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麗絲沒有仙境 第11章有什麼永垂不朽
有那麼一瞬,宋愛兒覺得這晶瑩的世界變得寒冷了。風裡的雪花彷彿被席捲著鋪天蓋地地向她撲來,打落在她的發上,臉上和翹起的睫毛上。她伸手抹去那些雪花,然後慢慢地放下手。手指蜷曲著,指尖一滴接一滴地落著水。
宋衣露溫柔地笑了笑:“姐姐,你怎麼在這裡?”
宋愛兒也笑,她和宋衣露其實是同年出生,嚴格來說,她隻比她大了二十一天。少年時的宋衣露很少對她流露出這樣溫柔和善的笑意,後來她離開了宋家,這位小公主也全然沒放在心上。
風與雪花的人生,各不相乾。
宋愛兒低頭看了一眼腳下的雪,才緩緩抬起頭,笑吟吟的模樣落在王邈眼底,覺得既熟悉又陌生。他聽見她樂嗬嗬地答:“和男朋友來滑雪呀。”
“男朋友?”宋衣露聞言,轉頭看了一眼和自己說話的年輕男人,“王邈,是你嗎?”
“你們認識。”王邈頓了頓,“是姐妹?”
“同父異母的姐妹。”宋衣露淡淡地答,說著,又笑了笑,“我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姐,從前和你說過的。”
王邈挑了挑眉毛,眼裡看的卻是僵在遠處不動的宋愛兒:“這麼巧?”
一片片的小雪花繼續落在她的發上,宋愛兒深吸了一口氣,凍得紅紅的鼻子裡幾乎是嗆出一聲勉強的笑來。她站在原地,忽然蹲下身,像個孩子似的一個字一個字地說:“王邈,我的腳崴了。”
這種不顧場合的撒嬌讓並肩站著的王邈和宋衣露臉上都愣了一愣。
王邈垂著眼看了她一會兒,終於慢慢地走過去,伸出那雙有力的大手。宋衣露見狀很快地轉過頭,鼻裡哼出一聲冷笑。
宋愛兒握住他的手,揪著他的衣角,很吃力地站起身。她把他的手攥得很緊,沒有再放開。彷彿隻要稍稍一鬆,他就會跑到那個女孩那裡。
“很高興遇見你呀,alice”宋衣露主動走上前,伸出一隻手要握。
宋愛兒一手挽住王邈,笑容淡淡:“我也是,freda,”
宋衣露的指尖隻是沾了沾她,立即鬆開,毫無誠意卻又客氣得厲害。她轉過頭,對王邈笑了笑:“天不早了,你們繼續玩。”
王邈的神色很溫柔:“一個人住酒店?”
“嗯,剛從巴黎過來。”暮色裡宋衣露忽然回頭,巧笑倩兮。
王邈勾了勾唇角:“不如一起回去吧。”
宋衣露看著王邈,眼底流露出默契的神色。那是小公主纔有的姿態,既輕快又帶著一點矜持。她什麼也沒多說,甚至沒多看一旁的宋愛兒一眼,隻是點點頭:“好啊。”
宋衣露住的是酒店,她和王邈住的是鄉村小彆墅,出了雪場便需分道揚鑣。宋衣露想要請他喝咖啡,王邈看了一眼在一旁默然不語的宋愛兒,終於還是出聲婉拒:“她腳受了傷,我看今天不太方便。”
宋衣露對於這個意外打擾他們的“第三者”頗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沒再說什麼。
宋愛兒跟著他一起回鄉村小彆墅,一路上兩人幾乎沒什麼話。這種氣氛一直持續到他推開門,她起身去廚房係圍裙給他做晚飯。王邈倚在廚房門邊,靜靜地看著她低頭垂手的背影,廚房隻開了一盞暖紅色的小燈,一地的燈光流瀉,時光彷彿就此停止了。
她在煲一個在北京時常做的湯,需要一點時間來耐心等待湯汁慢慢地入味。
王邈覺得此時此刻的宋愛兒是不討人喜歡的。假如她稍稍聰明一點,便該知道對他這樣的男人,怎麼做纔是最好。人前大大方方地笑,人後溫溫軟軟地哄,進退有度,讓他挑不出錯,而不是留下這樣一個僵硬的背影給他。這樣隻會讓事情越來越糟,結束得比她和他預料得都早。
王邈不願結束得太早,所以他主動挑起事端。宋愛兒正怔忪不寧地拿起一隻湯勺要試湯,手腕猛然被人一抓,手指下意識地一鬆。“砰”一聲,湯勺落在了地上,清脆的聲響裡湯汁濺了一地。那些湯汁濺到了王邈的家居褲上,顏色難看。
王邈踢了一腳湯勺,把它踢得遠了些,身子擋在了她麵前:“宋愛兒,咱們該好好地談一談吧?”
