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區偽裝者 第7章 胡安
陳德發報出了一串數字。
三六,二四,三六。
電話那頭隻剩下忙音,像一個被倉促掐斷的廉價笑話。文森放下話筒,一種深切的荒謬感浸透了全身。一個爛賭鬼的保險櫃密碼,竟是如此低俗而毫無想象力的爛梗。這串數字本身,就是對陳德發這個人的最終註解。
他不再浪費時間,轉身走向店鋪前門。他沒有開燈,隻是借著窗外霓虹燈投射進來的、肮臟而迷離的光影移動。他將卷簾門徹底拉下,金屬摩擦的噪音在寂靜中宣告著與外界的隔絕,最後,他將沉重的門閂牢牢插好。
整個店鋪瞬間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昏暗與安靜。
文森穿過貨架的陰影,走向店鋪後方的倉庫。角落裡那扇通往地下室的門,以及門上那把巨大的銅鎖,在昏暗中泛著冰冷的光。他從貨架上找到一根半米長的撬棍,毫不猶豫地將扁平的一端楔入鎖扣與門框的縫隙。
他將全身的重量都壓了上去。
「嘎——吱——」
金屬因不堪重負而扭曲變形的聲音,在寂靜中尖銳得彷彿要刺穿耳膜。下一秒,「哐當」一聲,銅鎖墜落在地。
他推開門,一股混合著濃重黴味、機油味與塵土味的冷空氣撲麵而來,那氣息彷彿是凝固了數十年的地下時光,充滿了腐朽的味道。文森沒有絲毫停頓,踏入了那片黑暗。
地下室比他想象的還要混亂。牆角隨意堆放著幾隻乾裂的舊輪胎,旁邊立著一個幾乎一人高的鐵皮櫃,櫃門上布滿了大片鏽斑,彷彿一張張醜陋的臉。文森的視線快速掃過這些廢品,最終定格在鐵皮櫃之後。
那裡,一個黑色的、方方正正的鐵塊,靜靜地蟄伏在陰影裡。
一台老式的迪堡保險櫃,看它的磨損程度,年紀可能比這家店還要大。
他走到保險櫃前,蹲下身,指尖觸碰到冰冷的金屬撥盤。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內部機械結構傳來的細微阻力,每一次轉動都帶著曆史的沉重。
「哢。」
三六。
「哢。」
二四。
「哢噠。」
三六。
隨著最後一聲清脆的機括咬合聲,沉重的鎖定裝置徹底鬆開。文森抓住把手,用力一拉。厚重的櫃門發出一聲沉悶的呻吟,緩緩向外開啟。
櫃內,六個用油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條狀物整齊地擺放著。旁邊是兩個小號的軍綠色金屬彈藥箱。而在櫃子更深處,還有幾個用厚帆布包裹的方塊,從那規則的形狀判斷,極有可能是軍用塑性炸藥。
文森的動作停頓了一瞬。他的目光在那些帆布包上停留了不到一秒,便徹底移開。
他隻伸出手,拿起了那六個油布包和兩箱子彈。
至於那些能把整條街都送上天的東西,他連碰都沒有碰一下。
他不是陳德發,沒有那種被貪婪驅使、敢於擁抱毀滅的賭徒心態。他隻做交易範圍內的事,隻拿自己該拿的那份。界限,必須分明。
他從旁邊的貨架上拽下一個最結實的黑色運動行李包,將六支手槍和兩箱子彈小心翼翼地放了進去。包瞬間沉了下去。彈藥箱雖然是小號的,但每箱五百發的子彈加在一起,依然是一個驚人的重量。這分量遠超他的預估,以他長期營養不良的身體,手臂的肌肉立刻發出了抗議的顫抖。
文森咬牙拉上拉鏈,深吸一口氣,將整個揹包甩到自己背上。沉重的壓力讓他踉蹌了一下,才終於站穩。他沒有回頭,隨手將那扇木門重新關上,彷彿將一個潘多拉的魔盒永遠封存在了地下。
陳德發給的地址,在117街區的邊緣,市區與郊區的交界處,一家早已廢棄的二手車零件回收店。
夜色下的洛杉磯,是一頭在黑暗中無聲呼吸的巨獸。文森穿行在後巷深不見底的陰影裡,像一個幽靈,避開了所有亮著燈光的大街。行李包隨著他的步伐,一下下撞擊著他的背部和腰,每一次撞擊,都是一次沉重的提醒。這裡麵裝的不是商品,是足以輕易奪走數條人命的麻煩,也是他踏入深淵的門票。
