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鴿與玫瑰 第四章 夢中,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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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月下
顧瀟不知道自己昏昏沉沉地睡了多久。
彷彿過了特彆漫長的一段時間,這段時間裡,她先是坐在一輛破舊又顛簸的車上,旁邊,胖胖的黑人司機摸著下巴上的鬍子,憨態可掬地露著雪白的牙齒咧嘴笑著,嘴裡嘰裡咕嚕地不停地對她說著話,車裡的廣播裡放著時下流行的搖滾樂,震得耳膜都在隨著旋律跳動,信號很不好,時不時地有呲呲的電流聲乾擾,但不影響司機大聲地跟著哼唱,前車窗周圍一圈五顏六色的裝飾,還點綴著鮮豔的假花,前方車窗外,卻是一望無際的黃沙,刮過一陣熱風,捲起沙子迎麵撲來……
畫麵一轉,段雲念坐在電腦麵前專注地工作著,擡起頭來看向她,露出溫柔的笑容。
“瀟瀟,你來得正好,過來幫我看看這句話,我翻出來老是覺得差點意思,專有名詞還是你最熟了……”
“瀟瀟,中午為什麼冇去吃飯啊……哎呀,減什麼肥呢,又不胖……吃不慣牛羊肉?唉,這裡就是這樣,冇有豬肉吃,暫時克服一下吧……”
“瀟瀟,他們在尾水閘門那邊抓了魚回來,尼羅河純野生的哦,國內都吃不到,你不是不想吃牛羊肉了嗎,今晚煮魚火鍋,看,東西我都準備好了……”
“瀟瀟,咱們也學張師傅把門口那塊泥地開出來種點綠葉蔬菜吧,冇有水果,咱們也能自力更生補充點維生素,天天吃土豆可不行……”
“瀟瀟,你為什麼願意來這裡呢?好多人來了都後悔了……不僅僅是危險,比危險更可怕的是寂寞,會讓人發瘋的……”
“瀟瀟……你一定能活下去……”
“段師姐……不要……”
顧瀟從夢中醒來的時候,眼角還噙著淚水。
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躺在厚厚的行軍睡袋裡,身處的地方是一頂帳篷,胳膊和腿上的傷口已經上了藥包紮妥當。
透過門簾的縫隙向外看去,一堆梭梭草燃起的篝火映入眼簾,火焰燒得劈啪作響。
篝火周圍坐著十幾個人,都是中國人的模樣,他們都穿著黃綠相間的迷彩服,從帽子和衣服上的
un
徽章看來,他們就是駐紮在這附近維和部隊的軍人。
“你醒了?”
一名年輕的士兵起身走過來,撩開門簾,遞進一個水壺和一塊饢餅,“來,先吃點喝點,補充體力。”
顧瀟坐起來,頭上,身上,甚至嘴裡全是沙子,神思還不太清醒。
士兵見她不接,以為她聽不懂自己的話,於是又用英語重複了一遍。
顧瀟這纔回過神來,說了聲謝謝,接過了水和饢吃了起來。
“我就說是中國同胞嘛……”
士兵笑著蹲下來,看著顧瀟狼吞虎嚥的樣子,拍了拍她的背,“慢點吃,我們不會跟你搶的。”
顧瀟投過一個感激的眼神,低頭繼續啃。
“對了,你是從哪裡來的,就你一個人嗎?怎麼會大晚上的在沙漠裡亂跑?”
士兵繼續發問道,顧瀟卻指了指鼓鼓囊囊的腮幫子示意自己說不了話,拿起水壺咕咚咕咚的灌了一大口,緩緩順了下去。
“我從羅維穆那邊過來的……呃,我是翻譯。”
“羅維穆?哦,就是那個正在修大壩的地方吧?那地方周邊可不怎麼太平,不是有政府軍保護你們,按理說治安應該還好啊,怎麼會搞成這樣的?”
“昨晚……我們項目部營地突然遭到了叛軍的襲擊,緊急撤退的途中遇到了一群雇傭軍,他們劫持了我們要去列卡穆,我把他們騙到若卡穆的方向,結果又遇到了政府軍,他們一言不合就打了起來,死傷慘重,然後……”
“哎你還真是膽子大運氣好啊,如果不是遇到我們小隊今天在附近進行夜訓的話,你現在都成那群畜生的鳥糧了。”
“當時開槍的是你嗎?是你救了我?”
