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絲沒有仙境 第10章奧勒遺失之吻
這場金融危機持續升溫,對於王邈的家族雖沒什麼影響,王邈本人卻多少涉險其中。所以丁大成就在正月初二上了崗,私人理財顧問從香港飛來,王邈和這兩人在寫字樓的辦公室開了一個小會。
這場會隻開了十五分鐘,宋愛兒在小廚房替他們煮咖啡,正要端上來,王邈已披衣推門而出。丁大成和另一位顧問相繼跟了出來。
王邈送他們到了門口,因為有這位私人理財顧問在場的緣故,他沒像往常那樣對丁大成頤指氣使,而是先和兩人握了手再見。等丁大成走到了寫字樓下,他才將簡訊發到對方的手機裡。
正月裡,偌大的寫字樓原本就清清冷冷。這時人一走,整層樓都隻剩下她和王邈。王邈伸手接過她端的咖啡,抿了一口,起身環視著自己的公司。從工作間一直走到高階辦公室的花房,再看了一眼小廚房,又坐在了空蕩蕩的會議廳裡。
宋愛兒從背後抱住他:“怎麼啦?”
“我剛讓人把這拆了賣了。”
她的笑容呆了一兩秒:“真破產了?”
王邈雙手枕著頭,斜眼瞥她一眼,似乎揣度著她臉上的表情。宋愛兒卻說出一句讓他險些噴出咖啡的話來。
“王少爺,我把那一小袋鑽石還你,你是不是還能再多撐一陣?”
王邈好不容易忍住笑,正兒八經地訓她:“送給你的東西,你就好好揣著。甭整天惦記著救這個救那個的。我王邈能要女人的錢嗎?”
宋愛兒見他的祖宗脾氣又發作,登時覺得自己演得自作多情了。王邈說:“這次的事一下兩下不能消停。這渾水再趟也沒什麼意思。生意人不是政客,用不著吹破牛皮保臉麵,錢放在哪兒最安全,又能錢生錢,生意人就往哪走。”
宋愛兒看了眼空蕩蕩的一層樓。
再過幾天,這裡的一切都要易主了。
“想什麼呢?”
“走了,散了,沒了。”
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宋愛兒忽然想,很多人的一輩子,也不過如此。
到了三月初,杜可的一個電話讓宋愛兒再次深覺如此。
杜可一打通電話,就開門見山地問:“愛兒,你手上還有多少錢?”
宋愛兒的心咯噔一下:“杜可姐,出什麼事了?”
杜可欲言又止,最後丟下一個地址給她:“見麵再說吧。”
宋愛兒趕到酒吧時,杜可正坐在角落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她抽得凶,將整個豔麗的臉龐幾乎陷落在一片雲繞霧繚之中。宋愛兒大大方方地坐在她的對麵,沒阻止她抽,也沒給自己點上一支。她就這麼坐著,等著杜可什麼時候發話。
杜可又抽了兩支煙,終於用指甲彈落了煙灰。那青瓷小缸裡的煙灰幾乎堆得快要溢位,有一兩點落在了宋愛兒的煙藍裙子上,杜可看了一眼她的裙子,心中有了數:“那位少爺對你還挺好的。”
“他出手一直挺大方。”
杜可沒心思關注她和她男朋友的那些事,隻說:“我遇上了點麻煩,想來想去,也隻有找你了。”
宋愛兒定了定神:“是什麼事不能叫蔣先生知道?”
“我去了幾次澳門,玩得太大,手氣又不好。”杜可站起身,點著打火機,又點了一支煙,深吸一口後徐徐地吐出。那些煙霧幾乎全噴在了宋愛兒的臉頰上,“這回,欠了點小錢,一時補不了空子。”
宋愛兒聽她說著,腦子忽然嗡一聲,知道事情不好了。
杜可掐滅了煙頭,問:“愛兒,你借我一筆錢好不好?”
宋愛兒想,她剛認識杜可那會兒,杜可隻是愛買奢侈品,兼嗜酒如命,還沒有賭博的壞毛病。這毛病一定是被哪個男人給帶上的。
“怎麼樣,你能幫上忙嗎?”
宋愛兒問:“你……欠了多少,杜可姐?”
“不多,不多……”杜可彎腰在她耳邊說了一個數字。宋愛兒猛然抬起眼,定定地注視著黑暗中杜可的麵容。
杜可還在問著她:“一個字,借麼?”
宋愛兒點點頭。
杜可再不好,畢竟幫過自己。宋愛兒永遠記得那時的自己有多狼狽,一個人剛來北京闖蕩,連自己的生活尚不能保證。
她把母親許南屏安置在杭城一個盈利性的收容所。床位不夠後,所長讓人把許南屏關在了雜貨屋裡,每天隻給一碗菜糊糊,不出人命就好。一個認識她的保姆悄悄發了簡訊到手機上。心急如焚的宋愛兒當天就趕回了杭城,她記得自己當時推開門看到的蜷縮在牆角的母親的樣子。
她已經三個多月沒洗過頭發,餓得憔悴狼狽。一抬頭聽見推門聲,嚇得整個人縮成了一團。
宋愛兒站在門口,不動了。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手是濕漉漉的。
當天,她就給許南屏轉了最好的療養院。那兩萬塊錢,是杜可借的。她欠杜可一筆情,從欠下的那天起就知道一定要還的。如果沒有她,許南屏不會活得那樣安適。她說了不借她錢,可是之後的兩年裡,有幾次自己在窘迫之下硬著頭皮想請求療養院暫緩繳費時,對方卻告訴她,許南屏的醫藥費從沒斷過。
宋愛兒欠這個情,欠得太久了。杜可給自己這機會,怎麼能不還?
杜可欠的賭債數額龐大,宋愛兒準備把這一袋子的原鑽都拿去換錢,沒有門路,她又怕吃了暗虧。思來想去,隻有一個人選最合適。偏偏丁大成還是蔣與榕安插在王邈身邊的眼線,而蔣與榕與杜可的關係又不一般。
她把鑽石交給丁大成去處理,勢必驚動了兩方。好在王邈這段時間處理自己的生意也是忙得不可開交,用他自己的話說,這麼多的人靠著我吃飯呢。
他善後也做得好,不聲不響地就給所有人都安排了去路,在這麼一個大裁員的環境下,幾個公司的核心人物都被調往王家其他的事業領域。剩餘的員工也給足了幾個月的預備工資。
宋愛兒心想,王邈這個人就算有再多的不好,有一點總是好的。他是個不欠員工辛苦錢的老闆。
她去找王邈時,王邈正有事出去了。宋愛兒坐在王邈的辦公室裡,因為馬上就要搬走了,這裡顯得空蕩蕩的。隻有那台跑步機還在,架子上擱著半濕的毛巾。她很細心地把毛巾擰乾,放在烘手機下熨平,仔細地折疊好放回原處。起身時丁大成正拿了份檔案,抬手要敲門。門是半掩的,宋愛兒一回身,笑了笑:“丁秘書?”