“談什麼?”
“你和freda是姐妹?”他挑著眉毛問。
出乎他的意料,她既沒承認也沒否認,隻是淡淡地抬起眼,朝他看了看,眼神是空的:“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嗎,王邈?”
反問句拋給了他,王邈皺眉:“我問你有姐妹時,你怎麼不說出她?”
“追不著妹妹,拿姐姐解渴。這樣的事,你也沒提前告訴我呀,王少爺。”她笑著,反而難得地放鬆下來。
王邈看出來了,今晚的宋愛兒不一樣,和從前他認識的所有宋愛兒都不一樣。他從她身邊走過,取了隻放在櫥櫃裡的高腳杯,給自己倒滿了紅酒,這才輕鬆地坐在了沙發上,拍了拍一旁的坐墊:“坐吧,咱倆現在談談。”
他的眉角突突地跳著,口氣卻十分平和:“我看你對我不滿也挺長時間了,現在跟我說說,你他媽心裡到底怎麼想的我?”
宋愛兒知道他脾氣不好,嬉笑怒罵都愛蹦出幾句粗俚。這時候他的表情越平靜,心裡窩的火也就越大。可是她不怕,她是真不怕,在看到宋衣露那一刻,那一點瘋勁就出來了。
宋愛兒想起蔣與榕曾經說過的那句話,真是應了景,原來在這等著她。
為什麼偏偏是她呢,是宋衣露,是另一個宋家的女孩?
宋愛兒覺得自己像是垂死的駱駝等著最後一根壓死自己的稻草,那稻草總不落下來,駱駝就會抱著一絲苟存的希望,小心翼翼,既卑微又有那麼點可笑。
現在,王邈把這根稻草親手放在了她的心上。宋愛兒想,這是最好的結局。
“王少爺,你曾經追過又沒追上的那個女孩,是freda?”
王邈又開了一瓶紅酒,垂著眉,既沒吱聲也無反應。
宋愛兒於是點點頭,又說:“她是我妹妹,同父異母,我們出生隻隔了兩三個月。我是私生女,她是宋家的正牌公主。宋家很有錢,雖然在你這樣的人眼底,有錢得有限,不過總不至於一文不值。”
他開著紅酒瓶的手頓了一頓,撩起眼皮看著燈下的她:“你想說什麼,宋愛兒?”
宋愛兒仍是一臉平靜:“freda脾氣很不好,又驕傲,不過對於比自己家世更顯赫的男孩,倒是很親昵。如果我沒猜錯,當初你追她的時候,壓根沒提過自己的身份。對嗎,王少爺?”
“她和我們的關係很大?”
