放開她。宋愛兒仍保持這姿勢半臥著,脊背壓得生疼,腿也麻,一時動不了。臥室裡靜得似乎可以聽見她血液慢慢暢流的聲音,她終於吃力地坐起,卻又順著床跌到了地板上。

午光照過地板,映出她瘦弱的人影,在一片明滅的幽光裡就像剛上岸的美人魚。

王邈說:“剛剛對不住了。”

宋愛兒揉著發紅的手腕,垂下的長睫遮住了神色:“沒事啊。”

他就喜歡聽她這軟儂儂的聲音,像是剛出生的小奶貓被人用小瓶子喂著奶偶爾發出的嚶嚀。而那張臉卻偏偏又乾淨得出奇,無論怎麼看,也不像是見錢識人的姑娘。

他的眼睛看著她,漸漸地,多出了一抹彆樣的色彩。

“宋愛兒,你是不是有個妹妹?”

“怎麼這麼問?”

“怎麼看,你也不像一個小天使呀。”他擰了擰她的臉蛋。

宋愛兒“嗤”地一笑:“我當這話是誇我了。”

其實她生得並不美豔。

下巴尖尖,巴掌大的一張臉,麵板很白。單眼皮上一道淺淺的眼褶子,細看才會發現是雙眼皮。唯獨眉毛是天生不用修,彎彎的有種甜姐兒的傻氣。這樣的一張臉,上了妝反倒顯老。眼睛變更大,便襯出一種俗透的木訥,還是素顏好。

所以王邈總不許她化妝。

王邈喜歡清晨一早醒來,轉過身就能看見身旁女人一張乾淨得出奇的臉。有時端詳著她的臉,他也會嘖嘖歎一聲:“我們家姑娘小模樣挺好。”

大約在這樣的人眼裡,滿樓紅袖招的美景已太不勝。

宋愛兒笑他:“煮熟了剝殼的雞蛋,和我長一個樣。你親一口,還是熱的。”

王邈恨得牙癢癢,又愛到不行:“真怕我哪天把你吞了,還嫌硌牙。”

宋愛兒笑眯眯地說:“那我得拿著號碼牌排多長的隊呀?”她是真正有自知之明,太明白男歡女愛是怎麼一回事,以至於透徹到像是一汪至清的水,讓他不願真正地去望,害怕會在裡頭照見自己。

早上七八點王邈會賴床,宋愛兒卻醒得很早,時常睜大眼一動不動地瞪著天花板。

那時王邈的習慣常常是再睡兩個鐘頭才醒,醒得不透,腦子裡仍是一片混沌,可是會動一動手。宋愛兒於是就知道他這是餓了,她總會輕輕地抬起他壓住她大半個身子的手,耐心地問:“早餐想吃些什麼?”

王邈帶她住的是三環內的單身公寓,地方還算大,簡約典雅,廚具一應俱全。隻是冰箱裡沒有食材。

有回宋愛兒係著圍裙跑到廚房邊拉開冰箱,發現兩包海苔,一隻雞蛋,一包速食麵,有點失望:“少爺的冰箱就長這樣啊?”

王邈也起了身,揉了揉睡一覺全翹起的頭發:“我平常不吃早餐。”

“不吃早餐怎麼行?”宋愛兒蹲下神拉開底層的櫃子,意外地發現一隻打蛋器,還有一些做甜品的小玩意兒。王邈這樣一個大男人,還買這些東西。她有點吃驚地合上櫃門,還是選擇了煎蛋。

她煎蛋的手藝不錯,煎得蛋黃嫩嫩的,看著很有食慾。舀水煮上麵,宋愛兒自酌般地試了味。

於是當一大碗麵被端上時,王邈幾乎怔了一怔。他的頭發很亂,才刷了牙,不修邊幅的樣子和外人眼裡的那個他簡直是天壤之彆。

宋愛兒撐著下巴:“你嘗嘗。”

當然是為了討好他,宋愛兒自己就是個挺懶的人,有時為了不開火,一頓茶泡飯就解決了。可是對著王邈這樣嬌貴的公子哥兒,她想象不出自己衝一碗茶泡飯遞過去時對方臉上的表情。

王邈耷著眉毛,沒動筷子:“你不吃?”

宋愛兒說:“我減肥。”

王邈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你一天都吃多少東西?”

宋愛兒沒吱聲。

王邈把筷子遞給她:“吃麵。”

“這是我給你煮的。”她眼巴巴地望著他。

“我知道。”

“你不餓?”