丁大成沒有走進辦公室,也沒有轉身離開。他隻是停住步,靜靜地站在了門邊。
“王總有事出去了。”
“我坐這兒等他回來。”宋愛兒落坐在王邈那張寬大的老闆椅中,雙手拍住紫檀木把手,一轉椅子,悠然地看著他。
丁大成眼底含笑:“你有事想找我?”
宋愛兒抬眼看了他一眼,幾乎疑惑他有讀心的本領:“我……”說罷,釋然一笑,“你怎麼知道?”
“我猜的。”丁大成的麵容若水,很是沉靜,“我還猜,這事和一個叫杜可的女人有關。”
宋愛兒想,他跟著蔣與榕的時間比跟著王邈的都長,這些事瞞不住他:“你知道哪兒能把鑽石兌賣了嗎?”
“王氏家族在安特衛普有很大的鑽石行業背景。你要轉手的東西,如果是王邈送的,隻怕不好出手。”丁大成沉吟片刻,如實說。
宋愛兒看著他:“我知道你有辦法。”
話說到這裡,幾乎是無話可談了。丁大成把檔案擱在王邈的書桌上,安靜地轉身走了。
王邈回來時,四周很安靜,宋愛兒仰著頭靠在他的老闆椅上,雙手微微垂下,是一副睡著的模樣。初春傍晚的光線很暗,高樓的點點燈光像是水一般地湧進狹窄的窗隙,從她小姑娘一般柔軟安寧的麵龐上掠過。
宋愛兒睡著時,嘴唇是微微張合的。伴著呼吸,彷彿一隻小魚在吞吐著小小的水沫。
王邈忍不住坐在辦公桌上,俯下身認認真真地看了一會兒,起身要去拿櫃子裡的毯子給她蓋上,開櫃門時發覺裡頭空空如也。王邈這纔想起這是自己在這的最後幾天,這層寫字樓馬上就要換主人了。
他索性脫下自己的大衣,替她蓋上。
宋愛兒這一覺,睡得既死又沉,直到了七點多才醒來。醒來時四週一片黑漆漆的,她以為是夜裡,伸手要去開床邊的燈。啪一聲,險些打在了王邈的側臉上,他無聲地往後仰了仰頭。
她清醒過來:“你回來了?”
“上哪兒瘋去了,一個覺也能睡得這麼死。”
“昨天陪杜可姐玩牌,鬨得晚了些。”
“宋愛兒,那是你乾姐還是親姐?”他不滿。
宋愛兒知道他最近心情不錯,因為要脫手的事務全都處理得挺乾淨:“誰讓你這麼忙?我不和彆人玩牌去,還不是死命地花你的錢。”
“喲嗬,聽這口氣,贏得不少啊。”他來了興致。
宋愛兒看著那雙銜著笑意的明亮的眼睛,心跳忽然漏了一拍,想起要兌掉的那袋鑽石。
窗外仍在下著雪,初春的雪是時斷時續的,飄進行人的衣領子裡,好像一個個落在頸上的情人冰涼的吻。宋愛兒披著他的大衣,王邈隻穿了一件薄薄的毛衣,因為剛在跑步機上運動過,渾身透著熱氣。她有點擔心地回過頭,倒著走:“你可彆感冒了。”一邊說,自己就撞上了路邊的杆子。
宋愛兒登時覺得自己蠢透了。王邈也樂,伸出一隻手遞給她。
路燈下,她的臉上沾著晶瑩的雪,披在身上的大衣也弄臟了,仰著張小小的臉:“崴了。”
“腳崴了?”
王邈蹲下身,一邊替她揉腳踝,一邊不住地數落著她:“大雪天蹬著個高跟,能不崴了你的腳嗎,宋愛兒?怎麼著,還瞪上我了。我說得沒理?就你這小矮個,蹬個恨天高也不能和人超模比。”
其實宋愛兒個子並不矮,隻是因為他長得高,所以看誰都是小矮個。她悶不吭聲地聽他喋喋地數落著,垂著眼,心底很有了些拿塊抹布堵住這祖宗的嘴的意思。王邈還要教訓她呢,一對雪中夜跑鍛煉的夫婦從他們身邊經過。
妻子樂嗬嗬地瞥了宋愛兒一眼:“小姑娘,彆和你男朋友吵架啦。吵架也不能在雪地裡坐著啊,北京這天兒,多冷。”
話未落音,一旁的丈夫已笑著介麵:“當初我追你的時候,怎麼沒見你這麼通情達理?”
王邈看著兩人在茫茫雪夜中遠去的跑步背影,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雜雪,忽然捏著嗓子也來了一句:“小姑娘,彆和你男朋友吵架啦。吵架也不能在雪地裡坐著。北京這天兒,多冷啊。”
宋愛兒腳崴得厲害,實在站不起身,恨恨抓起地上的一把雪,攏在手心,砰一聲朝正自得其樂的王邈砸去。
王邈“喲”了一聲,躲過了,愈發得意:“小姑娘,你怎麼就不通情達理呢?”
兩人一個扔,一個躲,正鬨得起勁。遠遠就見一個推車的環衛工大爺朝拿著掃帚朝他們跑來,邊跑,邊大喊。
“嘿,嘿,乾什麼呢!我剛掃成一堆的雪……給我站住!站住!”
他背著她跑在雪夜的路燈下。
宋愛兒很瘦,所以在他的背上隻要乖乖地趴著,抱緊他的脖子,王邈幾乎能不費什麼力氣地就把她背起。
環衛工大爺一直追了很遠才氣哼哼地停下。宋愛兒使了個壞,朝後望了一眼,哎呀了一聲:“王邈,王邈,他又追上來了。”王邈剛停下的步子立刻止不住了,等跑過街角時,他也留了個神,眼角餘光往後一瞥,心裡明白了過來。
“王少爺,你怎麼不跑了?”
“我跑什麼呀?”王邈慢悠悠地來了一句,“亂丟雪球的人又不是我。”
宋愛兒被噎了一噎,小聲問:“你還能見死不救了不成?”
王邈慢悠悠地點了個頭:“哭著求我抱個大腿什麼的,也是可以考慮的。”
宋愛兒沒等他得意完,咬了一口他的肩膀。
“鬨什麼呢?”
