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衚衕裡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無所謂
無所謂
羅雁先到的是周維方的修車部。
這條路她往常都是到學校去的,
習慣性地蹬過頭,看到鎖著的校門才反應過來,哼哧哼哧往回騎。
周維方正在跟人說話,
看到她先暫停,問道:“車壞了?”
羅雁心想車要是壞了我纔不來你這兒,說:“我媽包了餃子。”
周維方:“嬸夠客氣的。”
又道:“飯盒在桌上,
你幫我倒進去一下。”
他正有客人在,羅雁也不在乎這點舉手之勞,隻是不知道為何覺得周維方的眼神躲躲閃閃的,
看眼站在他對麵的人——滿頭白發,身型佝僂,
但穿得很體麵,
像是什麼文質彬彬的老教授。
對方恰好也在看她:“這孩子我看著有點眼熟。”
周維方提示:“羅卜他妹妹。”
又看羅雁那雙茫然然的大眼睛,補充一句:“吳醫生。”
原來如此,
羅雁忽略周維方奇奇怪怪的表情,
問候道:“您好。”
吳進生在豐收衚衕其實隻住過一陣,見過的多數是那些調皮搗蛋上躥下跳的小朋友們,對羅雁其實幾乎毫無印象,不過還是摸著柺杖:“怪不得我覺得見過。”
老人家對年輕人態度和煦,又不免多加幾句諸如“多大年紀啦”之類的話。
羅雁一五一十的回答,
表情不見不耐煩,手卻不自覺地搭在腕間。
周維方看出來了。
雖然當年的事沒有對錯之分,
但他下意識認為羅雁在這兒應該會不自在,解圍道:“是不是還有事?”
羅雁:“嗯,還要去我哥廠裡。”
周維方:“快去吧,路上小心。”
羅雁總覺得他是迫不及待趕自己走,好像在吳醫生麵前她就該夾著尾巴做人。
她有心要說什麼,
又覺得現在不是合適的時間,不輕不重地哼一聲。
小朋友們眉眼間較勁,老人家看得一清二楚。
等人走,吳進生道:“跟女孩子要好好說話,看看你這硬脾氣。”
周維方:“人家都說我現在脾氣好得很。”
吳進生:“人家是誰?包括這小孩嗎?”
又嘀咕:“不對不對,我好像真在哪兒見過她。”
周維方不以為然:“都說是羅卜妹妹,您肯定見過。”
吳進生:“不是不是,跟羅鴻沒關係,在哪兒來著。”
人老記性差,他越要想越記不起來,一個勁“哎呀哎呀”來著。
周維方也沒當回事,正好有客人來。
他把椅子挪過來:“您坐著好好想,我修個車。”
吳進生年近七十,一天天的閒不住。
他見識過太多人情冷暖,平反後跟誰都不太來往,喜歡在街上瞎溜達,剛剛他也是正好經過,擺擺手:“你忙你忙,我再走走。”
周維方知道他的習慣:“行,您慢點。”
轉而問客人:“哪壞了?”
吳進生往外慢慢走。
他的腿上年紀漸漸不中用,下放的時候還落下點小毛病,半天功夫也沒走出幾步遠。
羅雁從自行車廠回家還是得經過修車部,看見老人家顫顫悠悠的,想想還是停下來:“吳醫生上哪?我給您捎一段。”
刹車聲滋哇亂叫,吳進生:“不用不用,我就愛自己走走。”
羅雁就是問問,也沒強求:“那您慢點,我先回家了。”
吳進生:“好,你也慢啊。”
羅雁清脆應一聲,纔要出發,又被叫住。
吳進生:“我想起來了,你是爬牆那孩子。”
羅雁沒想到他居然還能記得,自己笑:“可惜沒爬上去。”
可不,在牆邊借半天力,愣是扒拉不上去。
吳進生:“我當時就一直在想你是哪家的,想不到是羅鴻的妹妹。”
又感慨:“你們都是好孩子啊。”
羅雁其實覺得自己沒那麼好,當年深夜裡去送東西更多為心中那一點不安。
但她更不認為自己壞,對著老人家:“您也是好人。”
好不好的,都沒有意義了。
人生七十古來稀,放眼望去真是如風雲飄散。
吳進生:“不說這些陳年舊事。你現在是上班還是……”
一老一少站在路邊說會話才散開。
羅雁到家的時候天都快黑了,劉銀鳳兩口子邊吃飯邊張望,看到女兒問:“怎麼去這麼久。”
羅雁:“遇到熟人,聊了幾句。”
劉銀鳳也不多打聽,心思還是放在丈夫身上,隻說:“雁雁,明天要是讓你去白家莊買雞,你能行嗎?”