“當然。如果我不是長了一張這麼像她的臉,咱們也走不到今天。”
王邈默然,宋愛兒很聰明,她至少猜出了這個開頭的一半。一個偶然的機會,富家少爺在4s店遇到和自己的初戀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洗車女孩,一個揮金如土,一個愛錢如命;一個步步為營,一個不動聲色;一個自以為被愛上,一個隻是忽然生出興趣想要逗弄。她和宋衣露長得很像,他記得宋衣露提起過自己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姐姐,他找人調查後決定和她玩玩。
這些事,宋愛兒不傻,她全都一一地推出了。他的雙手十指交叉,閒閒地握在膝上,等著聽她繼續說下去。
宋愛兒卻起身去給自己也拿了隻高腳杯:“你喜歡上freda是什麼時候的事,一定是很久前了吧?我猜是十幾歲時……那會兒你們都在國外念書?你追她的時候,沒告訴她你的家族,就像那些男孩一樣普普通通地追著。freda拒絕了你嗎?我猜也不是完全,她一向很喜歡吊著人的胃口,讓所有男孩都圍著她轉。所以她對你一定是像一位公主對著乞丐一般的親切。後來有天你告白,freda興趣懶懶地和你逛著街,走到街角時指著一個奢侈品店的櫥窗對你說‘我喜歡那隻手袋’。這句話打斷了你本來要出口的告白。”頓了頓,她幾乎像隻貓似的嘲諷地笑了一笑,“她後來有沒有後悔死了?其實那天你運動服的兜裡揣著的那張卡,把一整個店的手袋輕輕鬆鬆買下也不是什麼事。”
王邈聽得冷笑了一聲:“這麼瞭解你妹妹?”
“可是——就算這樣,她還是你心頭的那顆硃砂痣呀。”宋愛兒嘲諷地給自己倒滿酒,“紅酒醉不了人。”
“看到一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女孩,貪婪又卑微,把她玩弄於股掌之中……你是不是心裡很得意,王少爺?”
王邈淡淡地聽她說完,臉上卻沒什麼表情:“隨你怎麼想,宋愛兒。我不是那個十幾歲的毛頭小子,和姑娘相處,我隻要感覺最舒服的那個。”頓了頓,“你這樣說,這樣做,不過是把我推得越來越遠,推回你妹妹的懷裡去。”
“你不會。”
王邈幾乎被她的篤定逗樂了。
宋愛兒隻是垂著眼,慢吞吞地說下去:“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不會有人像我那麼地遷就你。”
他笑了一聲:“宋愛兒,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把我王邈的名字往那一擱,就算是冰天雪地裡的奧勒小城,也不會缺女人給我暖床。”
她聽得幾乎想笑,是呀,她處處奉迎,其實都是旁人能做到的事。隻是王邈永遠不會沒想到,有一件事,彆的女孩不會做,不能做,也不敢做。隻有她,她宋愛兒敢和人聯起手,在溫柔過後捅他狠狠的一刀。這一刀子落下,不死也去掉半條命。她忽然明白了蔣與榕這個人的險惡。這個人,算得多好,給了她一個握刀的理由,又送她一份落刀的勇氣。
蔣與榕把人心都看透了,他實在不用擔心自己會臨陣倒戈。
宋愛兒在微笑裡忽然落下一滴淚。她在心裡問自己:宋愛兒,你究竟……究竟要把自己弄入一個什麼境地呢?
晨起時宋愛兒才發現王邈一個人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一夜。她昨晚喝了許多紅酒,依稀記得自己推開房門,倒頭就睡下了。沒想到他還一個人清醒著。
宋愛兒拉開窗帳,外頭的陽光一下子傾瀉而進。她深吸一口氣,踩著陽光慢慢地走到他跟前,是一副什麼也沒發生過的輕快口氣:“醒了?”
王邈撐起頭看她一眼,宋愛兒溫柔的指尖撫摸上他的下巴,有點冰涼:“鬍子都長了一圈,快刮颳去。”
他伸手抱住她,她順勢坐在了他的腿上,王邈親著她的下巴,從下巴親到鼻尖,再親到眉心。宋愛兒始終是淡淡微笑的,不言不語。
她想,這一場賭局,也許自己會比王邈輸得少上那麼一點點。隻要少上那麼一點點,她就心滿意足了。
放在玻璃桌案上的手機忽然響起,宋愛兒替他去拿起,看到了那個說不上陌生也談不上熟悉的號碼,她把手機遞給他:“是freda”
王邈接過了,起身走到窗邊去接電話。
她蜷在沙發上靜靜地聽,王邈對著宋衣露時總是帶著一點柔聲細語,好像在對自己心愛的小姑娘說話。她聽他漫不經心地應著,不用看,也知道他唇角含著淡淡的笑的模樣。
錯了,全都錯了,宋愛兒想。如果一開始就知道,是這麼個開頭,她無論如何也不會和他走下去。開頭錯了,就一切全完了。
王邈最後以一個簡短的“嗯”結束了這通清晨的電話。宋愛兒從沙發上坐起身,等著聽他說話。王邈把手機拋到了她懷裡,隨口說:“freda約我們去滑雪。”
宋愛兒把他的手機默默地放好,沒抬眼:“是約你去滑雪吧?”