“放我下來——”她撇撇嘴,“我自己能走。”
她是真的能走,雖然走得一瘸一拐,看在旁人眼裡,還有那麼點可憐巴巴的味道。王邈在後頭邊看邊笑,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揚,他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他們之間悄悄地變化著。從前的宋愛兒可不是這樣的。她要是那麼有骨氣,就不會被他那樣地瞧不起過。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氣性這麼大了。王邈有時覺得自己也在變,變得耐心多了,原來寵一個人是這樣一種感覺。他隻被人寵過,還沒寵過人。像個毛頭小子似的,什麼都要重新學。
“哎,哎。”一邊想著,王邈已經追了上去,“宋愛兒。”
“乾什麼呢,王少爺。”
“你能不用屁股對著我說話嗎?”
這話噎得她不能不轉身了:“要把我揹回去呀?”
“咱們打車去機場吧。”他慢慢地牽住她的手,一個手指一個手指地攏在一起,抓握在掌心。
“現在?”宋愛兒吃了一驚。
“嗯。”王邈漫不經心地說下去,彷彿說的隻是一句嘴平淡無奇的家常話,“去瑞典。斯德哥摩爾的夜航班,在飛機上睡一覺,明早就能滑雪了。”
兩人什麼行李也沒收拾,打了個車就直奔機場。在候機室時,宋愛兒還覺得像在夢中,心撲撲地跳著。一個多月來王邈一直忙著收拾公司的事,這時有些疲倦,歪著頭倒在她肩膀上就睡了會兒。宋愛兒撫摸著他的眉毛,覺得掌心被紮得癢癢的。
長這麼大,她沒有滑過雪。最早的時候想要練習滑冰,可是永遠隻能做彆人的觀賞者。她在滑冰場做免費義工,偶爾會偷偷跑進訓練的地方看一眼在那翩翩起舞的女孩子們。她被宋家的仆人誣賴偷了滑冰鞋,因為不承認,被打得傷痕累累,關在了那間放雜物的老屋子裡。整整兩天,隻能對著滿屋子的舊傢俱和牆上掛著一張老照片出神……哦,對了。她沒和王邈說過這些,她隻是告訴王邈,自己被人誤關在老屋子裡過。
王邈隻是小憩了片刻,就醒了過來。他不像她會睡得那麼死那麼沉。登機時,夜色如黑絨般優雅,漫天繁星是一顆顆璀璨的小鑽石。她沒有坐過趕夜的國際航班,不過知道斯德哥摩爾和北京有七小時的時差。
“像不像在雲層上看月光?”
“哪有這麼詩情畫意,和地上一樣,一片漆黑。有時有時差,可能會追著太陽飛。”王邈坐國際航班如同家常便飯,頓了頓,忽然想起一個畫麵,“不過有回坐夜航從國外回來,看見過很漂亮的景色。最上頭是一片漆黑,有好多星星。中間是淡藍色,底下是紅的。”
他很少會去形容一些美的東西,講起來也亂七八糟。宋愛兒倒是聽得很認真,因為實在想象不出那個畫麵,也隻得作罷。
“一覺醒來就到瑞典了?”
“嗯。”
“王邈,我沒見過大世麵,也不像那些有錢人家的姑娘,從小滿世界亂飛。我不懂的東西,你要耐心教我。”
“嗯。”
“我沒滑過雪,怕自己會摔跤。你記得扶我。”
“嗯。”
“摔倒的時候四腳朝天,樣子一定很醜。你彆使壞給我拍照留念。”
“嗯。”
“我的腳崴了,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好。”她喃喃著。
一直閉目靜靜養神的王邈沒有再“嗯”下去,俯過身,按住她的肩膀,忽然狠狠地親了一下。他的眼底含著笑,像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看著一旁同樣笨拙不安的少女,也隻是一瞬,他又重新閉目躺回了座位上:“宋愛兒,你磨磨唧唧的,到底想說什麼?”
宋愛兒也啞巴了,兩人都無話可說。
於是王邈簡單精煉地做了總結:“睡吧。”
他們一落地,王邈並沒有急著帶她在瑞典轉,而是安排人住進了一家酒店。在酒店套房裡,宋愛兒乖乖坐在沙發上,任由王邈半蹲著,脫下她的鞋,仔細地觀察著她的腳踝。
“要兩天才能好。”王邈最後下了結論。
宋愛兒有點好奇:“你經常受傷?”
“老頭是登協的會長,我從小跟著他爬山。”他簡單地解釋了一句。
宋愛兒又問:“你登過最高的山是哪座?”
“珠峰。”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小小的兩個發旋相挨著,頭發很短,紮在人的掌心有點疼。
王邈抬頭瞥她一眼:“逗狗呢你?”
宋愛兒哈哈大笑:“哪有人這麼比喻自己的。”
處了這麼久,她才發現,王邈其實是個挺好說話的主,隻要你把他當成和自己一樣的人,會哭,會笑,會沮喪。不巴結,不諂媚,不老是想著慣著他。這個人,也就會心平氣和地聽你說會子話了。
宋愛兒沒想到,錯覺和真實有時隻是一線之差。他那麼好說話,隻是因為,那時他是真的喜歡她。
她在酒店整整休息了兩天,到了第三天時,王邈親自確定了她的腳踝沒事,兩人才整裝待發。他早就替她準備好了所有的東西,兩人直接坐飛機抵達耶姆特蘭。瑞典的滑雪場很多,中部擁有98條獨立雪道和44條登山纜車,曾經承接過2007年世界盃高山滑雪錦標賽的?re是其中翹楚。
下了飛機,抵達奧勒小城,宋愛兒才發現這其實是一座很安靜的小城,因為還在滑雪季節,所以有世界各地的遊客趕赴。
她和王邈隨意地進了一家路旁的咖啡館,手捧著熱乎乎的咖啡,相對而坐。窗外是一片動人心魄的雪白純淨。四周有輕聲交耳的男女,低調而優雅,她和王邈算是情侶中的另類。兩人各有兩人的事,像老夫老妻,少了點膩歪。
宋愛兒慢慢地啜著咖啡。
那些事,曆曆在目,彷彿才發生在昨天。她險些就忘記了,這個人,曾經有多討厭。而自己,又是多麼拚命地咬著牙在他身旁紮下根。
一旁有人用中文請王邈給他們拍照。
男人笑容靦腆:“我們是新婚夫婦,在瑞典度婚假。”
王邈很有風度點點頭,接過相機,走到了一個角度合適的位置,慢吞吞地調著光。鏡頭裡,年輕男女笑得很甜蜜。
他拍完後,不知怎麼想的,忽然掏出了手機,衝對方笑了笑:“出來得急,隻帶了手機。也給我們拍張留唸吧,麻煩了。”
對方欣然應允。他於是一轉頭,衝她招招手:“宋愛兒。”
宋愛兒笑容僵僵地站到了他的身邊,壓低聲,和他咬著耳朵:“王少爺,不在一起拍照外傳,這不是你定下的規矩嗎?”