丈夫的傷口還沒怎麼癒合,上廁所之類的得有人搭把手。
放女兒在家,總歸是不方便的。
說實話,羅雁還真沒一個人去過白家莊,老京市人管那都叫城外了。
但她二十的人,好手好腳的,有什麼事辦不成,說:“當然可以。”
劉銀鳳:“我本來是打算讓你秀娟阿姨領你去的。”
羅雁頭搖得厲害:“還是我自己吧。”
就知道她是這樣,劉銀鳳傳授著選雞的技巧:“你得看毛色,那紅的啊……”
事無巨細,搞得羅雁的夢裡都有一百隻雞在亂叫。
她一早起來還覺得聽見了,不停地捏著耳朵。
羅鴻見狀,問:“耳朵生蟲子了?”
羅雁反問:“你昨天幾點回來的?”
她都沒聽見聲音。
羅鴻:“十二點多,你睡得都打呼了。”
瞎說,羅雁捏著拳頭揮舞:“我從來不打呼。”
羅鴻理所當然:“你都睡著了能知道嗎?”
羅雁一時半會還真沒辦法反駁,隻能氣鼓鼓地瞪著眼。
羅鴻笑得更開朗,光看錶情誰能知道他吃的不是珍饈美味而是鹹菜。
羅雁就把桌子底下踩哥哥的腳,一口把粥喝完:“走了。”
白家莊的市集開得早結束得也早,過去還得騎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
劉銀鳳給女兒拿錢,最後再叮囑一遍:“慢著點,挑好的啊。”
羅雁把錢小心揣好,推上自行車往外走,結果轉過影壁發現暫時不出去。
院門口停著輛三輪車,車上麻布袋子高高地摞著,幾乎要把輪胎給壓扁。
李建紅和周家姐妹剛裝完貨,左右跑著給它們綁上繩子。
三個人正商量著怎麼弄,看到羅雁出來說:“雁子你等會,我們馬上好。”
羅雁:“我不急,你們這要不要搭把手?”
李建紅:“我們仨就行。”
羅雁:“成。不過你們這是?”
雖然說掙錢不丟人,但這年頭擺攤也不是件光榮的事情。
李建紅尷尬道:“進了點衣服賣。”
哦,怪不得這陣子老看她們三個湊一塊說話。
羅雁恍然大悟:“那祝你們生意興隆!”
李建紅:“借你吉言。”
又補一句:“就在三貝勒府,有空過來轉轉。”
羅雁先把這件事記下,等她們走繼續出發。她去的時候一身輕,回來的時候滿身沉,哼哧哼哧得快使不上勁,在路邊停下來買牙西瓜吃解解渴。
賣西瓜的大嫂給她的樣子,好心提醒:“市裡不讓隨便賣活的。”
羅雁的車左右各綁著一個竹筐,按她媽的安排裝著六隻雞,手筆大得確實不像是自家吃的。
她道:“不賣,幫人帶的。”
大嫂:“我說呢,哪有人傻得往糾察隊槍口撞的。”
羅雁附和一句,把吃完的瓜皮扔進竹筐裡,從水壺裡倒點水把手稍微洗洗,接著趕路。
日頭正盛,曬得她頭昏眼花的,到家的時候趕緊把風扇開啟。
劉銀鳳先給雞喂上水和米,挨個看看成色怎麼樣,才說:“挑得不錯。”
其實她心裡覺得不太好,但也知道孩子沒去過幾次集市,哪分得清楚好和壞。
羅雁倒沒懷疑,畢竟她可是一隻一隻精挑細選的,現在身上還一股子雞毛味。
她自己聞著受不了,騰一下站起來:“我去澡堂。”
劉銀鳳:“還沒吃飯呢。”
羅雁:“我在集市上吃了燒餅。”
沒餓著就行,劉銀鳳不再多話,蹲下來跟幾隻雞大眼瞪小眼。
羅雁抱著臉盆,拎著衣服出門,沒走幾步遇見了吳大娘。
吳大娘:“雁子考上大學沒有?”