他走上前,捏了捏她的臉:“忘記昨天的話了?把我推到彆的女人懷裡,沒你什麼好處,宋愛兒。”頓了頓,“對freda好點,彆發難。”
宋愛兒閉了閉眼,在陽光裡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她隻說了一個字:“好。”
到了雪場,換上裝備的宋衣露早已等待他們許久。她照例打量了一眼宋愛兒,發覺宋愛兒的神情平靜,眉毛彎彎,氣色好得不得了,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轉過頭,繼續打量著王邈,王邈也與她點頭。
“昨晚睡得怎麼樣?”
“不錯。”
“我在酒店一個人住,無聊得很。恨不得太陽早早地升起,明天早早地來到。”
王邈眯著眼,打量著陽光底下的宋衣露,好一會兒才懶懶蹦出一句話來:“男朋友沒陪你一起來?”
“我忙著念書,跑秀,哪有時間交男友。”宋衣露也笑。
王邈沒接她的話,一摟宋愛兒的肩,隻是向那邊的雪道揚了揚下巴:“走吧。”
一路上宋愛兒隻聽著他們談笑風生,等到了真正上裝備時,她忽然插了一句:“我也滑。”
王邈隻以為她在開玩笑,有心想逗弄幾句,想起宋衣露就在跟前,隻好忍下了:“你腳踝受傷,滑不了。”
“睡了一晚,早好了。”她平平淡淡地答。王邈望著她,臉上的笑容漸漸地消失,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很溫和平靜地響起:“你在說真的,宋愛兒?”
“當然是真的。”宋愛兒笑眯眯地說,“都多少年沒見freda了,我這是要和我妹妹滑雪呢,王邈,你可不能攔著我們姐倆情深呀。”
王邈心平氣和地退到一旁,大有一副要看著她演下去的陣勢:“行。”
宋愛兒又轉過身,笑吟吟地對著神情莫辨的宋衣露說:“我是頭一回滑雪,又摔得狠。不像你,從小就聰明,學什麼都快。這回滑雪你一定得讓讓我,freda”
宋衣露歪頭笑了笑:“當然。”
因為崴了腳,宋愛兒沒有穿著雪板去坐纜車,而是很不方便地抱著它。宋衣露穿著雪板,自如地走在道上,因為姿態悠然,更顯得像一個雪場的常客。
纜車緩緩地上升,天是冰藍的,遠處的山巒在薄霧中若隱若現,太陽在雲層後,彷彿安靜地俯覽著一整個世間。宋愛兒緊緊地抱住雪板,生怕掉了似的,一邊沉浸在這難得寂寞的氣氛裡。
等下了纜車,她把美景拋到了腦後,開始穿雪靴。因為崴了腳,宋愛兒穿得很吃力,咬著牙,一點點地穿好,卻沒辦法保持平衡,還抱著雪板,更顯笨拙。宋衣露沒管她,先自行滑到了下邊。一旁的王邈眼神安靜,似乎是要看著她出洋相。
她沒有出洋相,隻是走得慢。抱著雪板下坡,每走一步都好似會摔倒,輕輕一動腳就是一滑。她索性扔掉了礙事的雪板,用雪杖戳著,讓它自己滑下去。
宋衣露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沒說什麼。
王邈似乎也準備發話,她卻是翹了翹唇角,勾出一個甜甜的笑來:“王少爺,你答應我的,不要插手,讓我們姐倆自己滑一次。”
等穿好了雪板,上坡也很困難。上了一半,就開始腿發軟。她跌倒,抓著一旁教練的臂膀站起來,繼續往上挪去。滿身都是雪,頭發上也是,臉上也是。可是擦乾淨那些雪珠,宋愛兒臉上平靜如同初升的朝陽。
宋衣露站在半道上,等著她一點點狼狽地手腳並用地爬上來。從頭到尾,她沒有對她說過一句話,以一種傲慢的靜默,享受著屬於勝利者的愉悅。
宋愛兒的臉色毫無波動,隻是在到達目標地後才對教練點了點頭。教練滿麵憂色地給她做了講解,這一次,宋愛兒聽得很認真。因為王邈不會再後頭護著她了,她跌倒時,也不會再有人伸出那樣一雙溫暖有力的手。如果她摔得太難看,隻有看熱鬨和嘲笑的人。