王邈正看著手機的鏡頭,手腕用力,啪一聲將她的頭靠向了自己,一邊保持著笑容不變,低聲說:“那是對你定的,又不是對我。”
這個人,還真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宋愛兒心想。她笑得唇角都快僵了:“你倒是找個姿勢啊,這樣頭靠著頭,蠢死了。”
他“撲哧”一聲樂了,朝對方使了個眼色,在她猝不及防的瞬間,忽然歪過頭,親她嘟起的唇。宋愛兒毫無防備,眼睛瞪得大大的,是一副嚇蒙了的模樣。
對麵隻聽哢擦一聲,是那對新婚夫婦含著笑給王邈叫好。
“你的女朋友真可愛。”
“謝謝。”
“你們……還是學生吧?”對方遞還手機時,望了一眼宋愛兒。她長一副嬌小的麵孔,身子板也瘦,被親吻時呆若木雞的模樣帶著一點小姑孃的羞澀。王邈又是這樣的平易近人,兩人的嬉戲打鬨都似在最好的年華。
王邈低頭看著手機上的照片,沒抬頭,隻是應著:“嗯,是學生。在英國念書,趁著放假來奧勒滑雪。”
宋愛兒挨著他看了一眼,隻一眼,她就伸手想要奪過:“醜死了!”
王邈樂了,一下子把手機舉得高高的,看她像隻憤怒的小兔子似的在自己麵前蹦跳著,夠不著,摸不到。
宋愛兒垂著眼睛想了一會兒,轉身要走出咖啡館。他從後頭追上來:“宋愛兒,宋愛兒。”
她轉過身,他已經把手機舉到了她麵前:“你看,刪了。”
宋愛兒瞥他一眼:“誰知道你備份了沒有?”
王邈嗬了一聲:“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就你那幅傻模樣,上趕著求我,我也不能存手機裡瞎自己的眼。”
他話說得毒,宋愛兒反而高興起來,一把挽住他的胳膊:“真沒存呀?”
王邈一本正經地點點頭:“真沒存。”
她是真的信他:“我好不容易能在你的手機裡留一張照片,真不想是這個醜模樣。要是以後你想起我,想起這天的奧勒滑雪場,翻出這張照片,就永遠隻能見著這個樣子的宋愛兒了。”
王邈笑了:“甭在我麵前賣可憐,怕將來發給你的‘下家’出醜吧?”
宋愛兒見他說得雲淡風輕,眼皮不由跳了一下,心想,這祖宗彆不是發現了什麼。可看他那模樣,又不似生氣。
宋愛兒笑吟吟地接了話:“不能呀。從來隻有你嫌棄我的份。”
她的伏低做小沒哄高興他,他想停下步好好地親一親她,問問她“宋愛兒,我這掏心掏肺的,敢情咱們隻剩這階級感情?”。或者什麼也不說,對她好一點再好一點。等她自己明白過來,知道有些東西在漸漸變著,已經和從前不一樣了。
為著這個,王邈忍住沒說話,隻是看著她輕鬆走在前頭的身影,低頭把手機裡備份的那張照片又看了一眼,一直抿著的唇角微微上揚了一下。
他們住在附近的鄉村彆墅裡,每天清晨一起床,拉開窗簾,展目便是無窮無儘的白雪。每當宋愛兒還在被窩裡時,王邈就早早地起了床,在廚房煎了蛋,切好麵包,熱了奶,坐在一旁的長桌上攤開一份英文雜誌讀起來。總得到九點後她才懶懶地起床,他已經在外頭跑了一圈步,回來得正好。
宋愛兒打了個哈欠:“起這麼早,王少爺?”
王邈扯了扯唇角:“早飯在桌上,自己熱去。”
宋愛兒覺察出他有些不高興了,連忙洗漱完,乖乖地坐在桌邊吃起麵包煎蛋。宋愛兒正低頭慢吞吞地咽著牛奶,忽然感受到他長久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沒抬頭。隻聽他曲起的手指緩緩叩落在桌上的篤篤聲。
“明天一早和我起來晨跑。”
她嗆了一聲,幾滴牛奶落在唇角,慌忙用手揩去:“明天?”從前她睡得多死他都不管,怎麼對這個上起了心來?
沒想到王邈正兒八經地訓她:“你看看你,在北京時隔三差五地和你那乾姐姐鬼混,不是打牌到半夜,就是泡夜店到天明。天亮了睡下天黑起,你那一小臉膠原蛋白夠這麼糟蹋嗎?”
宋愛兒心想,有的人也是不要臉到了一定程度:“那你呢?你和狐朋狗友摟著年輕姑娘打桌球到半夜,就是健康生活了?”
“所以咱們都到了異國他鄉,這些壞毛病得改改吧?”王邈頓了一頓,溫柔的陽光下他的眸子彷彿變作了琥珀色,是冰天雪地裡最純淨的一點水光,“還有——那是我的事,你少管。”
宋愛兒低頭咽完最後一口熱牛奶,抬頭時已是一副平常模樣:“好啊,明天開始陪你一起晨跑。這總行了吧,少爺?”
兩人從餐桌邊一路拌嘴到了門外。王邈起先一直耷拉著眼皮靜靜聽她的話,偶爾搭上一句,以刺激她繼續喋喋不休下去,直到出了門,漫山的雪光撲麵而來。他才忽然蹲下身,檢查了一眼她的鞋帶,伸手替她係好。
re是北歐最大最完善的運動勝地,在這裡,一切所能想到的和想不到的滑雪運動都能被遊客體驗。宋愛兒是頭一次滑雪,好在不恐高,膽也大,一見那些平緩的滑雪場,沒等王邈出聲就先撇撇嘴:“沒意思。”
王邈摟著她的肩膀,一指遠處:“那裡倒是夠刺激。你要是回頭哭出來,可沒人理你。”
宋愛兒當即咬了一口他的耳朵,作為自己的回應。她這樣不在乎,倒是激起了他的興趣。王邈原先隻是抱著陪她玩玩的想法,宋愛兒主動提出要找刺激,他便不再客氣。滑雪是個體力活,她先聽一旁的教練說完,很認真地問了幾個問題,覺得掌握了其中的關鍵技巧便準備開始。王邈不放心,一直跟在她後頭護著。
宋愛兒做了幾次深呼吸,低頭去看底下白皚皚的一片。這裡的天是冰藍的,藍得動人心魄一般的純淨。此起彼伏的冰雪山坡,因為空曠而顯得格外寧靜,遊客們的喊聲笑聲遠遠地傳來,也變得十分不真實。
她又吸了口新鮮空氣,閉了閉眼,握緊手裡的滑雪杖,往雪道徑直下坡。急速變幻的視線裡,一片蒼茫的白雪被紛紛濺起,落在了雪杖的兩旁。宋愛兒覺得腦袋變得空了,很輕鬆,幾乎什麼事也不用想。王邈緊隨其後,刻意控製住速度,不出所料,她在雪道的邊界處來了個大翻個,一下正正中中地被甩在了雪堆上麵。
宋愛兒摔得愜意,被凍得紅紅的臉頰正朝著天空。
她閉上眼,又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這裡的空氣。
王邈撐起一隻胳膊,捏了捏她的臉:“沒氣了?”