他拿起手機,輕描淡寫地說:“我去叫外賣。”

王邈對人的這種好,就像是孩子脾氣,一陣一陣的。宋愛兒很久後想起,仍覺得不可思議。

王邈不常在朋友麵前帶她出現。換句話說,他的朋友們都不知道她究竟長什麼樣。宋愛兒倒是十分心平氣和,嘴上對這事絲毫不提,該吃吃,該玩玩兒。

他的事多,半年的時間裡四分之一飛國外,四分之一在上海,剩下在北京的那點零碎時間,少得可憐。而在北京的時間裡,能留給她的就更不多了。

所以她總是努力讓兩人在一起的時光快樂一些。越快樂,他就越不容易忘記她。

宋愛兒在北京沒有朋友,和王邈交往的事也沒人知道。她甚至沒有正兒八經地見過王邈的那些大排場,除了第一次去的彆墅,還有後來住過的公寓,王邈的座駕她摸都沒摸著過。因為王邈很少來接她,事忙,也不願意送她回那掉價的房子。有時他的心情好,會讓順道等在公寓下取檔案的丁大成送她一程。要是趕上他脾氣不好,她就得自己打的回去。宋愛兒捨不得這錢,所以通常會順著小區一直往外走,走到能看見公交車的地方,再多轉幾次車她也樂意。王邈有回撞見了,她在馬路牙子邊上慢吞吞地走著,他坐在跑車中打著方向盤,盯著她的身影,心裡有些吃味兒,忽然按響喇叭。

她回頭,瞧見他有點吃驚。因為兩人走的路並不相同。

他不耐煩地揚起眉:“等著我下車給你開門呐?”

她立即識相地開門上車,沒有絲毫矯情造作。

夏末的清晨,天氣有一點涼。大道兩旁種著不知名的樹,新抽的枝芽上潔白的花苞稀稀疏疏地掉落,砸在她的發上和裙子上。

宋愛兒借著車鏡撣去落花,又輕輕兜住裙子拾起一朵,湊近聞了聞。

她“咦”了一聲,引起了他的注意:“怎麼了?”

“這花真香。”她說。

王邈湊過頭:“真的?我聞聞。”

她笑吟吟地答:“好啊。”卻在他湊過臉的瞬間,把花順勢撚收,柔軟的唇“吧唧”一聲吻住他的眉毛。

王邈怔了一小會兒,有點惱羞成怒:“大早上的,誠心招我呢?”

“就招你,你能中招嗎?”

王邈壓住紊亂的呼吸,低聲道:“當然不能,我留著將來收拾你呢。”

她把話題往彆處轉,伸手摸了摸車裡的裝置,咕噥道:“你怎麼這麼多車啊。”

王邈說:“你不是正乾洗車的活兒嗎?”

“也不常見這樣的車。”她翻了個白眼,“你當人人都是土大款?”

“好哇,兜了這麼一大圈子,我算是聽出來了,你這明裡暗裡地編排話罵我呢。”

她不再頂嘴,見好就收,哪怕聽出了他口氣中的玩笑。

宋愛兒洗車時常會見到吵架的戀人,一次有個開卡宴的年輕姑娘就這麼一邊哭,一邊鬨,轟下油門,徑直撞上前頭的瑪莎拉蒂。那紅色的瑪莎拉蒂又招眼,從車上下來的男人穿著淺色t恤,他摘下了墨鏡,兩人在馬路牙子邊就吵開了。他說一句,那姑娘頂一句,吵得簡直勸不下。宋愛兒正看得起勁呢,店長卻感歎:“這得是真愛啊,放著幾十萬的維修費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敢先把架給吵贏再說。”

而宋愛兒隻知道,敢闖禍的女人往往頂著不自知的萬千寵愛。

她不是那個開卡宴撞瑪莎拉蒂的姑娘,王邈也不會是摘下墨鏡慢悠悠地和人吵架的主。那樣的戀愛關係,是她連做夢也不敢指望的。可是在這樣一個寂靜的清晨,她坐在嶄新的跑車裡,離他這樣近,近得她輕輕偏過頭,彎起的唇就可以貼上他微燙的臉。

潔白的花骨朵一朵接一朵地掉在她的裙上,就好像真的在做夢一樣。

白天的工作很忙。

王邈已經連續一星期沒給她來過電話了。宋愛兒從一開始時不時掏手機,到一顆心漸漸下墜,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

來接班的副店長是個比她大五六歲的大哥,一直很照顧她,這時見她洗完車,抱著一隻飯盒坐在一旁靜靜地扒著飯,忍不住走上前:“怎麼了,愛兒?”

宋愛兒說:“我胃疼。”

對方是有心人,立即搶過她的飯盒:“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你午飯就吃這個?”