“areyoure?“教練最後一次追問。
宋愛兒看了一眼坡下白茫茫的雪,點頭:“ofurse“
其實她一點兒也沒聽懂對方的指導,滿腦子都是空的。站在坡上時,什麼交待也想不起。隻會往下衝,遇到雪地有一點不平,就失去平衡再倒下。教練連忙趕過來再教了一次,宋愛兒一抬頭,見到的卻是宋衣露遠遠的笑容。等她往下衝時,腳不會動了,似乎那雪板根本不是穿在她的腳上,完全沒法控製,一動就倒。教練看出了宋愛兒每次坐拖牽會全身緊張,仍舊想中止這場滑雪。宋愛兒卻搖搖頭,用眼神鼓勵對方放開自己。
沒滑過雪的人是不是都會不太輕鬆?宋愛兒想著,自己每坐一次都特彆累,比摔倒累多了。好在摔在雪地上並不太痛,摔倒了爬起來,還能繼續摔。
“重心在前,用腳的前掌壓住雪板,最好是整個人的重量都放在前掌上。重心越往前,越有力,也越穩。”不知什麼時候王邈的聲音從她的背後響起,他就這麼慢吞吞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
道理宋愛兒也明白,可是無論如何,似乎都無法放鬆讓整個人向前傾,總覺得會往前栽跟頭。一衝下來,想控製速度,人不自覺地會往後仰,一仰就摔。
宋愛兒沒有轉頭看他,一手撐住身下被壓實的雪地,一邊緩緩地起身。
她不想在王邈麵前像隻可笑的醜小鴨似的,一點也不想。
王邈的話是管用的,漸漸地她開始回過味來。
站直了衝不會摔,宋愛兒慢慢試著彎膝蓋,重心又到後麵去了。
她的腳崴了,隻要一動,其實生疼。
宋衣露不會看不出,可是沒留情。王邈似乎也在嘲笑著她的倔強。在第六次刹車時,宋愛兒好像忽然感到重量放在膝蓋上時,能夠重心往前,身體前傾。再試試,真是這樣。她終於能自由地控製速度了。
宋衣露忽然在這時提出:“alice,我們換條雪道試試吧。”
宋愛兒仰起頭,在一片被雪板和雪杖濺起的飛雪安靜地看她一眼。宋衣露唇角帶笑,彎彎的眉毛裡也含著笑,轉頭一指更遠處一條傾斜角將近八十度的雪道,輕描淡寫地問著:“你說那條好不好,alice?”
宋愛兒聽後,終於轉回頭看了一眼站在兩人身後的王邈。穿著滑雪服的王少爺站在一片晶瑩雪白中,沒什麼反應,如同沒聽見宋衣露突如其來的刁難一般。她很仔細地注意著他臉上的每一個表情變化,終於發現王邈是真的不在乎。
宋愛兒轉回頭,忽然就想起了清晨出門時他叮囑她的話。“對freda好點,彆發難。”
她心裡在笑,覺得戀愛中的人都是傻子。什麼時候宋衣露成了任人發難欺負的小白兔了?轉念一想,也許在王邈眼裡,他的freda就是那樣的一個女孩,而自己不過是故事裡雙料的惡姐姐。
“好啊,freda”宋愛兒笑眯眯地應下。
如果說先前的摔打是皮肉之苦,那麼這一條雪道幾乎讓宋愛兒傷筋動骨,知道了“苦”是怎麼吃的。
一開始她就學乖放緩速度,希望能儘量控製住雪板。可是宋衣露選的雪道又陡又窄,根本沒辦法用轉彎來緩下速度,一不留神,就像箭一樣的飛快,想刹車腳又使不上勁,突遇雪包摔得更慘。
教練反複提醒宋愛兒,碰到無法控製的情況,自己主動摔會更好,那樣不會容易受傷。
宋愛兒試了幾次似乎真是這樣。主動摔,可以隻倒下,卻不會那樣大翻跟頭。她在雪地裡直直地倒下,正碰上疾馳而下的宋衣露。對方濺起的飛雪像一場瀑布似地撲頭蓋臉地朝自己撲來,她在飛雪裡努力地擦著臉。
擦肩而過的瞬間,宋衣露忽然說了一句話,這句話的聲音是這樣的輕,這樣的細,幾乎可以忽略不聞,卻讓宋愛兒陡然地撐手爬起來,想要追趕上她。
宋衣露笑吟吟地問:“你那個瘋子媽媽,還在醫院關著麼?”