“討厭。”
“起來繼續滑。”
“讓我歇歇。”她說著,睜眼看冰雪世界裡的蒼穹。這裡是北歐,是瑞典,是隻有她和他兩個人的世界。在這裡,王邈不是王邈,宋愛兒也不是宋愛兒。他們是在英國念書的一對小情侶,因為趕上學校假期,來奧勒滑雪度假。
“王邈——”
“嗯?”
“你親我一下吧。”她忽然有些羞澀地笑了笑。
王邈聽得笑了一聲,不以為意。過了半晌,他發現宋愛兒轉過頭,正瞪著一雙亮晶晶的眼看他。她的眸子又大又烏黑,這樣看著他的時候,還倒映出了身後的一片片雪山滑道。他靜靜地看了幾秒,有些粗魯地抓起她的頭發,扣住她的下顎就親了上去。宋愛兒也不出聲,隻是很安靜地等待著他把這場親吻結束。就在她覺得有些失望想要閉上眼時,他的氣息卻漸漸變得柔和,在她垂落的眼皮上,落下一個很輕的吻。
這個吻裡有融化了的雪的滋味,她想。
“宋愛兒。”
“嗯?”
“起來吧。”他起身,把她從雪堆拉起,推著她往另一條雪道走,“走,再滑一次。”
這一次,王邈沒有再陪著她。宋愛兒一個人往下滑時,腦袋仍是一片空白,有一種豁然澄清的感覺。她有點明白杜可嗜酒的原因了,人想得多了,總是苦惱纏身。如有一物可以忘憂,萬死而不辭。
宋愛兒不記得那天自己滑了多少次雪,隻記得從雪道上往下,腦袋一次次地放空。視線裡,皚皚的白雪一次次被濺起。她數了數,自己一共跌倒了十七次。好在滑雪服的防護到位,肩頭幾乎沒有淤青。
那天她和王邈鬨到很晚才覺疲倦,天空已泛起了酒紅色的暮靄,茫茫的雪地裡,山是灰藍色的,此起彼伏的曲線溫柔無儘。工作人員開著亮一盞小燈的雪車行駛在雪地裡。
王邈扶著她站在雪道上端時,叮囑著:“最後一次了。”
她點點頭,轉頭看他:“王邈,要是從這跳下去,死不了人吧?”
“幾十米的雪道,如果摔的姿勢到位,癱瘓還是不成問題的。”他客觀評價。
她搖搖頭:“那就算了。”
他的眼睛在暮色裡溫柔得出奇,似乎閃過一瞬的光亮:“想跳?”
“我還沒試過從高處往下跳呢。”
“我試過直升機滑雪,不是在這裡。那裡算是世界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大雪覆蓋了高山,雪線很柔和,勾勒出的仰角讓人控製不住衝動。晚上時可以住在滑雪木屋裡,全程都有私人直升飛機護送。”頓了頓,王邈說,“我姐姐很喜歡那裡。”
又是這個姐姐。
宋愛兒不知為什麼,每聽他提起這個女人,心中總是隱約一動。彷彿有什麼不對勁的東西,在隱隱地發酵著。
這個女人,這個王邈眼中全世界最好的女人。這個女人,這個蔣與榕提起時一絲感情也無的女人。這到底是一個什麼女人?
“你姐姐……”宋愛兒試探地笑了一聲,裝作滿不在意,“當初一定有很多追求者吧?”
“是挺多。”
“我猜也是。”宋愛兒見他眉目平和,正望著遠處的一片山脊出神,也就敷衍地笑了笑,把話揭過不提。
夜裡他們去附近的小酒館。北歐的小酒館總是安靜得出奇,即使是戀人,也總是低聲竊語,使人覺得彷彿這一片溫柔又靜謐的燈光已近永恒。
宋愛兒咂了一口酒,把眼睛幾乎眯成了一條縫,過了一會兒才說:“醉不了人。”
燈光中王邈和她對坐著,伸手捧起了她的臉,一邊撥開她臉頰旁的長發。她的整個眉目就這樣完整地呈現在了他的麵前,淺淺的眼褶子,月牙兒似的笑眼,眉毛和酒窩都生得很好看。見他盯著自己,她笑:“又要親我呀,王少爺?”
王邈笑了笑,鬆手放開她的臉,神態卻是懶散放鬆的:“老實和你說了吧,宋愛兒。我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
“嗯?”
“我和你……我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他感慨。
“我也沒想過。”宋愛兒抿了口酒,酒是微苦的,那苦味像在心窩裡漾開了,“一開始你……”她打了個酒嗝,又笑著,“你特欺負人,在巴厘島那會兒,我是真不想理你。”
“後來呢?”他忽然問了下去。
宋愛兒這才發覺自己稀裡糊塗地險些要說漏嘴。後來呢?總不能說,後來你的姐夫蔣與榕找上我,說要送我一棟樓?她嘲諷地笑了笑,沒有將眼底的秘密泄露。
良久的沉默中,王邈望著她額前的碎發在漾開的燈光裡微動。
她伸手撩起長發,終於說了下去:“還記得在海神廟的石岩上,你威脅我的話嗎?你說——”頓了頓,她模仿著那天王邈不失囂張的口氣,“你會後悔的,宋愛兒,為了今天的話。”還沒模仿完,她先忍不住笑了一聲:“我就想看看,到了最後……後悔的會是誰?”
王邈也聽得樂了,兩人一起拍桌大笑,笑得直不起身,引得周圍的酒客紛紛向他們投來目光。
末了,他終於收起了那吊兒郎當的笑:“宋愛兒,明白告訴了你,到最後那個後悔的人也不會是我。”
宋愛兒點點頭:“你是王邈,你玩得起。隻有你讓女人後悔,沒有讓你後悔的女人。”
王邈也點頭:“就是這個理。早明白了,就不會傷心。”
宋愛兒仰頭把酒都喝儘了,咳嗽著,好一會兒才能把話說順溜:“王少爺,長這麼大,就沒有哪個女人拒絕過你?”
王邈說:“有。”
她來了興趣:“是誰?”
王邈聽得樂了:“在對麵坐著呢。”
她指了指自己:“我?”