飯盒裡是昨天晚上吃剩的一盤餃子,宋愛兒隨手煎了煎就裝進了飯盒裡,還是為了省錢。副店長眼睛都沒眨一下地替她把滿盒餃子嘩一聲倒進了垃圾桶。

“做什麼呢。”她呆住。

“走,請你吃大餐去。”

“你哪來的錢呀?”她盯著他。

對方被說得一窘:“放心,請姑娘吃飯哥從不打欠條。”

宋愛兒搖搖頭:“不要,下午還有工作呢。”

“那就晚上吧,下班我帶你吃頓好的。”白吃的好事誰不答應,可這人是戴誌斌,是個最愛泡小姑孃的副店長,宋愛兒猶豫著,不知到底要不要得罪他。

對方已然拍拍她的肩:“就這麼說定了。”

到了下班的點,對方興致勃勃地叫了輛的士,拉她坐進後座,說了一個地名。宋愛兒手上的袖套還沒脫掉呢,的哥從後視鏡裡瞧了他倆一眼,打趣:“去那地方可沒坐計程車的。”

宋愛兒稍稍打起精神,知道那地方消費特高,就說:“我不去了。”

“彆擔心,我有個老鄉,管人叫大哥的交情,在那裡頭是一把手呢。我能打最低折。”

正是傍晚時分,整座城都在堵車。捱得太密,計程車被生生地擠到了一旁的路牙子邊。前方又是十字路口又是紅燈,二十九秒,二十八秒……三秒,兩秒,戴誌斌忽然湊到了她的耳邊,輕聲一笑:“愛兒,吃了飯晚上就去我那吧。”

“什麼?”她怔怔地問他。

戴誌斌笑眯眯地又近了些,重新說了一遍。

“對了,你不是看上了開瑪莎拉蒂的那小子?我可以弄到他的號碼。”

宋愛兒終於有反應了,她把身子側過了一點點,笑了笑,開口問他:“戴店長,我是不是那種……特便宜的姑娘呀?”

“哪能,是我喜歡你。”戴誌斌慌了。

宋愛兒於是點點頭:“明白了。”頓了頓,衝著司機喊:“停車。”

的哥沒反應過來,她已拉開車門,從車流中飛快地穿過。這樣危險的舉動一下子震驚了車中的兩個人。

“宋愛兒!宋愛兒!”

戴誌斌急匆匆就要跟上來,卻被的哥拉住:“您錢還沒給呢。”

也許是綠燈亮了,車流重新變作了一條滔滔的大河。漸暗的天幕,華燈初上,車河與燈海交織出一片俗世的繁華。宋愛兒被那些交錯的霓虹晃暈了眼,卻不停步,隻想飛快地走著,一直這麼走下去。要走到哪兒,走多久,終點在何處,似乎都已成了並不重要的事。好在這座城是這樣的大,她可以一直走著,永不疲倦。

夜風初起,吹得她胳膊生涼,宋愛兒終於覺得走累了,抱著胳膊坐在一旁。人來人往,車行車過,世界是這樣漠不關心地繁華著。

她這纔想起從包裡掏出手機看一眼時間。開啟手機,怔住,有十二個未接來電,全是同一個名字——王邈。

王邈給她打電話時,已經是喝到不行的狀態。

等宋愛兒回電話時,一坨爛泥要能接手機那就是個奇跡,所以在手機裡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並不奇怪,讓她奇怪的是這是個女人:“喂,宋小姐嗎?”

“你是……”

“我是王邈的朋友。他這爛醉如泥地抱著手機不放,又接不了電話。”

“他喝醉了?”

“酒精裡泡了百八十年似的。”

宋愛兒頓了頓:“你們在哪兒?”巴巴地等著對方回話,那頭的手機卻“啪嗒”一聲被扔掉。她一次次地打回去,那頭終於又接通了,是醉醺醺的聲音:“你誰呀?”

“王邈,你喝醉了?”

“宋愛兒?”他嘴裡咕噥了一句什麼她沒聽清。緊接著一個聲音插了進來:“快來吧你。”說著報了一長串地址。

宋愛兒在路邊隨手攔下了一輛計程車,趕到才知道這家酒吧不對外開放。門口的保安客氣地攔住她:“對不起小姐,這裡不營業。”

宋愛兒站定,捋了捋被風拂亂的長發,隨意地束到耳後,一字一句地說:“哦,我不是來喝酒的。”

說罷,她掏出手機把那通來電撥了回去。

可是不巧,這一次再也打不通。也許是手機關機了?她想。於是她撫平裙角,隨意地坐在了酒吧門口。

“小姐,小姐。”那人攔她。

“我不喝酒,我就等人。”她轉過頭,特彆鎮定地一字一字對那保安說。

後來宿醉酒醒的王邈聽人說起她的光榮事跡,似笑非笑地問:“這要是我早被那幫人架走了,你不得白在那門口坐一夜啊?”