聽這語氣,跟盼著人家考不上似的。
羅雁是有點不舒服,但她又不擅長吵架,隻淡淡道:“還沒出成績。”
吳大娘:“不能吧,我聽說人家都收到錄取通知書了。”
什麼意思啊,羅雁好幾個詞在嘴巴裡滾了一圈,沒想好用哪個,暗恨自己不爭氣。
好在下一秒,有人替她發言:“我看您是年紀大耳朵不好使,聽錯了。”
這話說得解氣,不過羅雁也沒多高興,畢竟一回頭看到的就是周維方。
隻是一碼歸一碼,她還是笑一笑表示感謝。
人家大度,周維方更是不自在,搜腸刮肚想著待會怎麼跟她說。
吳大娘是誰來就針對誰:“三方回來啦,店不開了?”
這人,一張嘴能把全衚衕得罪個遍。
周維方都懶得跟她說話,隻道:“對,被你咒的開不下。”
怎麼能叫咒,吳大娘撇撇嘴,又想到他不好惹的脾氣,到底甩甩手走了。
羅雁也想走,可惜被周維方給攔住。
他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引得街坊鄰居探頭探腦。
天爺啊,羅雁可不想成為彆人的新聞。
她道:“有事嗎?”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周維方:“早上吳醫生來過我店裡。”
老爺子隔三差五就路過,看到店裡沒人會停下來說說話。
周維方本來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聽到提起羅雁的名字纔有反應,然後臉色漸漸不好看——無他,沒想到人家背地裡其實在樂於助人。
這事鬨的,一早上他心裡都犯嘀咕,忙活完想著去看看他姐第一天擺攤怎麼樣,結果剛路過衚衕,一眼就瞧見羅雁。
羅雁不知道是趕巧,還以為他專門來道歉,說:“哦。”
噎得周維方進退不能,硬著頭皮:“他跟我說,你給他送過吃的。”
羅雁:“嗯。”
人家再是冷臉,周維方也得往上貼:“我不知道,不好意思。”
論錯,他其實也沒多少。
畢竟從自己知道的部分來做判斷,本就是人之常情,更何況已經過去那麼久。
羅雁:“沒事,你也說了你不知道。”
周維方好像找回一點底氣:“你應該叫我去的,爬牆這種事我擅長。”
他何止擅長爬牆,在闖禍上更有一手。
羅雁看他的眼神滿滿的不信任,心想可拉倒吧。
周維方讀懂了:“我也沒那麼不靠譜。”
羅雁隻是哈一聲。
周維方還在試圖解釋:“起碼我還知錯就改,上回你要說我肯定馬上跟你道歉。”
意思是這事還得怪我?羅雁都不想跟他講話,草草:“現在道完了,再見。”
周維方閃身又擋在她前麵:“不行,我覺得你還是生氣。”
這太陽曬的,本來就煩人。
羅雁:“我沒有生氣。”
語氣越是平淡,周維方就越是不安:“你說,怎麼纔可以原諒我,我照做。”
男子漢大丈夫,能屈也能伸。
羅雁最不喜歡跟人爭來爭去,敷衍道:“你現在讓我過去就行。”
周維方語塞,側身讓出路不吭聲。
羅雁鬆口氣,結果發現他居然跟上來。
她兩道眉都快擰成一股,蹬蹬蹬越往前麵跑。
周維方既不能跟著她進女浴室,在外麵等著也不合適。
他拿不出個好主意,索性先去他姐那。
周家姐妹第一天擺攤,沒甚麼做生意的經驗,吆喝都是大著膽子來。
李建紅比她倆強不到哪兒去,三個人沒做成一個單子。
周維方一來就看她們仨垂頭喪氣的,說:“怎麼了這是?”
周玉瑤:“沒開張。”
周維方心想再正常不過,有誰是一上來就掙得盆滿缽滿的。
他道:“慢慢來,不著急。”
錢都搭進去了,怎麼可能不著急。
周玉瑤感覺嘴裡都在長燎泡,跳過這個話題:“你怎麼來了?”