王邈沒出聲,隻是頗有玩味地盯著她。
宋愛兒想起那時自己有眼不識泰山,錯把老闆當男秘,釋然一笑:“除了我呢?”
王邈說:“還有一個——”她起身抓起酒瓶,打算再給自己倒一杯,洗耳恭聽王大少的少年情史,誰知他卻是玩笑一般地問:“宋愛兒,你有沒有什麼姐姐或妹妹?”
她抓住酒瓶的手險些一鬆,不過片刻,已經回過神。“怎麼問起這個?”
“隨便問問唄。”
宋愛兒慢慢地給自己倒完酒,淡淡說:“沒有。”
第二天兩人去坐雪地車,宋愛兒這才覺得全身痠痛。好在雪場的風光無限,才上一個高坡,就看見被大雪覆蓋的杉樹露出了森綠的枝椏。王邈拉著她下了車,兩人漫步在雪地裡,愜意又舒適。
宋愛兒感歎:“如果能一輩子都這麼走下去,真好。”
王邈見她低垂著眼,一副因為昨天滑得太瘋失了精神氣的樣子,忍不住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宋愛兒。”
“嗯?”
“走那看看去。”他攬住她的肩。她仍舊懨懨的,工作人員已牽來了幾隻阿拉斯加雪橇犬。宋愛兒一見到狗,果然一掃原先的低迷姿態,很快地和兩條雪橇犬玩在了一起。她仰頭,眼睛亮亮地看著王邈:“上來呀。”
在國外的雪場,狗拉雪橇已算是貴族的娛樂。一部雪橇上坐兩人,通常由四隻或者六隻強健的雪橇犬被套在雪橇前麵,一人坐在鋪鹿皮的椅子上,還有一個人坐在後頭雪橇的滑行板上。王邈從前和姐姐來時,常拉雪橇的是純種西伯利亞哈士奇。
他沒告訴宋愛兒,她是除了姐姐外的第二個女人。
宋愛兒坐在鹿皮椅上,衝他眨了眨眼睛:“我還是第一次坐狗拉雪橇呢。”
話未落音,係在樹上的繩子已被工作人員鬆掉,一旦鬆掉繩子,雪橇犬就會開始向前狂奔。王邈控製住鉤子,知道要保持穩定,隻有把鉤子插入雪地來停止雪橇。他一邊說話,一邊觀察著動向,冷不防被探身過來的宋愛兒猛親了一口。
鉤子沒插入雪地,雪橇犬繼續向前奔跑著。前方是一個大下坡,垂直度遠不適宜於奔跑而下。
王邈用眼角餘光打量著,順勢抱住她,兩人幾乎像滾春捲似地從雪橇拉板上滾下,在雪地裡身貼身地打了幾個滾。
等宋愛兒睜開眼時,發現王邈已經躺在了自己的身下。他睜著眼,一張臉繼續陷進了雪裡,宋愛兒在那雙眸子裡看見了倒映著的自己的臉。
慢慢地,她伸手去撫下他的眼皮,直到那雙漂亮的眼睛終於閉上。然後她用嘴唇親了親:“王少爺,你要是永遠這樣就好了。”
“你想要的東西多了點兒吧,宋愛兒。”他閉著眼,平靜地答她。
宋愛兒默然不語,忽然抓起地上的一捧雪,往他的衣領後塞去。王邈猛地從雪地裡坐起身,艱難地撐手爬起,咬著牙,頗有幾分恨恨的味道:“宋愛兒——”他沒說完,砰一聲,又一個雪球向他砸來。接二連三的雪球中,他的呼叫聲越來越大。
宋愛兒跑出了一定距離,才停住步,撐著雙膝氣喘籲籲地挑釁:“打不中我就不是個爺們兒,王邈!”
王邈追上前幾步,他的步子大,隻幾步就逼近她。宋愛兒連忙要躲,眼見他手裡的雪球越揉越大,越揉越大,是打算正兒八經地報一回仇的樣子,恨不能背後多生出雙翅膀來。
沒等那雪球砸來,宋愛兒隻覺腳後一空——
“啊啊!”
王邈坐在雪地裡替宋愛兒揉著腳踝時,唇角勾起的笑容不是不幸災樂禍的。他力道重,揉得宋愛兒時不時就是一陣咬牙悶喊。
她埋著頭的樣子像一隻鴕鳥,吃了虧,所以變老實了。倒是王邈還不放過她一抬眼皮:“知道什麼叫‘害人終害己’麼,嗯?”
宋愛兒眼圈泛紅地抬頭看他:“你輕點。”
他哼了一聲:“我倒是想輕點,你這幾天裡崴了兩次的腳踝,再不這麼揉,回去就該腫成饅頭了。”
她現在就擔心起了回去的問題:“我起不了身,怕回不去了。”
王邈剛想叫一輛雪中觀覽車來載他們回去,隻聽宋愛兒的聲音猶猶豫豫地在他耳邊響起:“到了這份上,王邈,你不能不背揹我吧?”
等王邈把宋愛兒背到了背上,纔回過味來,覺著是自己吃了虧。怎麼被她扔雪球的是他,坐雪地給她揉腳踝的是他,現在揹她一路往回走的還是他?宋愛兒乖乖趴在他背上,自己偷樂夠了,才假模假樣地問了幾句。
“王少爺,我不重吧?”
她個子小,瘦得厲害,對於登過山背過重行囊的王邈來說,實在不算什麼累贅,偏偏王邈想逗她:“回北京就把肉戒了吧。”
宋愛兒噎了一噎,恨得想在他背上捶一小拳頭。
王邈繼續不依不饒:“什麼?想吃肉?”頓了頓,“那也成,吃完就剁。吃一塊五花,扇一頓嘴巴,小孩記吃不記打麼。”
宋愛兒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因為隔著厚厚的外套,就像撓癢一般輕巧:“好,回北京就把肉戒了。”
王邈這才說:“彆。”頓了頓,“瘦成了排骨的女人,上趕著我也不愛。”
宋愛兒聽得很滿意,因為她實在不願戒肉,拿王邈換五花肉倒是可以考慮考慮。
雪地裡又漸漸地飄起了雪,小朵小朵的雪花落在他們的發上、衣上還有腳下。王邈背著她,她替王邈吹去落在頭發上的雪花。兩人一時都沉默了下來,隻聽見雪地裡的腳步聲,既沉又實,彷彿一下下地叩在人的心上。
宋愛兒忽然問了一句:“你這輩子都背過誰啊,王邈?”
