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鴿與玫瑰 第四十七章 三更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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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雨(2)
奇怪的是,顧瀟並不覺得有多痛,隻是感到身子一下子失掉了全部力氣,癱軟了下去,何凜將手中掐著的那人往地上一丟,迅速轉身接住她即將倒地的身體。
“顧瀟,不能睡振作點!”
何凜的聲音中帶著少有的焦急,此刻的顧瀟聽來卻有些空洞,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耳邊還有大雨淋漓的聲音,混在了一起,而視野中隻剩下天地之間由大雨連成的一片更加黑沉沉的夜色。
顧瀟想提醒何凜小心,卻隻能勉強張開嘴,什麼也說不出來,雨點落到了唇上,竟覺得前所未的冰涼沁骨。
這時,不知道從哪個方向傳來槍聲,然後,那兩個男人哼了一聲,一前一後地撲倒在了泥水坑裡。
接著,有個人影從遠處的雨幕中朝著他們的方向跑了過來,腳步很快很急。
顧瀟看不清楚來人是誰,隻覺眼皮沉重得厲害,頭重重一垂,倒在了何凜胸前。
“顧瀟……”
他的聲音越來越遠,直到再也聽不到。
好奇怪,明明是肩頭中的槍,為什麼痛的卻是腦袋?
而且,這是哪裡?
忽然——
“瀟瀟,你站在那裡發什麼呆呢?”
“瀟瀟,冇事吧?醒醒。”
顧瀟猛地睜開眼,刺眼的黃沙蠻橫地闖入視野,毒辣的太陽光從頭頂直射下來,乾燥炙熱的風夾雜著沙子打在臉上,皸裂的皮膚上那灼燒的感覺竟十分真實。
麵前,溢洪道下的巨大閘門正在緩緩向上開啟,粗壯的鉸鏈發出金屬摩擦的聲音,數米高的水浪伴隨著嘩啦啦的響聲,噴湧而出,在陽光下形成一道道透明的彩虹,映襯著背景中灰色的大壩,對岸的綠洲鬱鬱蔥蔥,以及更遠處的沙漠。
“瀟瀟,你一直想看的彩虹。”
顧瀟回過頭,隻見段雲念正指著揚在半空的水浪朝著她笑。
“段師姐……”
“瀟瀟,怎麼了,眼裡又進沙子了?來,快給我看看。”
“冇……我好開心,我又見到你了。”
顧瀟不自覺哽咽起來,看著近在咫尺的段雲念,還是那紮著她再熟悉不過的高馬尾,脖頸處挽不上去的幾縷碎髮,汗水順著髮梢流下,臉被這太陽曬得通紅,卻依然溫柔明媚地笑著,取下安全帽,額頭一道淺淺的壓痕,草草地抹一把額頭的汗水,又戴上。
“你這丫頭又怎麼了,咱們天天都見啊,怎麼突然走煽情路線了?”
段雲念笑著遞過來一瓶水,“來,喝點水,照這情況看今天還得有一陣才能回去呢。”
顧瀟轉頭望向大壩那邊,腳手架上的馬道站著很多人,原來是檢查日。
“段師姐,我真是服了這些德國人了,也太嚴謹了,到處挑各種毛病,有點吹毛求疵了。”
“作為監理方,嚴謹些也好,羅維穆這種國際工程關乎咱們的國家形象呀。”
“那也彆像昨天中午那樣啊,那個管安全和環保的,昨天專門挑午飯時間給我來個電話說要去檢查化糞池,明擺著就是要讓我吃不下飯。”
“哈哈哈,檢查化糞池都是好的了,前兩天我跟著他們的總監上大壩,他突然要試試腳手架的安全性,將近一米九的大個子啊就在上麵使勁蹦躂,他倒是冇啥,把我嚇得心驚膽戰的。”
“做個翻譯而已,味道大,還高危。”
“翻譯就是傳話筒,必然是哪裡需要就去哪裡了,心態擺正了自然也就冇那麼想不通的了”
段雲念遮了遮被強光刺痛的雙眼,目光穿過彩虹眺望著對岸,眸中映著對岸的黃綠相間。
顧瀟也順著段雲唸的目光看過去,還是那幾乎每天都能看到的單調畫麵。
“段師姐,你在看什麼?”
“沙漠的那頭。”
“那頭有什麼?”
“有那個冇有戰爭的家,還有他……”
“段師姐,你想家了嗎?”
“你不想嗎?”
“我冇有人可以想,從上中學開始,大部分時間我都是一個人。”
“你的爸爸媽媽呢?”
“我爸是地質學教授,長年都在野外搞勘探搞研究,打我有記憶起就冇見過他幾麵,加上又是個工作狂,科研就是他的一切,我媽受不了就和他離婚了,在我上大學那年她再婚了,緊接著就生了個弟弟,我就成了個格格不入的外人。”
“怎麼會呢,天底下冇有不愛兒女的父母,瀟瀟,你就是性子太倔了,肯定就冇有和他們好好地溝通過吧?”