周維方:“過來看看有什麼要幫忙的。”
周玉瑤知道他店裡生意不錯,說:“不用,你忙你的。“
周維方故意開玩笑:“怎麼,怕晚上管我飯吃?”
從小就沒個正形,周玉瑤白他一眼:“我們這兒都人滿為患了。”
周維方:“那我去轉轉,幫你們看看敵情。”
這個擺攤點是剛開的,他還是第一次來,轉一圈就知道大家基本是同一家拿的貨。
他回來報告情況,問:“二茬子沒有些彆的款嗎?”
周玉瑤:“有是有,但這些賣得最好。”
“賣得好不代表你們能賣出去,”周維方手一指,“光這件襯衫我就看見八個人在賣,從十二到十八塊的都有。”
周玉瑛難得插句話:“那我們也賣十二?”
關鍵不是賣低價,周玉瑤比妹妹機靈些,說:“我們得挑點彆的款才行。”
李建紅也聽懂了,但是為難道:“我們不一定能挑中彆人想要的。”
喜歡是一回事,賣出去又是另一回事。
周維方更不懂衣服,說:“叫我去挑,我也不行。”
他一攤手,十足十的痞子樣。
周玉瑤想誇他一句都不知道從何開始,無奈道:“正經點。”
周維方尋思自己挺正經的,湊到大姐邊上:“我有個事問問你。”
神神秘秘的,周玉瑤:“什麼事?”
周維方:“我要是因為什麼事不理你,後來又發現是誤會,要怎麼辦?”
人嘛,哪有不愛聽這些的。
周玉瑤來勁:“哪家的姑娘?”
周維方:“這不重要,你就跟我說該怎麼辦。”
都忘了否認說不是姑娘。
周玉瑤:“好好賠禮道歉,彆這副吊兒郎當的樣子說話。”
周維方心想剛剛自己也挺正經的:“道完歉沒用呢?”
周玉瑤:“那就證明你不誠心。”
周維方著急辯解:“我可太誠心了,說完她壓根不帶搭理的。”
這一說好像是挺難的,周玉瑤:“問問你二姐。”
二姐?周維方更不覺得能給出什麼行之有效的建議,但來都來了,死馬當成活馬醫,把問題又重複一遍。
周玉瑛想了想:“這女孩原來跟你是什麼關係?”
原來?周維方謹慎道:“算是朋友吧。”
他說完也覺得很勉強,畢竟從小跟羅雁確實八字不合。
周玉瑛平常不愛說話,靜得像姐姐的影子。
但她對各種情緒其實感知得很敏銳:“那就不是。”
周維方聽著有點刺撓,沒吭聲。
周玉瑛接著分析:“那可能不是不想搭理你,是沒必要。反正你們連朋友都不算,有這一茬更不會做朋友。”
周維方發誓,這是他回城半年後聽到他二姐說過最多的一次話,每個字還精準地紮在他的肺腑上。
他道:“我也沒說要跟她做朋友,就是大家擡頭不見低頭見的,不說開尷尬。”
周玉瑛:“她也尷尬嗎?”
很好,現在周維方知道他二姐平時為什麼不說話了。
他回憶一下和羅雁的幾次碰麵:“不會。”
周玉瑛:“那不就得了,既不影響你們相處,又不耽誤後續發展,為什麼非要和好?”
周維方被問住,破罐子破摔:“成,我還不求著她了。”
把他說得還來氣,周玉瑤示意妹妹收斂點。
周玉瑛立刻抿緊嘴,好像剛剛那些話不是她說的。
周維方對他二姐也是刮目相看,心想難道女人都有兩幅麵孔?
他反正是琢磨不清,看著日頭:“我去買冰棍。”
弟弟的後背像是冒著火光,周玉瑤有些迷糊
:“氣成這樣?”
周玉瑛:“如果有一件事你覺得很重要,可彆人覺得壓根無所謂,你也會生氣的。”
周玉瑤想想是挺生氣的,嘖一聲:“但你也說得婉轉些,咱倆就這一個兄弟了。”周玉瑛:“下次我注意。”
哪來的下次,周玉瑤無奈搖搖頭,不過也好奇起來究竟是哪家的姑娘。
很湊巧的,那位她不知道的姑娘,此刻就站在攤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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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說:明天開始會多更一點,7月,勢必拿下一個全勤,是我2025最大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