宋愛兒臉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就像一張戴了很久的陶土麵具,在突如其來的寒冷裡一下子裂開,露出裡頭真實的顏色。她揪緊腳下的一團雪,掙紮著想要站起來。崴了的腳被牽動筋骨,鑽心的疼。她沒顧得上,隻是立即拿起雪杖和雪板。
要趕上宋衣露必須用很快的速度。而速度一快,刹車都刹不住。等宋愛兒的理智回過味,想著停下算了,已經來不及了。她看見一個雪堆,便朝直衝過去,想要減緩速度。哪知雪堆裡另藏有石頭,膝蓋正好撞在石頭上了。
隻聽“砰”的一聲,宋愛兒仰頭摔在了白茫茫的雪地裡。臉上,頭發上,身上全是雪,雪板和雪杖卻不見了。她無力去尋找,隻覺得雙腿已不是自己的,疼得厲害,像是散了線的木偶,失去了最後一絲氣力。
視線的餘光裡,有人從雪道的上坡趕來。
一個人……兩個人……她看清了,發了瘋似的跑在最前麵的是王邈,氣喘籲籲地跑在後頭的是教練。宋衣露……宋衣露呢?她一定站在自己需要仰視的地方,抱著雪板,既誌滿意得又飽滿憐憫地微笑著,一定是這樣。
宋愛兒慢慢地閉上眼,開始做一個長長的夢。
四麵都是潮水般湧來的寒冷,蒼白的雪地,遠處呼喊的人,還有那些不斷交錯的微笑一晃而過,充斥在眼前。
在那些的背後,她看到了一束黯淡而悠長的光,這道光彷彿從天而降,是從遙遠的世界某個角落發出的,經過了無數的跋山涉水,纔出現在她的視野裡。光的儘頭有一個小小的黑點,慢慢地挪動著。等近了,她才發現是一個正在朝自己走來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下巴尖尖,眼皮褶子淺淺,嘴唇抿得很緊,好像一副很害怕的模樣。
漸漸地,她抬起了頭。宋愛兒忽然發現,那是十來歲時的自己。她驚愕地看到,對方的臉上正流滿了淚水,於是努力地伸出手想要替她抹去。然而一低頭,自己的雙手乾乾的,似乎什麼也沒抹去。小姑娘還在掉著眼淚,大顆大顆的。
她笨拙地抱住她的雙頰,一點點地揩去。那些淚水像是從她的指縫裡流過,便悄然失去了蹤跡。
“彆哭。”她張了張嘴唇,說出兩個乾巴巴的字來。
小姑娘哭著,哭著,笑了起來,是帶著淚水的微笑。她就那麼安安靜靜地望著宋愛兒,眼裡流下淚。
宋愛兒喃喃重複那兩個無力的字眼。“彆哭。”
“彆哭啊。”
“什麼?”有人揩去了她臉上的淚,宋愛兒從夢裡醒來,發現一睜眼就是王邈無限俯近的大臉。王邈似乎很久沒休息的樣子,眼眶微微泛紅,眼裡充著血絲,下巴也生出了一圈淺淺的胡茬。他盯著宋愛兒,像是盯著一隻自己所不能理解的怪物似的盯了良久,才慢慢地把放在她臉邊的手收了回去,靠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靜默裡,宋愛兒認出了自己是在鄉村小彆墅的臥室。王邈支著額頭,似乎疲倦萬分:“剛叫了醫生來看過,你的腿……不礙事。”
“我又給你添麻煩了吧,王少爺?”她自嘲。
王邈冷笑了一聲,站起身,嘩啦一聲拉開臥室的窗帳:“宋愛兒,我有時真他媽不明白你在想些什麼?”