“我不知道他們愛不愛我,反正我感受不到,那就不是愛。”
段雲念無奈地笑笑,把顧瀟的安全帽下扣帶緊了緊,又把帽子給她扶扶正。
“瀟瀟,你不會在這裡待太久的。”
顧瀟莫名地怔住,似乎有些聽不懂這句話。
段雲念又是一笑,轉身走了。
“段師姐,你去哪裡?”
“瀟瀟,你該回去了……”
“那你呢?”
“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該去的地方,我已經留在了這裡,而你,現在應該回去了。”
“不,段師姐,你不要走,我還有話要對你說……”
看看段雲唸的背影逐漸遠去,顧瀟急切地想去追上她,卻發現自己的雙腿像是生了根,邁不動,完全無法往前跨出哪怕一步。
段雲念回頭對她笑了一下,然後慢慢地,隱冇在了那一道道水流揚起的彩虹中。
“瀟瀟,把在這裡的經曆的一切,包括我……都忘了吧,好好地活下去,好好地去愛你想愛的人……”
“瀟瀟,再見……”
顧瀟再次睜開眼的時候,麵前模糊一片,又是大夢一場。
已經有一陣子冇有夢到段雲唸了,這一回的夢顯得尤其漫長卻又感覺很短暫。
是因為最近總是看到何凜左手腕上帶著的項鍊麼?可是他不知道,他忘不掉,她更忘不掉。
側過頭看去,有個人的臉很模糊地在眼前晃動著,逆著光,怎麼也看不清楚他的樣子。
身體有些沉重,試著動了動,肩頭立即傳來撕裂般的疼痛,彷彿痛到了骨頭裡,這半邊身子都冇有知覺。
她想開口說話,嗓子裡火辣辣地痛得像是橫著一塊刀片,嘴裡乾得連唾沫都冇有。
“顧瀟,你醒了?”
這個聲音?好熟悉,但不是何凜。
顧瀟努力地睜大眼調整著解析度,視野逐漸清晰起來,麵前的人原來是沈嶽。
看到顧瀟醒過來,沈嶽充滿擔憂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你總算醒了”說著忙端過一杯水,將她扶坐起來,把水遞到她的嘴邊。
“多喝點水……還好傷口冇有感染,哎,要是你再不醒啊,何凜就要瘋了。”
水浸入咽喉,像乾涸的土地迎來了甘霖。
肩膀上纏著繃帶,左手無法動彈,隻得軟軟地耷拉著。
這裡是一處很簡陋的民居,除了必備的生活用品以外,什麼都冇有,四麵都是黑色的牆壁,讓整個房間顯得很壓抑。
顧瀟看了看四周,不見何凜的影子。
“這是哪裡?何凜呢?”
沈嶽還冇說話,門砰地一聲被人從外麵打開。
兩人同時看去,隻見何凜快步走了進來,也不理會沈嶽和他打招呼,徑直走到了顧瀟麵前,他鐵青著臉,不帶一絲一毫的笑意,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裡閃著一股無法遏製的怒火。
“你不是很聰明嗎,為什麼要乾擋子彈那種愚蠢至極的事?!”
顧瀟從未見過這樣的何凜,在她看來他始終都是裝著沉重心事的一塊千年寒冰,話少,也不曾如此對她疾言厲色,不禁嚇了一大跳,眨巴著佈滿血絲的眼,冇有血色的雙唇動了動,竟什麼也冇說出來。
“知不知道那顆子彈再偏兩公分就是心臟,你已經冇命了!”
“何凜,我……”
“我讓你躲好,你躲好就行了,為什麼要突然衝出來?是嫌不夠給我添麻煩嗎?”
顧瀟的眼眶瞬間紅了,鼻頭一酸,咬緊了下嘴唇倔強地不讓已經在眼眶裡打轉的淚水落下來。
沈嶽見氣氛緊張,連忙打圓場,“哎,何凜,你也彆急著發脾氣,這不冇事嗎,顧瀟剛醒過來,讓她好好休息休息,有話後麵再說嘛……”
“不關你的事,閉嘴!”
何凜的額上青筋暴突,狠狠地瞪了沈嶽一眼,粗暴地打斷了他。
“行,我閉嘴。”
沈嶽無奈地皺皺眉,起身往門外去,“你們倆的事自己掰扯吧,彆誤傷我。”
沉默籠罩著不大的房間,依稀能聽到微弱的呼吸聲和心跳聲。
何凜似乎也覺得自己的語氣有些過分,彆過臉,捏著雙拳,不說話了。
顧瀟垂下頭,小聲說:“我害怕看到你受傷的樣子,不想再讓子彈打在你身上了……”
何凜眸中微動,轉過頭看著她,臉色緩和了下來。
不合體的外衣下,瘦小的身軀,尚見些許虛弱,嘴唇和那張臉一樣蒼白如雪,眼睛倒仍舊清亮如水,兩天前,就差那麼一點,這雙眼就再也不會睜開了。
何凜輕歎了口氣,在床邊坐下來。
“那種情況我還應付得了,以後不要再這樣了。”
淚眼朦朧中,顧瀟看到何凜眼中恍惚浮現一種陌生的溫柔,可就那麼一瞬間,還來不及捕捉,便已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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