彼時宋愛兒正給他疊著一方柔軟乾淨的毛巾,手上的動作微微一滯,眼角像是含著笑,口氣卻是十分的無所謂:“我給人白占的便宜還少嗎?”

王邈聽後倒是少有的沉默了一下,那沉默比飛逝的流星還快。隻是一瞬,就再也瞧不見了。

扶著爛醉如泥的王邈打車回公寓,宋愛兒纔想起這一回總算在他的朋友裡露了臉——雖然是群狐朋狗友。

差不多十多天沒來過這公寓了,再開啟壁燈,看著這和第一次睜眼看到的一模一樣的裝潢,宋愛兒隻覺恍如隔世。這個男人有那麼多的不好,濫交、涼薄、壞脾氣——其實她都知道。和這種人在一起,隻有死路一條。尤其是她這樣的女孩兒,擁有的本就不多。可是鬼使神差地,宋愛兒沒把王邈這個人在旁人跟前透露過一點風聲,4s店的同事甚至不知道她正交著一個男朋友。

浮萍要是抓住了樹樁,又怎麼會輕易放手?

杜可給她發簡訊時,宋愛兒正忙著照顧喝得一塌糊塗的王邈。簡訊內容很簡單,一個地址,過來打麻將,三缺一。

杜可是她在北京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又是她名義上的姐姐。花錢大手大腳,待人也很大方,所以朋友很多。這種麻將輸贏並不是錢,而是一些高檔的小玩意兒,比如某款新上市的香水,一隻瑞士機械表。有男有女,氣氛輕鬆活躍。宋愛兒靠著4s店的那點工資並不夠過活,所以對於杜可類似於此的照拂一直十分感激,甚至帶著一點巴結。

身旁的王邈正沉沉地睡著,她剛給他擦了臉,拍著背嘔了些酒。這個年輕男人的麵容真是好看,睫毛很長,微微柔軟地翹起,有點像女孩子。他睡著時的樣子是人畜無害的,笑起來會讓人覺得十分溫柔,那一點狠勁時常綿綿不露。

她靠在床頭,一字字地回著簡訊。呆著看了半晌,又刪去。

杜可的耐心有限,宋愛兒沒有猶豫:“我生病,掛點滴。”

大概半分多鐘,那頭打來了電話。宋愛兒走到客廳中,沒開燈,對著一地的月光碟坐著,慢吞吞地按下了通話鍵。

“哪家醫院,用不用我找人去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打車回去就好。”她細聲軟語地答。

“還是找個人接接吧,一個女孩兒夜裡打車不安全。”

“真的不用了,杜可姐,我已經出了醫院大門。”

對方半信半疑:“行。”

杜可當然沒有那樣的閒情逸緻,大半夜去醫院門口接人。而宋愛兒知道,那來接的男人多半是某個閒得發慌的公子哥兒。

撂下電話,杜可被身邊一個男人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

笑語喧囂裡,明燈照出一地金碧輝煌。男人抬眼看了一眼杜可,漫不經心地問:“她怎麼說?”

“還能怎麼說,人家正生著病。”

“你吃醋了?”

杜可心裡嘲諷地一笑,吃醋不見得,隻是有點驚訝罷了。自己尚是豐腴貌美,卻已經比不過這些二十出頭的小姑娘了。

然而她隻是把手機丟在一邊,很溫柔地笑著:“我是那樣小氣的女人嗎,與榕?和你處了這麼些年,我早把那些心思淡了。你說找這個小姑娘是有事,那就是真的有事了。”

掛了電話宋愛兒怔怔地靠在床頭坐了一小會兒,忽然腿上捱了重重一下子,嚇得險些跳起。低頭一看,竟是醉得不省人事的王邈頭一歪,倒在了她的懷裡。他的整張臉都埋進了她的懷抱,就像一個撒嬌的孩子。

宋愛兒就勢抬起手,忽然很溫柔地撫摸著他短短的頭發。王邈的發茬很硬,可是醉著的眉目卻很溫和。宋愛兒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從虛空中落下,一點點地探著他的眉,他的眼,最後終於是探到了他的嘴唇。