“你在freda麵前也這樣說話嗎?”她忽然問起一個完全不相乾的問題,“哦,我忘記了。你認識她比我還早。”
“freda和你是什麼關係?”
“我早就說過了,同父異母的姐妹。”宋愛兒想要坐起身,卻發現雙腿沉沉的,不像是長在自己身上。她有些擔心腿腳從此就落下了毛病,為了一時的置氣,真是不值得。王邈見她蹙著眉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的腿瞧,猜到她的心思,於是寬慰她:“我打電話讓人從英國找來的大夫,放心,不會落下毛病。”
宋愛兒聽得鬆了一口氣,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卻覺得詞窮,於是隻好微微靠回了床上,乾巴巴地說出兩個字:“謝謝。”
這兩個字讓他想起了剛剛她在夢中的呢喃,王邈問她:“你剛剛在做噩夢?”
宋愛兒微笑著搖搖頭:“沒有。”
王邈盯著她那張淡然的笑臉:“我聽見你一直在對人說……說……”他咳嗽了一聲,彆過臉,“彆哭。”
“是嗎?”宋愛兒表現得比他還詫異疑惑,“我真是這麼說的?”
王邈轉回頭,冷眼看著她儘興發揮表演功底才背過身,望著窗外暮色中的皚皚白雪,好一會兒才說出句話來:“當我聽錯了。”
宋愛兒在奧勒小城的鄉村彆墅一住十多天才堪堪能下床。期間王邈仍舊每天去雪場,三月末後雪就開始漸漸融化了,所以這是全世界滑雪者最後的盛宴。有那麼幾次,她靠坐在床頭,聽見了院中人對話的聲音,知道宋衣露就站在門口。然而彼此都沒什麼見麵的興致。
宋衣露是滑雪好手,王邈天生具有發達的運動細胞,想必她和他在一起,會比自己陪伴他更儘興。宋愛兒沒有進一步想象他們在雪道之間滑翔的默契與曖昧,想得再多終歸不是親眼見到,而即便親眼見到,自己能做的也不過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閒來無事她就打電話給在北京的保姆。王邈和她住的那套公寓,定期有私人家政阿姨來收拾,偶爾也幫忙乾點彆的。她和王邈出來得急,把毛球一個人丟在了家裡,等到了斯德哥摩爾纔想起這檔子事。王邈於是吩咐了這位私人家政幫忙養狗。
小狗長得快,宋愛兒想,這十多天的時間,那小小一團有沒有變大一些?
對方接了電話,很是驚訝,大約沒想都她會在這個點打來電話詢問,一邊誠惶誠恐地應著,抱著毛球在聽筒旁逗弄。
宋愛兒想象著它的兩隻黑溜溜的眼珠子正圍著話筒打轉,忍不住笑了一聲。
“毛球。”
毛球似乎聽出了宋愛兒的聲音,連忙“汪汪”地叫了幾聲。
“毛球,在家有沒有乖乖吃飯呀?”
“汪——嗚。”
“我在瑞典滑雪摔傷了腿,要過幾天才能回去呢。”
“汪——”
“還有啊,等我們回來,你記得要乖一點。”宋愛兒輕輕地歎了口氣,伸出手想要撫摸它軟烘烘的雜毛,忽然想起麵前是一團空氣,於是微有些失神地縮起手指,“哥哥很快要找新姐姐了,他找了新姐姐,就不會再那麼喜歡我了。要是新姐姐也不喜歡你,他一定會把你送給彆人。”
“汪汪——嗚。”毛球似乎聽懂了人話,先是歡躍地叫了兩聲,發覺不對勁便漸漸低迷了下去。
宋愛兒又衝著電話喊:“阿姨?阿姨?”