十幾分鐘後,他停在一堵鏽跡斑斑的波紋鐵皮牆外。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機油與鐵鏽混合的刺鼻氣味。這裡就是目的地。
他找到一扇可以滑動的鐵門,抬手,不輕不重地敲了三下。
門上一個小小的觀察窗被猛地拉開,一雙充滿警惕的眼睛在黑暗中審視著他。
「陳德發讓我來的。」文森的聲音平淡,沒有一絲波瀾。
「進來。」門內傳來一個沙啞的男聲。
鐵門被拉開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文森側身擠了進去,一個穿著黑夾克、麵目在黑暗中模糊不清的男人,用下巴指了指院子另一端,示意他自己過去。
院子裡堆滿了汽車的殘骸,在慘淡的月光下,像一座猙獰的金屬墳場。一個身材壯碩的光頭黑人,正站在一台由集裝箱改造的簡易辦公室門口,他脖子上蔓延的紋身在燈光下若隱若現。
文森的瞳孔在看清那張臉的瞬間,猛地收縮了一下。
他就是安德森的叔叔,胡安。
下午在店裡發生的一切瞬間在腦中串聯起來。安德森給他看過照片。看來,胡安今天下午的出現,絕非探望侄子那麼簡單。他早就盯上了陳德發的這批貨。
胡安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雙深陷的眼睛像鷹一樣,上下打量著文森,以及他背後那個鼓鼓囊囊的行李包。
「你就是文森?」
「貨在這裡。」文森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直接卸下揹包,將其放在辦公室門口一張滿是油汙的鐵桌上。沉重的揹包與鐵桌撞擊,發出一聲壓抑的悶響。
胡安拉開拉鏈,熟練地拿出並解開其中一個油布包。一支保養良好的柯爾特1911a1出現在他粗大的手中。他拉動套筒,檢查槍膛,動作流暢而專業,顯然是此道老手。
文森的目光凝固了。當胡安的手指劃過槍身時,他清楚地看到了護木片上,那一道幾乎無法察覺的微小劃痕。
和他在那個「遊戲」裡,在喬木鎮地下密室中拿起的那把槍,一模一樣。現實與虛幻的邊界,在這一刻,發出不堪重負的碎裂聲。
「保養得不錯。」胡安點點頭,又開啟一個彈藥箱,看了一眼裡麵碼放整齊的黃銅子彈。「陳德發那個廢物呢?」
「跑了。」文森言簡意賅。
「我猜到了。」胡安的嘴角扯出一抹毫不掩飾的輕蔑,「他居然敢讓自己的店員來替他送貨。不過你倒是更大膽,居然敢跟陳德發那個蠢貨提五五分成?」
一滴冷汗瞬間從文森的脊背滑落。陳德發這個陰險的混蛋,他不是在找人送貨,他是在把自己的資訊當成投名狀,賣給了胡安。
「一個被賭博掏空了膽子的蠢貨,居然敢跑到雅利安兄弟會的地盤去出千,那裡都是吸血鬼。他這樣的人,遲早橫死在街上。」胡安從桌子下麵拿出一個鐵皮糖果盒,推到文森麵前,直接開啟。裡麵是碼放整齊的一百麵值信用幣。
「兩萬信用幣,貨款。」
文森沒有去碰那個盒子,他知道,真正的交易現在才開始。
果然,胡安看著紋絲不動的文森,笑了。「陳德發不靠譜,但生意總要繼續。」他靠在門框上,從口袋裡摸出一支雪茄,點燃後,狠狠地抽了一口。「那些老兵手上的東西,總得有個銷路。」
「我隻是個看店的。」
「彆跟我裝傻,小子。」胡安對著文森的臉,吐出一口濃厚的煙霧,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神變得極具壓迫感。「你敢一個人帶著這些東西,穿過半個街區,活著走到我的地盤,你就不是一個簡單的店員。陳德發那個廢物,可沒這個膽子。」
他的話語很慢,每一個字都像一塊石頭,砸在文森的心上。
「我需要一個膽子大,不多話,腦子清醒的穩定合作夥伴。不是陳德發那種隨時會引爆麻煩的蠢貨。」