他的唇是冰的——

她想讓彼此都暖和一些,於是茫然了片刻,很輕很輕地吻了上去。

一覺到天明,王邈很少睡得這樣通氣過,在大醉之後。他起身摸了一把自己的臉,乾乾淨淨的,嗬了一口氣也不覺得有酒臭味。身上的睡衣乾淨整齊,床單倒是換了。他一腳踢開拖鞋,赤著腳推開門走進客廳,廳中空空如故。

清晨的光線明淨,彷彿從鏡子中倒映出的另一個世界。細微的聲音從一側的小房間傳出,他慢慢地走到門邊,伸手開啟一道縫隙。縫隙裡,早起的宋愛兒正低著頭安安靜靜地替他燙一件襯衣。

她的模樣認真,連他走近了也未發覺。

王邈從背後摟住了她的腰,宋愛兒驚得險些連熨鬥也掉在了地上。

“怕什麼,這房子裡除了我還有彆人不成?”

“你屬貓的,走路都不帶出聲?”

“你彆說,十二生肖要再加個貓,算上我一份。”

宋愛兒笑了一下,很快地就掩飾住驚訝,轉移了話題:“要吃早餐嗎?”

“你都給我煮了什麼?”他貼近她的耳垂嗬著氣。

“什麼都沒煮。”

“我不信。”

“真的,我昨晚架著你回來得那麼遲,哪顧得上去買東西。”

“食櫃裡也沒有?”他懊惱。

她很快地接過話:“沒事,我打電話叫外賣。”說著,她從包裡掏出了一遝外賣卡片,王邈坐在客廳沙發上,似笑非笑地看她一張張地翻著:“宋愛兒,你做外賣的?”

“我剛來北京時送了半年多的外賣呢。”

他有些吃驚,因為想不出宋愛兒這樣嬌氣又嫌貧愛富的姑娘也會放下身段去乾這種活。可是宋愛兒已自知失言,不肯再提這個話題,反而興致勃勃地問他:“炸韭菜盒子要不要?”

“不喜歡啊——”她撇撇嘴,“那生煎包?”

一連被拒絕了多次後,她終於有些不耐煩了:“你怎麼比皇帝還難伺候,王邈?”

他那一雙彎起的似笑非笑的眼,忽然閃過一絲狡光,一把捉住她,按到身子底下死死地困住,聲音低啞:“我就想吃你!”

宋愛兒當然不肯,大白天的羊入虎口,折本的買賣。他一手反剪住她的手腕,她用額頭狠狠地頂開,一邊狼狽地跌下沙發,一邊胡亂地拉起衣領。

王邈倒是不生氣,有些來了興趣地衝著她的背影喊道:“宋愛兒!宋愛兒!”

“乾什麼!”

“你不給我叫外賣了!”

她在衛生間裡對著鏡子一筆筆地補著妝,頭也不回地嗆他:“自己泡速食麵去!”

經此一役,宋愛兒在王邈身旁算是站住了腳。回頭看去,恍然如夢。王邈雖然仍舊不給她什麼承諾,也沒讓她在朋友前再露過臉。可是人人都知道王邈正和一個小姑娘談戀愛呢。

宋愛兒白天仍在4s店工作,晚上回的是廉價的出租房,心中卻沒有絲毫不平。

“我這頭沒開好呢,所以是將錯就錯。”宋愛兒心想。能怪誰,誰也怪不了。

有天宋愛兒正洗車,忽然一輛黑色的商務奧迪開到了身邊。起先她沒注意,仍然彎著腰用一隻水龍頭衝著車頂,那車窗從她背後緩緩降下。

喇叭按了兩聲,她以為自己擋著人家,跳了一下,誰知那喇叭仍舊按著。

宋愛兒回過頭,是一張陌生的臉,那男人看起來三十多歲,文質彬彬的樣子。他朝她笑了一下,宋愛兒不好意思了,也朝他回笑了一下。

於是蔣與榕先開了口:“你好。”

“你好……先生。”她有些心虛地說出後頭兩個字。

“你不認識我了?”對方麵色和藹,“我姓蔣。”

“蔣先生?”她使勁地回想著。

對方提醒她:“杜可。”

“哦!”宋愛兒終於明白過來,“您是杜可姐的男友。”也許是男友這個詞把蔣與榕逗笑了,他似是而非地含糊應了一聲。宋愛兒瞧著挺高興的:“您什麼事兒,怎麼想到上這來洗車了?”

“不是洗車,車壞了,要維修。”他說。

宋愛兒就算不看杜可的麵子,也得看在對方的身份上殷勤招待:“好嘞,那我給您找店長去。”

“等等。”蔣與榕喊住她,“你在這兒工作?”

“我做臨時工。”

蔣與榕笑了一下:“怎麼不找份輕鬆些的工作?”