對方連忙接過電話,她閉著眼,很溫柔地叮囑著:“毛球還小,彆給它吃那些狗糧,就做肉拌飯,肉和骨頭渣子剁得細細的,拌上飯後放在煲裡燜一燜。我在北京時就這樣做。”
“知道了,知道了,宋小姐。”對方客氣地答應著,“我理會得。”
剛掛了電話,就有電話迅速地接入。
宋愛兒看了一眼號碼,竟然是杜可。她接起電話,努力作出一副微笑的輕快模樣:“杜可姐?”
“錢收到了。”杜可開門見山。
宋愛兒微微一怔,想起自己的那袋鑽石明明沒找到出手的下家,不知是誰給她打的錢。她正噎著,杜可已是十分自若地轉開話頭,和她聊起了彆的。
“飛到哪個旮旯頭去了,一連這麼多天也不見你。”
“我在奧勒滑雪。”
“瑞典的那個雪場?”杜可那頭似乎在喝酒,她聽見了女人抿唇時細微的聲響。
“杜可姐,你一個人在喝酒?”
“對,我一個人在自家的酒窖喝酒,那地方你上回去過。”
宋愛兒分辨著她聲音裡的感情,隻覺得今天的杜可似乎……似乎格外的沉靜,靜得有點不對頭了。
“蔣先生呢,他沒有陪你?”
“他有生意要忙。”
“你的法國餐廳呢,不開了?”宋愛兒笑著問。杜可的回答卻讓她大吃一驚。
杜可說:“早關了。”
“關了?”宋愛兒幾乎要從床上坐起身,猛一牽動,崴了的腳更痛了。她在電話裡啊了一聲,杜可聽出不對勁,問她:“怎麼了?”
“一言難儘,滑雪時崴了腳。”她沒空細談自己的事,追問著,“杜可姐,你那餐廳好好的,怎麼給關了?”頓了頓,她補上,“什麼時候關的?”
杜可的語氣淡淡:“太累,忙不過來,索性把地轉租給了彆人。”
宋愛兒聽得心下起疑,卻又不好追問。當初杜可要開餐廳時雄心萬丈,還去認真地學了行內規矩,從裝修到選址全是一個人親力親為。中心地段店租昂貴,她一口氣下了五年的租,光投進這裡頭的錢就已令人咋舌。現在一句“太累,忙不過來”,那麼多的心血與財力就如同砸進了水裡。
可是杜可顯然不願繼續這個話題。她轉而問起宋愛兒:“聽你的口氣,怎麼懨懨的?那少爺帶你滿世界地亂飛,你還不樂意?”
宋愛兒沒提宋衣露的事,隻說:“我和他久不了。”
沒想到這一次杜可竟是聽得沉默下來,隔了很久,宋愛兒才聽見那頭傳來的一聲歎息。杜可不說話,卻也沒掛掉電話,於是宋愛兒歪頭夾著手機繼續聽。她那頭的動靜是斷續的,偶爾有一聲清脆的利響和瓶蓋砰然落地聲,宋愛兒才知道她又開了一瓶酒。
就這樣開了大約三四瓶酒後,杜可才反問她:“這個世上有什麼東西是能長久的,你告訴我,愛兒?珠寶,名車還是愛情?幾百年的時間才能讓原石積澱成型,幾十年的功夫就可以讓一輛跑車落後報廢……人,人他媽是這世上保質期最短的東西。十幾年的光陰,一個人就會變成另一個你完全不認識的人。你哭都沒處說理去。”
“蔣先生找人把你的法國餐廳關了?”宋愛兒終於問出了那句話。
她聽見杜可那頭忽然傳來幾聲令人心悸的鈍響,咚——咚——咚——,好像是什麼東西砸在了堅硬的木板或櫃子上的聲音。那聲音每響一下,宋愛兒便覺得心驚肉跳。她喊著:“杜可姐!杜可姐!”
在這樣的喊聲裡,她驀地知道了杜可在做什麼。在那個她參觀過的地下酒窖裡,有一隻做工精美的木酒櫥,它頂著窖頂,花紋繁複又優雅。杜可說過,這是她讓一個技術一流的太原木工設計師親手打做的。
而杜可……喝醉了的杜可,正在不住地一下一下地用頭撞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