王邈似乎被她問住了,仔細想了想,倒是一笑:“還真沒彆人。”
“這麼說,我撈著頭一個。”
“嗯。”他敷衍地答她,“頭一個。”
宋愛兒不說話了,趴在他的背上,把頭靜靜地靠著,似乎想讓呼吸也變得慢下來。真好,她在王邈的生命裡,竟然還能占上頭一個。至於是什麼事上的“頭一個”,已經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你連你姐姐也沒背過麼?”這樣的寂靜裡,不知為什麼,宋愛兒忽然又想起了那個女人。王邈沉默了一小會,才說:“我姐姐是個很獨立的人,她幾乎用不著彆人的幫忙。”
“她從來不靠家裡?”
“我姐念書時沒一個同學知道她的家世,她為了不引起彆人的注意,還把名字都改了。”
宋愛兒想,這樣的女人怎麼會和蔣與榕遇上?她不敢貿然將話題引到蔣與榕身上,知道那是王邈的禁區。誰知王邈卻主動提起了自己的姐夫:“有的人一輩子都沒見識過什麼錢,一下子娶了個富家女,難免野心膨脹。他不知道,巨大的家族財富是幾代人一輩接一輩地積累,才能讓後世的子孫安穩享用。我小時候剛會認字,我姐姐就教我‘貨悖而入者,亦悖而出’了。”
宋愛兒聽懂了,這是《弟子規》裡的話。她雖然沒念過什麼大書,可這幾句話還是知道的。
“我真正明白這幾個字,是我去新加坡後。那會兒我被我姐當眾弄得下不了台,隻能聽她的話,轉去新加坡念書。可我是誰,我是王邈呀,王邈有的是錢。就算那是一比不上海澱區大的地,我還交不了朋友?”王邈似乎想起了自己荒唐的年少歲月,竟然笑了笑,“反正就是燒錢唄。花錢買朋友,買不了真朋友,還買不了假朋友?”
“你姐姐知道了?”
“她知道,是因為我把老頭給的卡刷爆了。”王邈平靜地說下去,“我用最後一點錢給她打了電話。”
“我姐什麼也沒說,替我付了帳,沒讓我在朋友麵前丟臉。一轉身,我要跟上她,抬頭就看見她滿臉的嫌棄。她那表情,我到今天還記著呢。她就那麼一個字一個字地對我說,清清楚楚地說‘王邈啊,彆跟著我,我嫌丟人。’”
宋愛兒聽得心頭也跟著震了一震。
“我在我姐麵前是真沒皮沒臉,就這樣,我還跟著她。在機場的時候,我陪著她候機,她忽然問了我一句話。她問‘王邈,你還記得姐姐教你的那句話嗎?’”
王邈想著,忽然覺得眼前的視線有點模糊。記憶裡,姐姐王懿如是一個溫柔又認真的女人。即使他犯了錯,她也從不人雲亦雲地責罵他,而是努力維護著這個唯一的弟弟的尊嚴。隻有在沒人的時候——沒人的時候,她才會悄悄地把錯告訴自己。
王邈背著她,感覺肩上沉甸甸的,是她把頭垂在了自己的肩膀上:“她告訴我‘你手裡拿的金卡,沒勞動,沒付出,輕輕鬆鬆就得到了。所以這卡裡的錢你留不住。’她沒說錯,一點也沒說錯。我把錢都燒完了,一點也沒留住。”
“我一分錢都沒的時候,隻能跑去打工。”
“其實打工有什麼?”
“我姐姐說得對,太容易掙的錢,也就容易花了。太隨便得到的東西,就懶得珍惜。那個機場裡的人那麼多,來來往往,走了又停。沒有人可以像我這樣不勞而獲,不花一份力氣,就比大部分人都過得好。我第一次聽說世界上有人餓死,嚇了一跳。我以為人人都是有東西吃的。沒吃的,長手長腳的,不會自己去掙嗎。等我自己給人打工了,才知道,掙錢真是不容易。世上有許多的操蛋玩意兒。”
“我姐她……一點沒騙我。”
“你姐這一輩子,就沒做過一件錯事?”宋愛兒忽然問。
誰知王邈沉默片刻,卻說:“有的。”
“她看走了眼,愛錯了人,沒嫁好。”頓了頓,他繼續說下去,“這件事……比什麼都錯得厲害。”
他們一邊往回走,宋愛兒一邊趴在他的背上哄誘:“王邈,我的腳沒事。明天還能接著滑。”
王邈背著她,順勢捏了一把她的腳腕。
宋愛兒疼得倒吸一口涼氣,聽他悠悠地問:“真想摔成癱子?”
“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我第一次來雪場,見什麼都好奇。”她的聲音鑽進他的耳裡,可憐巴巴的,“誰知道明年還能不能來。”
王邈接過她的話茬:“今年冬天,等過了十一月我就帶你坐直升機滑雪去。雪場人多,你練練手,有什麼能來不能來的?”
宋愛兒聽得笑笑,沒再說什麼。她很貪戀這一點無關緊要的許諾。就像初戀的少女期待那永遠也等不到的最後一場雪落後的春天。
“王邈,除了被女人算計,你最煩的還有什麼?”
他背著她,微微地調整了一個姿勢才繼續說下去:“還有麼,我對一個人好,她卻什麼都不知道。”
她被調起了好奇心:“你還對人好過呀,王少爺。”
他是真被嗆住了,屏住息,好一會兒才蹦出兩個字:“當然。”
“那你對一個人好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他沒好氣:“用得著告訴你?”
她嘿嘿地笑著,帶著一點卑微的討好:“瞎聽聽唄。”
王邈作勢要鬆開她:“再瞎打聽就他媽從我背上下來,自個兒在雪地裡拱著。”
他把她說得像隻小豬似的,她也不生氣,樂嗬嗬地哄著他:“不說就不說,和我較勁,犯得著麼?”
王邈沒了脾氣,又想起她一開始提的話頭,於是彷彿討寵一般地轉過頭:“你要真想滑,咱們索性多住幾天。不過腳踝傷了彆再傻兮兮地上場,都是肉體凡胎,有幾條腿夠你造的?”
她巴巴地問著他:“那我還能再上雪道嗎?”
王邈白她一眼:“傷好再說。”
宋愛兒說:“其實我還有一個願望。”
王邈問她是什麼。她微笑著閉了下眼睛,才湊到他耳邊悄聲地說。他聽後臉上神情莫辨,眼底卻有一閃而過的嗤笑,那溫柔深深的,被藏在了眼角裡。隻有笑起的時候,才會漾開一道淺淺的波紋。
他背著她一步步地往一個高坡上走,暮色正沉,宋愛兒緊張地說:“你可得抱緊我啊。再摔一次我非得成殘廢不可。”
他朝她瞥來斜斜一眼,大約覺得她實在是“給根杆子就往上爬”,可是卻沒再說什麼,隻是低低“嗯”了一聲。
走到雪坡的最上頭,往下望去儘是一片蒼茫雪白。王邈咳嗽了一聲,沉默了幾秒,忽然朝著這冰天雪地的世界大喊:“宋愛兒——”
“來,來,再撕心裂肺一點兒!”她給他鼓勁。
王邈擰了擰眉毛,看在她腳崴了的份上,忍了。
深吸一口氣,他提高了音量:“宋愛兒——”
“不夠不夠,電影裡的男主角不是這麼喊的。”她糾正他,“王少爺,你到底看過韓劇嗎?”