宋愛兒聽了笑笑,避開話:“你等等,修車我做不了主,得找店長。”

蔣與榕也收住話:“好。”

可是車並沒有什麼大毛病,店長問他:“蔣先生,您等得住嗎?我這給您做個臨時檢查。”

蔣與榕給自己點了支煙,隨意地靠在一部車的車門旁,一副挺好說話的樣子,還是那個字:“好。”

宋愛兒把車洗完了,趁空當擦著汗。蔣與榕的視線自始至終就沒離開過她,這時打量她的眼神更是滿含興趣:“你叫?”

“我姓宋,宋愛兒。您和杜可姐一樣,叫我愛兒就好了。”

“愛兒。”他低低地叫了一聲,大約覺得唇齒間很有餘味。其實杜可並不這麼叫她,她要麼叫她宋愛兒,要麼叫她的英文名alice。

宋愛兒不想惹事:“杜可姐呢,她沒陪著你一起過來?”

蔣與榕彈了彈指尖的煙灰:“她在忙著餐廳的事,怎麼,你不知道?”

“我知道呀,才帶著朋友去過。”宋愛兒又笑,“杜可姐真能乾。”

蔣與榕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能耐都是熬出來的,她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說不準還不如你呢。”

宋愛兒聽出了一點來者不善的意思,被他說得心裡砰砰直跳,害怕一語不慎,便生出什麼是非來。

蔣與榕還是微笑看她。

宋愛兒想了一想:“上回我帶的朋友,杜可姐也看見了。我還問她瞧著怎麼樣呢?”

對方終於提起了一絲興趣:“是個男的?”

宋愛兒點點頭。

蔣與榕笑了,輕描淡寫地遮過話去:“你怎麼一口一個杜可姐,聽著倒像是她的親妹妹似的。”

“我剛來北京的時候,多虧杜可姐照顧我。我是打從心底感謝她。”宋愛兒的表情誠惶誠恐,頓了一頓,語氣加重地說出那句話,“我的東西,能給的不敢說一個不字。她的東西,不能沾的指頭也不會碰一下。”

話說到這份上,算是僵住了。宋愛兒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平常也算舌燦生蓮的一個玲瓏人物,偏偏在這人跟前露了怯。也許是對方那目光太過幽深奇奧,也許是她已經有了王邈,不願再讓他知道自己更多的不堪,也許是她打心底裡就提防著杜可這樣的狠角色,總之宋愛兒對這人有點抵觸。

好在蔣與榕比她大了很多,是個心胸很寬又耐得住性子的男人,因此隻是微微一笑,順著這勢下去沒有再提。

到了他開車走的時候,明明已開出了一小段,卻又忽然返了回來。

宋愛兒被他唬得一怔一怔的,忽見他的頭從車窗中探了出來:“哦,對了,忘記給你名片了,愛兒。”

她用雙手接過,眼睛也沒瞟一下,隻是快聲地說著“謝謝”。蔣與榕見她這個樣子,又是笑了一笑,慢悠悠地開著商務車遠去。那車開出好長一截,在路口終於再也看不見,店長才走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認識?”

宋愛兒搖搖頭,又點點頭:“他是我一姐姐的男朋友。”

店長饒有興趣:“你在這兒還有一個姐姐呀?”

“從前認的。”

她不肯多說,抬頭衝人甜甜一笑,繼續埋頭乾活。店長終於也不再追問,這樣大的一座城,多少富貴人物,多少隻做夢都想飛上枝頭的麻雀,夜晚會將他們全部湮沒,曙光是一切肮臟的輪回和重新開始。而像宋愛兒這樣的小姑娘,就像泡沫似的,眨眼不見不過是最尋常的事。

宋愛兒沒有多看那名片,隻是隨手塞進了袋子裡,半天的班捱到下午兩點就到頭了。換了衣服開啟包裡的手機,她才發現王邈不知什麼時候已打了一連串的電話。

回撥過去,對方口氣冷得幾乎掉下冰碴子:“上哪兒玩去了你。”

“我能上哪兒玩去,我在工作,王大少。”他彷彿這才意識到她是要工作的,竟然大腦空白一般地沉默了幾秒,再度開口:“下班了?”

“嗯,正準備回家。”

“還是那家4s店?”

“嗯。”

“你怎麼老是嗯啊?”

“我夾著手機,正收拾東西呢。”

“你等等,彆走遠了。”

“怎麼了?”

“來接你。”

他說完就撂了電話,隻剩下聽傻了的宋愛兒站在原地。“啪”一聲,那夾在肩膀和臉之間的手機忽然掉到了地上,她嚇了一大跳。正要彎身去撿,前幾天想請她吃飯的戴誌斌已經走了進來:“怎麼了你,愛兒?”