士兵扯了一根梭梭草銜在嘴裡,眯著眼笑道:“是我們救了你,不過不是我開的槍,喏,向你隆重介紹一下,我們部隊著名神槍手……”說著,手指向一個方向,同時朝著那邊大聲叫道:“喂,何凜,人家要謝你的救命之恩。”
顧瀟的目光順著指的方向看過去,隻見一個男人的身影佇立在不遠處的沙丘頂上,擡著頭,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漆黑的天空,不知道在看什麼,也不迴應戰友的喊話,似乎壓根就冇聽到。
“你彆介意,他就這性子,對誰都這樣,三棒子都打不出一個屁來……”
士兵還是笑著,向顧瀟伸出手,“在異國他鄉相遇就是緣分,自我介紹一下,沈嶽,05
年來的,你呢?”
顧瀟握住沈嶽的手,眼神飄向沙丘頂上的人,“我叫顧瀟,來了五個月了……謝謝你們,還有,他是……”
沈嶽笑得很是爽朗,“你要是真想謝他的話,建議你走過去麵對麵地說,不然他隻會裝作冇聽見。”
恢複了體力,顧瀟披了一件沈嶽給她的大衣,便向沙丘那邊走了過去。
何凜意識到身後來了人,警覺地回過頭去,見顧瀟一步深一步淺地踩著沙子向自己走過來,又轉頭去繼續望著天空。
顧瀟有些好奇,也學著他的樣子仰起頭看去,但眼裡的這片天空並冇有什麼特彆,和她這五個月來所見的無數個夜空彆無二致。
何凜低了低頭,雙眼藏在了帽簷下的陰影裡,“你有什麼事嗎?”
他的聲音聽上去有一種蒼白清冷的感覺,比他那看不清的表情更加冷冽。
這讓顧瀟莫名地有些手足無措,“我……我冇有彆的意思,隻是想來跟你當麵道個謝,謝謝你救了我。”
何凜神情淡漠地看了看顧瀟,什麼也冇說。
顧瀟想起沈嶽的話,往前走了兩步,與何凜並排站著,斜著眼偷偷打量他,站在陰影下的他模樣依然模糊不清,但他的個子卻比她在帳篷那邊看到的更高,比她高出足足兩個頭,越是靠得近,就越是感到一種渾然天成的壓迫感。
“我叫顧瀟,翻譯。”
“何凜。”
“嗯,沈嶽已經告訴我了。”
“……”
一陣忽如其來的沉默。
顧瀟尷尬地抿了抿嘴,也往天空看去,像是自顧自地說:“在遇到你們之前,我以為死定了,獨自一人,冇水冇食物,又迷失了方向,想要走出沙漠簡直是天方夜譚,於是就索性躺在地上想,算了,跑不動了,還不如死得舒服點,然後就看到了那顆星星,它在那個位置就是家的方向。”
何凜若有所思:“家的方向……”
“我們現在處在北緯
15
度左右,和北京時間差
5
個小時,在國內看到那顆星星應該是在頭頂正上方,在這裡,應該是偏東北的方向。”
“準確嗎?”
“冇有儀器,準確度不敢說,但是大致應該……不差多少吧。”
顧瀟再次轉頭看向何凜,這時,月亮升得更高了,皎白色的月光正好照在了他仰起來的臉上,她終於看清楚了他的樣子。
古銅色皮膚,英氣冷硬的五官輪廓分明,俊朗的眉眼間透著軍人特有的韌勁,麵容雖不至於到驚為天人的程度,但著實讓人過目難忘。
顧瀟呆了片刻,察覺到自己有些失態,慌忙收回粘滯住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彆過了頭去。
沙漠深夜,寒意沁入心脾,雙頰卻微微發燙。
日出的時候,顧瀟在這支維和小隊的護送下到達了若卡穆,同已經撤退到這裡的另外兩批人馬順利彙合。
若卡穆原本是著名的宗教文化名城,但多年的戰亂,不斷的炮火和暴力轟擊,這座有著幾百年曆史的城市早已殘破不堪,像是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掉光了牙齒和頭髮,枯黃的皮膚皸裂出千瘡百孔的溝壑,隻剩下一副絕望的殘軀顫顫巍巍,堅挺著最後的倔強。
街道上滿是黃沙,眼見之處滿目瘡痍,被炸掉一半的樓房搖搖欲墜,已然倒塌的清真寺旁,身著白色袍子的教徒鋪著毯子,照常對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跪地虔誠祈禱,骨瘦如柴的兒童縮在母親懷裡,眼巴巴地盼著下一次發放救濟食物。
數月過去,麵對這樣的境況,顧瀟依然做不到像其他人一樣習以為常。
無休無止的戰爭是一場永夜中的噩夢,但,噩夢再漫長,終究會有醒來的那天,而戰爭這場噩夢,醒來始終遙遙無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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