文森沉默著。他看著胡安,看著他身後堆積如山的汽車墳場,看著大門口陰影裡那個若隱若現的持槍人影。他很清楚,自己一個黑戶,如果在這裡消失,不會有任何人知道。
他沒有拒絕的資格。
「我能得到什麼?」文森終於開口,聲音沙啞,卻異常鎮定。
胡安的臉上終於露出一個讚許的表情,那表情像是在欣賞一件剛剛打磨好的、趁手的工具。「你替我做事,我保你在我的地盤上安全。沒人會查你的身份,也沒人敢找你的麻煩。」他停頓了一下,補充道,「每次交易,你拿一成的好處。這比你在陳德發那裡賺得多得多。」
「一成半。」文森直視著他的眼睛,寸步不讓,「風險我擔,我需要一成半。」
胡安愣了一下,隨即低沉地笑了起來,笑聲在空曠的廢車場裡顯得有些陰冷。「有意思。」他的手指在那支1911的套筒上輕輕劃過,在扳機的位置上停留了半秒。「成交。」
他從糖果盒子裡抽出幾疊信用幣,重新放回桌下,然後將剩下的盒子推了過去。「這裡麵是一萬二,給那個賣槍的老兵。另外三千,是你這次的報酬。」
胡安的計算清晰而冷酷。總價兩萬,一成半,正好三千。
「告訴那個賣槍的老兵,約翰·斯蒂爾。他的貨,以後我全要。讓他直接聯係你。」
文森將屬於自己的那三千信用幣揣進兜裡,然後把裝著一萬二的鐵盒放回了行李包。離開之前,他問了最後一個問題:「陳德發呢?他怎麼辦?」
胡安臉上再次浮現出那種陰冷的笑容:「你放心,下週,『來生』雜貨店的經營者名字就會換成安德森。至於陳德發那個賭棍……他永遠不會再出現在117街了。」
一股寒意從文森的尾椎直衝頭頂。他拎起空了一半的行李包,轉身離開。
「小子。」胡安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我侄子安德森,是個腦子裡隻有肌肉的蠢貨,但他是我家人。所以,有些事,不需要讓他知道。」
「還有,那個老兵約翰·斯蒂爾,你可以在街角那家賣假酒的酒吧裡找到他。」
「我明白。」文森的腳步沒有停頓。
他走出廢車場,身後的鐵門沉重地關上,像是一道隔開了兩個世界的閘門。他現在是胡安的人了。失去了自由,但換來了在這個罪惡都市裡,暫時活下去的資格。
他按照胡安的指引,在唐人街街角那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酒吧裡,找到了那個退役老兵,約翰·斯蒂爾。
斯蒂爾正獨自一人坐在角落,麵前擺著一杯威士忌。文森走過去,將那個鐵皮糖果盒放在桌上,推了過去。
「你的錢。」
斯蒂爾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開啟盒子看了一眼,眼神中閃過一絲警惕。他先是掃了一眼酒吧內外,然後纔看向文森:「陳德發呢?」
「他不會再出現了。」文森拉開椅子坐下,「以後,我跟你聯係。」
斯蒂爾拿起信用幣,用手指熟練地清點了一遍。「你?」他的語氣裡充滿了懷疑。
「買家很滿意。」文森沒有理會他的質疑,「他說,你手上其他的貨,他全都要。價格不變。」
斯蒂爾死死地盯著文森,彷彿想從他那張年輕而平靜的臉上看穿什麼。幾秒鐘後,他將信用幣收進口袋。「三天後,晚上十一點,來生見。」
說完,他喝完杯中最後一口酒,起身搖晃著離開。
文森坐在原地,沒有動。他拿起斯蒂爾剩下的那杯酒,一飲而儘。辛辣的劣質液體燒灼著他的喉嚨,這是他第一次喝烈性酒。
口袋裡的三千信用幣,沉甸甸的。這是他來到洛杉磯後,一次性拿到最多的錢。
但這筆錢,並不代表自由。它是一份用命簽下的契約。
他從一個生活的火坑,跳進了另一個更深、更黑暗的深淵。
文森站起身,走出了酒吧。夜風吹在臉上,帶著一絲冰冷的涼意。他沒有回自己那間鴿子籠一樣的公寓,而是轉身,朝著「來生」雜貨店的方向走去。
從今晚起,那個地方,是他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