“哦,我出了個神。”

“你可真行。”對方看似親昵地摸了摸她的頭,宋愛兒很反感這種自來熟的親近,可是躲不過,也隻得生生地捱了一下,“對了,你今天有空嗎?”

“怎麼了?”

“想請你吃飯。”

“我沒空。”

“你那天怎麼忽然就跑了,是不是有事?”對方絲毫不提那天的尷尬,宋愛兒再厚的臉皮也稍紅了一下。她的眼神忽然變得猶豫:“那天,對不起了。”頓了頓,“不過這飯,你不用補。”

“我是誠心請你吃飯。”

“我知道。”

“你知道我心底想什麼?”對方笑嘻嘻地問。

宋愛兒沒再作聲。戴誌斌的風評很差,在這個店內接連交過兩任女朋友,過後又腳踏兩隻船把人給甩了,還愛騷擾其他女店員。之前他一直很照顧她,所以她總以為“三人成虎”,是店長放出的惡聞。

副店長不是能得罪的人,她隻有眨巴眨巴眼睛:“我……”

對方嗬嗬笑了一聲,攬住了她的肩膀:“那就這樣吧,乖乖再等我半小時。我比你晚半個班,可是今天就請個假算了。請女孩吃飯嘛,不能沒有誠意。”

“待會兒有人要來接我。”她推辭。

戴誌斌滿不在乎地笑了:“那就推了唄。”

宋愛兒坐在換衣服的小房間裡等了又等。

偏偏那手機不經摔,一摔螢幕就裂出了四五條縫隙。這空當她既不能打打小怪獸消磨時間,也不便和王邈發簡訊,隻有乖乖地等著他來。

大約半個多小時過去,手機仍沒有來電。

宋愛兒算了算,王邈打電話那會兒的地方離這很近,就是堵車也該到了。於是她很快地走出去,準備到4s店過去不遠的路牙子邊等他。至少,彆讓太多人看見。

可惜天不如人願,她一腳剛踏出4s店,立即有人跑了過來。

“宋愛兒,不是讓你等我嗎?”戴誌斌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心急火燎地按住她的肩膀:“坐好,我還有一小會兒才能完活。”

“我真不是等你。”她急了。

對方卻以為她是在鬨脾氣呢:“行了行了,我利落些就是。”

正糾纏著,幾聲刺耳的車喇叭聲在路對麵響起。宋愛兒扭過頭去,是王邈開著跑車來了。

大約見到來者不善,戴誌斌原先還拉著她的胳膊呢,忽然一下就變了姿勢,看著像是把她拉在身後。宋愛兒急得臉上一白,王邈從跑車上下來,慢悠悠地關上車門,遠遠地朝兩人走來,人還沒走到跟前,先笑了一下:“怎麼了這是,想把我們家姑娘藏著掖著呢?”

“您是來修車的?”

“好好的車我修它乾嗎?”

“那您是……”

“宋愛兒,我讓你好好等我,你就是這麼等我的?”

宋愛兒這才一咬牙,壓低聲:“戴誌斌你放手。”

戴誌斌看了看那停在路邊的小跑,又看了一眼臉色不好看的宋愛兒:“你們認識?”

“我是她男朋友。”王邈一字一頓清冷地說。

戴誌斌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宋愛兒順勢掙開他的手,站到了王邈那一邊。

等上了車,王邈才開始冷嘲熱諷:“你怎麼什麼男人都往身上沾。”

她屏住氣不搭話。

王邈卻沒有停的意思:“當初找這份工作,不是勾搭了人家吧?”

這個人,坐在離她咫尺之距的身旁,眼神是冷的,有一點似笑非笑的意思。那眼底的輕蔑,漠然,優越,都是滿滿的。宋愛兒忽然想,我為什麼要和這個人坐在一起,為什麼要受他這樣那樣的脾氣,為什麼被他羞辱也不敢還口。

這日子,什麼時候纔有儘頭?