一個女人“作”起來,是可以讓男人發瘋的。然而王邈發現自己並不怎麼生氣,所以隻是咳嗽了一聲,繼續朝著雪穀大喊:“宋——”
“宋——愛——兒!”她接過話,喊著自己的名字,喊得奮不顧身,臉上全是晶瑩的汗珠。鋪天蓋地裡都是那回聲,一聲接一聲。末了,宋愛兒輕輕咬住他的耳朵,嗬氣:“要這樣喊呀,王少爺。”
他打斷她:“叫我王邈。”
宋愛兒於是說:“王邈,就那樣喊一聲我的名字吧,撕心裂肺的,用儘全力的——讓這裡的天和地都聽見,讓杉樹上的積雪都聽見。讓我有一天能把它牢牢地記在心裡,反複地嚼,嚼到頭發都白了還覺得有滋味。”
她說這話時,睫毛和鼻尖上都掛著一層薄薄的水珠,睫毛上是被融化了的雪水,鼻尖上冒著熱氣的汗水。王邈發現她的臉紅撲撲的,像是忽然有了生氣。這點變化讓他的心裡一動,之前的煩亂也不複存在。
他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欠了宋愛兒那麼一聲喊。
如果不在奧勒把它還清,就會一輩子記在心裡。
他咳嗽了一聲,這次是真正的清咳。咳完了,王邈凝視著入眼的蒼蒼白雪,此起彼伏的雪坡一眼望不到邊際,遠處有陳雪壓斷了杉樹枝的聲音,更遠處還有來自世界各地的人的叫喊歡笑,這些聲音交錯在一起,既亂又安靜。
他覺得耳邊一下子靜了,靜得隻能聽到宋愛兒急促的呼吸聲。
“宋——”王邈開口,發了個短快的音,幾乎消失在了風裡。
宋愛兒的呼吸聲也一下子停住。
他扭頭看了一眼背上的小姑娘,沉下氣,猛地發力。
“宋——愛——兒——”
“愛——兒——”
“兒——”
那一聲接一聲的浩然回聲把背上的人和呼喊的人都嚇了一跳。宋愛兒察覺到王邈的身體有一陣輕微的晃動,等他漸漸穩了,她便也小心恢複了呼吸。
兩人都是沉默不語。
最後,她輕輕地開口:“還沒有人那麼用力地喊過我的名字呢,王邈。”
王邈立馬覺出了尷尬,可是宋愛兒搶在他要說出那些無所謂的話之前打斷了他。
“所以……我不會像忘記彆人那樣忘記你。”
王邈扭動的脖頸似乎僵了一僵。
“我保證——”宋愛兒在他耳朵上親了一下,暖暖的:“永遠不會。”
她被他背得夠了,終於肯自己下來走幾步。
王邈嘴上沒說什麼,卻不是打算放她下來的姿態。宋愛兒看到了遠遠駛來的雪地覽車,連忙晃著他的胳膊:“快,快,咱們坐車去。”
他蹲下身把她放落在了地上,在宋愛兒猝不及防的瞬間又用雙手來了一個公主抱,穩穩當當地把她托起。開覽車的司機看得忍不住裂開嘴,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等兩人在覽車裡坐好,他轉回頭,正兒八經地對著他們做了個擠眼的動作:“sweetlovers!“
宋愛兒沒作聲,轉頭望著一路彆致的雪景,心裡一陣又一陣的甜蜜,全是甜滋滋的味道。暮色藹藹裡,她和王邈十指交握,因為累倦幾乎什麼話也不想說。宋愛兒把頭輕輕靠在了這個人的肩上,心想,我終於可以好好地睡一會兒了。
可是覽車卻很快地開到了一處平地上。王邈沒明白過來怎麼回事,用探詢的眼神看了一眼覽車司機。大叔朝他們攤了攤手,顯然也並不清楚其中緣故,用他的說法,自己隻是聽到了指令,要把承載客人的覽車開到這裡。
王邈從車上走下時幾乎帶著一絲不耐煩,他踢了一腳沒被鏟平的雪,有工作人員快步走來,向他低聲地解釋著:“sngiswaitgforyou。”
“宋小姐?”王邈見對方長著一張東方麵孔,直接用中文開問,“哪位宋小姐?”
“就是那位剛和您一起去體驗雪上專案的宋小姐。”對方猶豫片刻,“我看她一個人在雪場,就問她是否在等您,她回答說很希望見到您。”
王邈回頭看了一眼坐在覽車裡的宋愛兒,再一次確認:“是和我一起的那位宋小姐?”
“是的,就是她。”
他脫掉了手上的厚手套,徑直朝著對方所指的方向走去,步子邁得又寬又穩:“麻煩你帶我見見她。”
宋愛兒在覽車上又靠了一小會兒才醒過來,她發覺王邈不見了。他抽身離開時,她已朦朦朧朧地察覺,還以為他隻是下車和人交涉。司機大叔告訴她,王邈似乎跟著雪場的工作人員去見什麼人。
她隻是怔了幾秒,立即扶著門下車,一瘸一拐地踩在了雪地裡。
因為受力不均,宋愛兒走過的地方,幾乎有明顯的一深一淺兩個小窩。她走得很急,也很快像是在趕著什麼,生怕再遲上一秒就會發生天大的事。好心的司機在後頭喊了幾聲,似乎被融化在了風裡,剛吹到她的耳邊,就不見了蹤影。
慢慢地,宋愛兒停住了步。
視線裡,王邈的身影越來越清晰。他背對著她,隨意地低著頭,正和一個年輕女孩說著話。那女孩有一對淺淺的酒窩,眼睛很大,鼻梁筆挺,如果不仔細看,彷彿是迎麵走來的另一個宋愛兒。要是看得仔細了,仍有七八分的像。隻是她的額頭更飽滿,笑起來淡淡的,永遠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
她含笑和王邈說著話,有一句搭一句,忽然就停住了聲。
宋愛兒看著她,她也看著宋愛兒。
最後是王邈出聲打破了僵局,他看了一眼含笑的女孩,又指了指宋愛兒,似乎與前者相識在前,比宋愛兒更久。
他就那麼事不關己地指著宋愛兒,問女孩:“freda,你認識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