“停車。”話剛出口,宋愛兒先被自己吃了一驚。明知道這兩字一出口,就是前功儘棄。之前受的那些委屈都是付諸東流,而過了今晚,王邈這樣的人物也許就會把宋愛兒這仨字,徹徹底底地拋到腦後。

可是宋愛兒還是忍不住,大腦不受控製地抓起包:“我叫你停車。”

王邈是真給氣著了,臉色卻是十分平靜,隻剩下太陽穴那兒突突地跳著,手背上青筋突起:“好。”他猛地一踩刹車,她還沒來得及係上安全帶,因此重重地朝前一撞,險些磕到頭。

王邈不說話,也不看她,隻是死死地盯著前方。

宋愛兒倒記得最後的一點客氣,拿著包開啟車門,朝這人說:“再見。”

她這再見兩個字不說倒好,一說真是引的山洪暴發火山崩裂。王邈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去,公子哥兒的矜持仍是不變,踩下油門,不等她站穩就拂塵而去。

宋愛兒看著他遠去的車影,心底有些空空的,腦中忽然蹦出幾近卑微的自嘲:那跑車座兒的墊還沒坐熱呢,就讓人給趕了下來,你可真行宋愛兒。

可痛快,真是痛快。從來隻有她受他氣,終於也輪著這個人了。

惹惱了王邈,得罪了戴誌斌,又摻和進一個杜可的男人,這一天過得太亂。到了末尾,她反倒真心誠意地想要靜一靜。

兩塊錢在這座浮華萬千的城市可以做什麼?

坐一次地鐵,買一瓶礦泉水,還是買一張明信片?如今的兩塊錢,丟給地鐵口的乞丐也不會稀罕了。可是宋愛兒用它點了一小盤的小菜。

這些小飯店開在寫字樓底下的車庫邊,有的是就著未拆遷的大樓隨便搭棚,地方很隱蔽,來吃飯的人卻有許多是看著穿著還算體麵的白領。兩塊錢一勺菜,六塊錢一頓飯,在這個城市已是很難得的價位了。

她來得遲,很多人早已吃淨抹嘴走了。老闆娘對著一架子的剩菜殘羹殷勤問她:“姑娘,再來碗粥?”宋愛兒摸了摸口袋,出門太急,隻帶了幾十塊錢。這裡離住的地方遠,她還要打車,索性搖搖頭。

一盤小菜,一瓶包裡拿出的礦泉水,她坐在桌邊慢悠悠地自夾自酌了起來。也許是這吃相太過可憐,沒過一會兒,老闆娘就送來了一碗熱粥,兩碟小菜。宋愛兒詫異地抬起頭:“我沒點這個。”

“我知道。”老闆娘一笑,指了指那頭,“是那位老先生給你點的。”

宋愛兒順著她的視線望去,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因為吃得有些發熱的緣故,脫去了正裝挽在臂上,襯衣的後背上汗跡微濕。見她向他望來,老人樂嗬嗬地一笑。宋愛兒的目光卻落在他扣得亂七八糟的紐扣上,正裝搭臂的姿勢也不對,大概身邊很久都沒人照顧。

她索性端了兩碟菜,坐到他的對麵:“阿伯,一個人在這裡吃粥呀?”

老人點點頭:“是呀,我有兩個兒子,都去了美國。老伴去年又生病走了,隻剩下我一個人在北京。”

宋愛兒聽得心中一軟,索性有一搭沒一搭地慢慢啜著粥,聽他講些家長裡短。粥燙,她還替老人吹涼。老人都喜歡有人聽自己講故事,越上了年紀,越是這樣,沒有一個真心愛冷清的。就像她的母親許南屏,已經瘋得什麼人都不認識了。可是隻要宋愛兒坐在她身邊替她梳一梳亂了的頭發,聽上一下午的瘋話,她就會把自己當做一個陌生的小友。

“小姑娘,你怎麼不開心?”老人端詳著她的臉龐,在兩人沉默的空當忽然問。宋愛兒被問得自己也吃了一驚:“我不開心?”

“臉上滿滿地寫著呢。”對方慈藹地笑了笑。

宋愛兒也笑了:“是,好多煩心事。”

老人就像猜到了她的心事似的:“一個人在北京打拚吧?累、苦,這都不算啥。人一快活百病無,弄壞了身體,傷心的是你的父母呀。”

宋愛兒張了張嘴,想說自己沒有父親,然而父親又確實活得好好的,在大洋彼岸混得風生水起;想說母親瘋了,卻又不願承認許南屏已是一個瘋子的事實;再說下去連她自己都可憐自己了,索性不說。

“是,得為父母想。”她乖巧地答。

粥燙,落在心裡也是熱乎乎的。宋愛兒和老人告彆時,替他係好了一個個係歪的釦子。老人拍拍她的手,什麼也沒說,隻是走到拐角時回頭看了她一眼,衝她揮揮手。宋愛兒明白那眼神,那眼神像在說“是個好姑娘呀”。

從沒有人那麼誇過她,在這座城市,沒一個人那樣說過她。這個素不相識的老人竟是這樣地看她,幾乎讓宋愛兒有了一點掉淚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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